坐在对面的两位女士目瞪口呆。
“李先生,你和爸爸,后来是怎么重逢的?你们发生了什么?他的脸怎么了?”
莱恩突然安静下来,似乎又陷入了回忆。
那是他从疯人院出来之后,阿南想送他走,但他执意在中国多逗留了一年。在那一年中,他得到了百代公司的资助,在中国许多地方举办了个人音乐会。
那时候,他几乎每个月都要换一个地方,一年之中,他辗转了全国十二个城市和地区,最后一场,定在上海。
战时,除了租界之外,上海的许多其他地区都遭受了轰炸,有些地方几乎被夷为平地,根本没有像样的剧院和演奏厅,他便在废墟之中支起舞台,架上灯光和扩音器,把钢琴搬了上去。
整场音乐会,他弹奏的都是他过去各个时期写的曲子。
那是一个寒冷的十二月,天空飘着细雪,举办露天音乐会有多冷,可想而知。但是听众们热情不减,废墟之中围满了人。
他坐在简陋的舞台上自顾自动着手指,细雪落满肩头。
最后,他用当年薛时最喜欢的那首曲子压轴,因为那是他们相遇的契机,是整个故事的开始。
在演奏接近尾声的时候,好像是为了响应他一般,不远处突然传来爆裂的声响,烟花拖曳着长长的流火冲上天空,大朵大朵在夜幕中炸开。
莱恩结束了演奏,坐在覆了一层薄雪的钢琴前,怔怔地注视着那些烟花。所有的听众也都转过头,看着漫天的烟火。
那时候,抗战刚刚结束,内战正愈演愈烈,国内矛盾严重,百业凋零,人民被一轮又一轮的灾难逼得喘不过气来,极少有什么庆典,更别提这一带附近都在战争中被炸完了,废墟之下是累累白骨,哪来的烟花?
突然,好像有什么击中了他的心脏,他起身离席,跳下舞台,踏着薄薄的积雪飞快朝烟花升起的方向飞奔而去。
废墟一直延伸到江边,他循着那些烟花,一路追到了废墟的尽头。
没有月亮,光线很暗,天空飘着雪,借着烟花的那点火光,莱恩远远就看到江边有个人影。
他一步一步向前走,每走一步都心跳加速。最后,他用尽力气奔向了那个不告而别从他生命中突然消失的人。
烟花谢尽,四野陷入一片黑暗,他在黑暗之中拥抱了他失而复得的恋人。
雪越下越大,他们拥抱了很久才放开,莱恩这时才意识到,自己早已泪流满面。
薛时戴着帽子,用厚围巾罩住口鼻,只露出一双眼睛。莱恩细细打量着他,突然觉得他有些不对劲。
他伸过手去,挑开围巾,细细触摸他温热的脸颊,却摸到一手凹凸不平的伤疤。他心下一惊,一圈一圈摘下薛时的厚围巾,看清了他隐藏在围巾下的面容。
他的半边脸都被烧伤了,布满丑陋的伤疤和肉芽。
薛时起初还有些闪躲,围巾被拿走之后,他试图用手遮挡脸,但最后避无可避,只得将脸上的伤疤完全暴露在莱恩面前。
“我……跳伞的时候风向没掌握好,被爆炸的高温烤坏了半张脸,在医院治了很长时间,现在这张脸勉强能看了,才敢回来找你……”薛时犹犹豫豫道,“也不知道你能不能接受……”
莱恩沉默地看着他,不发一言。
薛时见他没什么反应,慌忙说道:“不要紧,你要是不能接受我这个样子,也没事的……咱们就这么和平分手,我什么都不求,只求你让我留在你身边,当个管家,当个保镖,什么都行,我一定不会打扰你的私生活,你让我留在你身边……”
莱恩眼中带着泪,笑了起来。
他们刚开始恋爱的时候,这人就像个没有安全感的小孩,容易胡思乱想患得患失。没想到过了这么多年,一点都没变。
莱恩没有让他说完,用一个拥抱结束了他的喋喋不休,附在他耳边轻道:“我一直在等你回来,你要是不回来,我就一直这么等下去了……”
“一辈子,不长的,我已经霸占了你十五年,怎么算都是我赚到了。谢谢你,最后还是回到了我身边……”
.
厨房里传来热锅上油的声响,不多时,飘来一阵香味,把三个人一同拉回现实。
叶念和克里斯汀还沉浸在爱情故事的余韵中,好长时间都没说话。
莱恩回头朝厨房的方向望了一眼,笑道:“噢,是他在煮饭了,留下来一起吃饭吧,还是说,你们要去对面的餐馆吃?”
“那是我师兄开的馆子,我师兄夫妇后来也来了美国,在对门开了一间中餐馆。不过这两年,他的妻子身体不太好,他们搬去了郊外静养,餐馆交给儿子一家经营,刚才那个孩子凯文,就是我师兄最大的孙子,餐馆里环境吵闹,他小时候是在我这里长大的,所以和我特别亲近。”
叶念笑着摇了摇头,眼里噙了泪:“不,李先生,看到你和爸爸过得很好,我已经了却了最后的心愿,是时候回国了。”
说罢,她又握住了女记者克里斯汀的手:“感谢你,陈女士,这一趟多亏了你的帮助,让我不虚此行。”
她们走了之后很久,莱恩还独自坐在客厅里,怔怔地望着手里的照片。
薛时将刚炒好的菜陆续端上桌,劈手夺走了他手里的照片:“吃饭!”
两人面对面坐着吃饭,一如过去许多年的每一个平凡的日子一样。
过了一会儿,薛时觉得周围异常安静,不由抬头,发现莱恩握着筷子在发呆,不由蹙眉:“怎么了?今天的菜不合胃口?”
“不是,”莱恩笑着摇了摇头,“天天吃你做的饭,天天和你睡在一起,我还是觉得一生太短了,一转眼,我们就都老了。”
薛时放下筷子,不声不响走过去,拥抱了他。
莱恩是个艺术家,日常生活中总是会时不时冒出一些纤细敏感的小情绪,每当这个时候,薛时找不到词汇来安慰他,便回以拥抱。这些年,他们之间的一切问题,都可以用拥抱来解决。
“喂,我听医生的话,以后不吃甜食了,我们不吵架了好不好?”莱恩突然没头没脑来了这么一句。
薛时没有说话。
“我不要什么洗发香波,你以后能不能不要一出门就去那么久?我心慌。”莱恩有些委屈。
薛时终于点了点头:“好。”
晚间,两个人坐在沙发上,莱恩突然想起叶念留下的那盒录像带,中午,他只看了个开头,但是现在,他想看完,便打开了录像机。
叶弥生那张苍老丑陋的脸又出现在屏幕上。
薛时蹙眉,他对这个人一向有些忌讳,不过现在人都离世了,听一听他的遗言也没什么,便陪着莱恩一起看。
叶弥生一直躺在那里,断断续续诉说着他的故事,诉说他后来的牢狱生涯。
“我有罪……”垂死的叶弥生流着泪,最后这么说道,“我是自私的,年轻的时候,我一直以为我爱时哥,其实我后来才明白,我根本就没有爱过任何人,我不过是留恋被他保护着的感觉,留恋那个曾经单纯善良的自己,我以为留住时哥,我就能找回我自己……”
关了录像机,各自洗漱,一直到上床睡觉,两个人都没有说话。
“你说……叶弥生到了下面,到处都找不到你,会是什么心情?”
薛时在翻看一本杂志,闻言翻了个身,背对着莱恩,他不想继续这个话题。事情已经过去五十多年了,时光在柴米油盐中流逝,要不是今天叶念出现,他几乎都要忘了叶弥生这么个人。
“喂,你和我说说话。”莱恩在背后捶他。
薛时放下杂志,翻过身:“说什么?”
“我想听那句话。”
“哪句?”
莱恩不说话了,就单单只是一眨不眨地看着他。
薛时与他面对面躺着,对视片刻,突然轻轻笑了,用手掌盖住他的眼睛:“一把年纪,不害臊!都是糟老头子了,别闹,睡觉!”
“……”
“晚安。”薛时说罢,又翻过身,伸手关了台灯。
莱恩侧躺在他背后,痴痴望着他那只发红的薄耳朵。
这次,莱恩看见了。他说晚安的时候,发音几乎连在一起,说完那两个字之后,还微微拉长了唇形。含糊其辞,还藏了一个字。
在过去的几十年中,这句晚安,他每天都在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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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次真的完结啦!故事就是这样!
感谢大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