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被风吹得变形,往到处飘,飘到纪驰面前,燃过的烟,那是一种很闷的味道,令人被它包围,难以呼吸。
纪驰收回了手,垂下了手。
夏安远重复刚才那句话。
“可席建华和夏丽,曾经是领过结婚证的合法夫妻。”
说完,他看着纪驰的神情,又笑了下:“这让人很难接受。是吧?”
纪驰摇摇头,他往前一步,想要碰到夏安远,眼前的人却在他动作时轻巧地往后,避开了这个触碰。
“我能理解的,因为我也不信。”夏安远退回到窗边,隔了几步看纪驰,“一个那么有钱的大老板,怎么可能跟夏丽这样的女人领证结婚呢?怎么可能呢?”
他像在问纪驰,又像在问自己。事实上没人能给他这个回答,能怎么回答,因为爱吗,因为爱的话,为什么所有一切都得不到爱可以带来的结局。
夏安远陷在了烟里,他吞掉烟雾,烟雾也将他吞掉。还是一个夜,一个黑暗的,荒芜的,阴深的夜。
他盯着那一点橙红色的火星,慢慢地讲:“这是席建华告诉我的。”
“小时候,忘记多小的时候了,其实我翻到过夏丽的结婚证,那上头被毁得七七八八,只剩下两个人的照片完好,那是我被接到京城之前,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见到席建华年轻时的模样。”
“说实话,很帅,”夏安远还有心情开玩笑,“也就比你差一点。夏丽跟他一起笑,光论模样的话,还是挺配的。”
“我偷偷放了回去。我是没有爸爸的,没有人比我更清楚这一点。所以这本结婚证对那时候的我来说,也就只是像小孩子在家里闲玩时不小心翻到了家长的小秘密,不知道这个秘密有多严重的前因后果,只是觉得不能被他们知道我们知道了这个秘密,比起秘密本身来说,这件事情似乎后果要更严重一点。”
他又停下来抽烟,纪驰在这时候问他:“不会好奇吗。”
“好奇?当然会。”夏安远说,“但好奇又能怎么样,生活继续那样过,很快这点好奇也就忘光了,我是没有爸爸的,”他重复讲这一句话,“所以我根本,一点都不在乎,那张照片上的人叫什么名字,在哪,为什么不和我们一起生活。我会好奇,但我不会在乎。”
夏安远顿了顿,他从来没有在纪驰面前讲过这么多关于自己的事情,但他还是在片刻沉默后继续往下说了:“亲眼见到席建华的时候,我没认出来他。”
“你知道的,他生病了,上年纪了生了病的人,模样和年轻时差别是很大的。我没认出来他,夏丽也没有告诉我到京城来是见他,我只把他当成某个住在远方的叔叔,但他告诉我,要改名叫席远,要我叫他爸爸。”夏安远不停吸烟,这种反复的动作透露出他现在心情其实很烦躁,烟支很快到尽头了,“他说那张结婚证照片上的人是他。”
“这种剧情太多了,电视剧电影小说故事会,不管结局是什么样,但观众心里门儿清的,现实中,王子和灰姑娘不可能会有好结局。你看,上学的时候,所有人都认为我是他的私生子,就连这栋烂尾楼的各种传说里,也都只是不停地在讲,那个女人,那个小情,没有人,没有一个人,会去想夏安远是不是席建华和他前妻生的儿子,这个女人会不会是他的妻子,而不是小情,如果在普通人家里,门当户对两家人的婚姻爱情故事里,这个猜测往往会被放在第一位,但要是双方地位差距大到根本不是生活在同一个世界里,还有谁会这样想呢。即使把这件事告诉大家,有谁会相信?诧异吧?不可思议吧?这只是一个离谱的笑话。”
“就连我自己,我也不相信席建华会跟夏丽结过婚,他家别墅的一个佣人房都比我家还豪华无数倍,跟我妈结婚的人怎么可能是他。”
夏安远从纪驰肩边轻轻擦过,将已经在烫手的烟头塞进烟灰缸,然后他没再动,就站在那儿,垂着头,后颈脊骨挺得好高,往身体里面蜿蜒,一条骨线崎岖、倔强。
“但我无法不接受,我是席建华的儿子,是他和夏丽婚姻存续期间,合法合规的婚生子。”
“我不知道他们当初是怎么认识怎么结婚的,中间到底有什么故事,不过很显然,即使是结婚领证了,两个不该在一起的人最后也还是不会在一起,从你们了解到的那些事来分析的话,说不定我还没出生,他们就离婚了。”夏安远呼了一口气,很低、很深,“然后席建华回到京城,像每一个天之骄子一样,娶一个门当户对的漂亮老婆,生一个众望所归的继承人,度过他富足平安稳定的一生,这才是故事本该有的发展方向和完美结局。”
“而那栋烂尾楼,只是他曾经人生差点脱轨的一处痕迹,无足轻重的,不为人知的。纪总,您觉得这样的地方,对于作为他儿子的我来说,不对,是对于作为他遗忘了的人生脱轨造物的我来说,该提哪种意见才合适呢?”
纪驰转身,无言地看着夏安远的背影。
瘦,太瘦了。好不容易养回来了二两肉,在这种时刻似乎完全派不上用场,夏安远漠然地背立着,像长在贫瘠峭壁的孤竹,知道竹子坚韧,不怕风吹日晒,也无需肥料沃养,但纪驰想做穹顶、想做墙,竹子不需要那样孤硬,竹子也可以脆弱一点,长得轻松一点。
纪驰忽然往夏安远的方向走,动作的时候,才发现自己在颤抖。
夏丽和席建华的故事绝不会是夏安远寥寥几句这样简单,有很多需要夏安远给出答案的细节,譬如席家虽是京城新贵,但在联姻前实力也不容小觑,离婚时席建华怎么会不给母子留下足够他们生活的钱?譬如既然离婚之前夏丽已经怀孕,为什么后来不将夏安远接到席家,而是要等十多年后才把他接回来?譬如为什么夏安远到了席家,却仍然生活得那样艰难?
剩下的东西其实很容易打通关窍,答案或许的确跟电视剧里演的相同,或许夏丽的脾气还要犟过如今这个夏安远,或许席建华后面这位妻子,并不一定愿意将夏安远融下。
他又想到了更重要的原因,席建华接回夏安远的时候,已经确诊了胰腺癌,是因为临死前的愧疚吗?还是在那个时候,夏丽才将夏安远的存在告诉他?
这些细节不必再问了,要夏安远接受他是席建华的婚生子,一定比让他接受私生子这个身份更痛苦,要了解这些过程,无疑是一遍遍揭起他的伤疤。
没关系,这些都没关系。
纪驰走到夏安远身旁,跟他一起沉默,许久后才低声说:“小远,忘掉这些身份,只做你自己。”
夏安远抬头望着他。
纪驰问他:“其他都交给我,可以吗?”
夏安远看了他很久,忽然笑了,他按住纪驰的肩膀,将他缓缓地推到他刚才坐过的那张沙发里。
“当然可以。”夏安远这样说,然后他低下头,将额头亲昵地抵到纪驰的额头上,看他,吻他。
男人之间的吻总是不需要留余地的,情色大胆,直奔主题。吻到纪驰呼吸愈重,那双有力的手穿过衣服下摆,紧握住夏安远细韧的腰际,他才分开这个吻。
夏安远开始脱衣服,腹部分明的肌肉在动作间很容易就显露出来。这种难得的主动让夏安远整个人显得十分傥然,纪驰几乎控制不了地,漏出迷恋神色在看着他。
“我当然会做好我自己。”夏安远分开双腿,跨坐到纪驰身上,他又要去吻纪驰,在吻落下去之前补充完整这句话。
“其他的都交给你,我做好你的小情。”
第74章 一场暴力沉默的爱(修)
迎接夏安远这个吻的时候,纪驰并没有反应过来他刚才说的那句话是什么。
等到他跟他吻得好缠绵,反客为主,将夏安远搂住,将他翻到沙发上坐着,再偶然睁眼看见夏安远仍旧未动的那副神情时,他才被惊醒一般,突然顿住了动作。
即刻,他下意识想要离开,可似乎夏安远早有防备,在纪驰要起身那刻前握住了他的手。
纪驰看着他不动,夏安远也不动,他们安静地对视,以暧昧又好冷漠的姿势僵持着。
……
夏安远仰着头看纪驰,昏黄的光影落到他眼里,难以照亮他眼尾暗红的颜色。他睫毛动了动,在光下面忽闪,接着,手从纪驰的手腕往上摸,摸过他手臂隆起的肌肉,抱住他的肩。
纪驰见过夏安远这幅神情。
他思绪忽然飘到少年时代,夏安远刚成年的那个夜晚,也是这样子,两个人吃过饭,坐在阳台上喝冰镇啤酒,喝着喝着,夏安远就凑上来吻他。其实当时夏安远很少有这样主动亲近纪驰的时候,于是当时自己惊喜得心脏都要蹦出来了,更别提后面,后面一整个永生难忘的夜晚。
他记得,那时候夏安远嘴里还有水果蛋糕的味道,尝起来好香好甜,不像现在,烟草燃烧过后留在他唇间的味道,只有隐隐的苦涩,纪驰刚才没能尝出来,这一刻才泛上舌尖。
纪驰眸色忽然变得好深,是复杂的颜色,有什么东西在撕扯他,要将他撕成两半,裂痛的地方,一边冻成冰,一面燃成火。
他整个人只是虚虚俯身在沙发上,要立刻离开很容易,但接下来夏安远将纪驰搂得紧很多,猫儿似的吻他。吻得好劲,像要吃掉他,不想要放开他。
夏安远闭上了眼睛。
这么看他,能看到他睫毛在抖。鼻息狂乱交杂,热气轰然腾上来,可纪驰始终冷静,他并不闭眼,漠然地,面无表情地,任夏安远单方面吻得这样沉浸。
其实他此刻感到恍惚,他怕一闭眼就是夏安远说刚才那句话时的模样。谁能想到他用这种方式也能伤人,可灯光从他的身后打过来,柔软的,昏黄的,窗户仍旧敞着,夏夜、晚风,外面还有遥远的车流声,一切又都那么宁静。
也许从最开始就是错误的,纪驰用错了方法,于是苦果全部都要自己咽下。
连眼皮都在抖,而后,夏安远终于感到累了,将头用力埋到纪驰肩上,沉闷又缓慢地呼吸,似乎呼吸也是颤抖的,整个人都紧绷地颤栗起来。
纪驰想,这种颤抖自己再明白不过了,忍痛到要崩溃的时候,身体就是会像这样不受控制地颤抖。他听到夏安远低沉的声音里也有这种隐忍的痛苦,会传染的痛苦,痛得他光是这样虚虚抱着他,心脏也像被他拿刀剖开一样。
纪驰久久未动,他甚至连呼吸好像也没有了。
……
夏安远正要抬头看他,身体却忽地腾空€€€€纪驰将他一把抱了起来。
心脏停了一拍,随即疯狂地跳动,这是失重时正常的生理反应,夏安远没有冒失地惊呼出声,只是下意识夹紧了纪驰的腰,用手臂环住他。
像山一样,纪驰好像一座沉默的高峰,涌动着岩浆的高峰,他用面对面的姿势将夏安远抱着往屋里走,但不是卧室的方向,那里太远了,这个时候不需要求远舍近。
夏安远被摔进客厅的大沙发里,紧接着,“哒”一声,是金属扣被按开的声音,纪驰抽出来皮带,……随后,他俯身看着他,一手撑到沙发上,另一只手终于往他唇上落,反复、带着泄愤的力气。
他好像恨死那张嘴一样。
于是一切都如夏安远所愿。
一场暴力沉默的爱。
到后来,都根本分不清这到底是什么。
夜真的好深,黑暗在喑哑地咆哮,冰冷的河床上,有两只濒死的野兽,像杀红了眼,撕咬啃嚼,恨不得将对方连皮带骨地咽下肚。但又有夜风把月光送进来,落在沙发的角落里,静谧的,柔和的,像在为什么东西默哀,在一旁虔诚地落泪。
这是夏安远想要的,他想要的,犟不过他,纪驰只能给他。
没能到最后,夏安远在中途睡着了,在他们前尘后世加起来也为数不多的经验里,这是第一次。纪驰知道他觉得累,他是身心俱疲才会半路失去意识昏睡过去。他把人抱回卧室,清理好,裹着毯子又抱回床上,折腾了小半天,夏安远都没醒。
等一切都安静下来,纪驰把空调温度调回26,轻轻坐到床边,替夏安远往里掖了掖被角,目光落到夏安远睡得似乎并不怎么安稳的睡颜上,那双形状漂亮的眉变了形,眉头蹙得死紧。
这不是解决问题的最佳方案,但这是搁置问题的最佳途径。
他怎么能不知道,夏安远想用这样的方式,粗暴盖住一切旧的梦和痛,固执己见地想要摆正他们俩的关系,摆正在他观念里他俩应该各自占据的位置。
纪驰满足他了。可既然得到了想要的东西,为什么仍旧难受。
如果仍旧觉得难受的话,所以这些东西的确是夏安远真正想要的吗?
纪驰良久地看着他,想要伸手将夏安远眉头的皱痕抚平,手指刚贴上他额头,先头怎么都吵不醒的夏安远此刻竟然被这€€€€的动静打扰到,下意识追逐着暖意,在纪驰的掌心蹭了蹭。
像只小猫一样,为了索取安全感,而在人类掌心蹭脑袋撒娇的小猫。
纪驰呼吸有种奇怪的涩顿,好一会儿,才拢住夏安远的脸,用指腹轻轻摩挲他的脸颊,回应他细微的动作。
看吧,原来孤竹也是会变成小猫的。
不变,是他做得还不够好,还不够多。
第75章 “驰,远。”
这晚过后,纪驰再没在夏安远面前提过那栋楼,似乎这件事就这样被他们心照不宣地揭过,该吃吃该喝喝,该亲的该做的一样也没少,又成了没事人。
在容城的日程还剩两天,纪驰没那么忙了,晚上吃过饭会带夏安远到容城出名的几个景点逛一逛,工作之余的时间他很少带着赵钦,只有张洲一路陪着。
夏安远几乎没来过这些地方,上一次逛景点的记忆还得追溯到高中。
也是跟纪驰和他朋友一起,也是这种人满为患的景点街区,但那时候景区摆摊的花样还没这么多,小吃种类也没这么丰富,夏安远顾忌颇多,跟大家一起走着走着,便默默坠到了队伍的末尾。
纪驰跟旁人说着话,察觉到视线边缘少了个人,一回头,这人耷拉着脑袋,掉在了最后面。
最好笑的是,纪驰一回头,众人也停住脚步回头,人流中突然有这么一堆俊男靓女做同样的动作,周围的路人也纷纷往夏安远的方向看,夏安远莫名其妙就成了这条街的焦点。
其实他很恐惧这种像聚光灯齐齐投过来一样的视线,尤其这视线还是纪驰和他圈子里那些朋友一起投来的,夏安远登时感到一阵手足无措,纪驰朝他招手,重复了两遍让他跟上来,夏安远才有反应,僵硬地挪到了纪驰身后。
现在想起来,也还能感受到那阵头晕心悸的感觉,夏安远想,当时自己的脸一定烫极了,打个鸡蛋在上头说不定没两秒就得煎焦。谁叫他那样格格不入呢,在队里还是在队末,他都是最惹人另眼相看的那一个。
想得正出神,夏安远被人拦腰往后一拽。这动作像在撒闷气。
“看着点路。”纪驰低声道。
张洲在旁笑了好一阵,他总这样咯咯乐,笑起来跟一队鸭子唱歌似的此起彼伏,没个当老总的正形,“哎我说安远呐,想什么呢这么认真,你知道你刚才差点就扑那个啤酒肚大哥怀里去了么,人家看你那眼睛都直了,”他还用手背拍拍纪驰的胸脯,一副江湖大哥样,“瞧给咱们纪总气得,肺要炸了吧?”
夏安远站直,愣了片刻,也露出笑模样,说:“我要真扑上去了,说不定会大哥被当成变态往死里揍。”
张洲更乐了:“有你这模样的变态么,我告诉你啊,这世界上呢,人都是很现实的,三观并排跟着五官踏步走,就比方说在这大街上吧,长得好看去搭讪那叫搭讪,叫搞对象,长得不好的去搭讪,那他妈的就叫耍流氓!”他觑了纪驰一眼,“你们纪总当年是不是就被你这脸迷得五迷三道的找不着北了?得亏我不喜欢男的,要换成是我啊……”
“张洲。”纪驰突然叫了他的大名。
“噢噢噢噢,”张洲一拍脑袋,“你看看我,又说废话了,咱们在这儿站着干嘛,挡人道儿了,走吧走吧,前头两整条小吃街呢,您二位看看想吃点啥,整条街都吃也没问题,我老张家的挤人头那是一把好手……”
张洲絮絮叨叨地带着两人往前走了,夏安远慢吞吞地跟在纪驰身后,心里头还抓着张洲嘴里的“当年”二字不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