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人在这住院。”夏安远往医院里看了一眼,问他,“你呢?”
“我来看望一个表亲,他也在这住院。”任南手都不知道往哪儿放,最终揣到了衣兜里,手指捏着布料,“远哥,我真没想到会在这遇到你。”
夏安远看了他一会儿,轻轻一拳砸到他肩上,笑道:“这么多年,混得怎么样了?没少挨揍吧,瞧你结实的。”
“没……没挨揍了!”任南嘿嘿一笑,“我干的都是正经事儿,人家凭什么揍我。”
“噢,”夏安远一挑眉,重复他的话,“正经事儿。”
“真的。”任南掏出手机,“我现在给地理杂志供稿呢,满世界到处跑,没怎么拍以前那些了,想一想呢,远哥你当时说得太对了,跟什么打交道,都比跟人打交道要轻松得多,还是拍拍大自然,陶冶陶冶情操。”他翻出几张照片给夏安远看,的确是一些风景大片,沙漠雨林海洋极光,场景都好壮观,夏安远不懂这些,但直觉任南现在在他们摄影圈子里定是小有所成了。
“再说了,以前我干的也都是正经事儿呢,你不都说过的,照亮黑暗的一道光!这还不正经啊?!”
“满世界到处跑?”夏安远第一反应是问他的安全问题,“上山下海的,是不是很危险?”
任南立刻摇头,他挺高兴地说:“我现在有个工作室呢,平时出活会请专业的向导和野外生存专家,设备也都齐全,保证安全!”
“挺好的。”夏安远蛮欣慰地看着他,脸上的笑意没下去过,“挺好的。”
任南被他这样看了半天,总有种小辈被长辈凝视的错觉,他不想要这感觉,突然说:“远哥,电话和微信给我。”
夏安远没动弹。
“你以前留给我的那个号码早八百年就打不通了,我这次回来听我表姐说,说你到她那儿工作过一段时间,我一听就急了,这么大的事儿竟然都没一个人告诉我!当时就想联系你,结果你留给他们的那个号码也变空号了。”说着说着,任南一股委屈劲儿就上来了,“我都不知道为什么,远哥,这都什么年代了,怎么想联系一个人这么难,怎么想找到你这么难啊?”
夏安远安静地看着他,等他心情平复一些才说:“你现在过得很好……”
“我一直都过得很好。”任南打断他:“远哥,咱有五年没见了,你呢,过得好吗?”
夏安远垂眸:“我……也过得很好。”
任南似信非信地看着他,像是知道夏安远不会告诉他实话,但看夏安远现在这模样,多半是没有在工地上干活儿了,生活质量应该还不错,之前他告诉他说想开个小铺子过活,也不知道有没有实现。但现在任南不想问这些,过了会儿,只问:“你知不知道这五年我给你打了多少个电话。对着一个空号。”
他没要夏安远回答,又说:“做朋友,只做朋友,偶尔关心问候一句也不行吗?远哥,你不能总这么一个人,你要一辈子都这么一个人过吗?连个朋友也不需要吗?”
夏安远想,果然脾气一点也没变,这才刚聊了没几句,就急叨叨地话赶着话说上一大堆。他拿出手机:“没说不给你电话,”夏安远解释,“之前换手机号,的确都是有原因的,太紧急了,没来得及告诉你,换来换去的,也早把你的号丢了。是我不对,我道歉。”
任南把他联系方式都保存好,捏着手机,又看了他半晌,不知道想起来什么,惨然一笑,然后垂头丧气地说:“要不是今天运气好在这儿碰上你,咱俩是不是一辈子都没再见的可能了。”
“怎么会。”夏安远看到他这样子,又想起五年前在工地泥泞里抱着相机残骸痛哭的那个少年,心下一软,忍不住伸手摸了摸他的脑袋,安慰道,“如果有缘,就算今天咱们不在这儿碰上,以后也还会在其他地方碰上的。”
语毕,夏安远手机急急地震动起来,屏幕上是赵钦的来电,他正准备接听,那头却刚响了两声就挂掉,像在提醒他什么。
他立刻抬头往街对面看去,没找到人,视线一转,却发现几米远外的行道树下,纪驰和赵钦正站在那里,定定看着他俩。
不知道什么时候来的,也不知道已经看了多久。
夏安远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
第78章 “这位是纪总,我的……”
夏安远不知道自己在原地僵了有多久。
任南也跟着他的视线看过去,看到了那两个男人,根本不需要他反应,他马上能辨别出来夏安远看的是谁,这奇怪的反应又来源于谁。
考究西装料,颜色选带灰度的深色,不是任何奢侈品时装派头,但从头到脚都搭得很有腔调,显露出一种高级又低调的富有,能把这种审美形制穿成日常的不是一般人,因为工作原因,任南熟知各大秀场名品发布,但除了那块表,他看不出这男人身上任何一件衣服饰物的源处。
比有钱人还高上几个等级的有钱人,或者是已经站到食物链顶端,吃穿住行都是高级私人定制的有钱人。他们闲暇时整日往来的场所只会是类似非请勿入的拍卖酒会、高尔夫球场、邮轮派对一样的地方,在人来人往的大街上见到这种人,说实在的,非常奇怪。
再看他的相貌气质身型,是比他一身好衣服更瞩目的存在,即使同为男性,任南也不得不承认,他实在太过英俊,是那种极有质感,打娘胎起就被金钱权利和爱浇灌长成,上等人的,会吸引所有人类目光的英俊。
和夏安远认识吗?
他刚想开口问,那男人就对夏安远沉声道:“过来,小远。”
竟然真是认识的。
任南看向一动不动的夏安远,“远哥?”
夏安远迟钝地应了声,他把手机收起来,想要迈步,又突然想起任南这边还没说完话,一时犯了难。
见他踌躇,纪驰向他伸出手,重复道:“过来,小远。”
天色渐暗,属于秋天的凉意被风卷过来,从衣服下摆钻进夏安远腰侧。
要不要向纪驰介绍任南?夏安远茫然地想,他不知道怎么向纪驰介绍,有没有资格给纪驰介绍。
但他无法让纪驰等太久了,灵魂慢半拍地被身体拖着动,只不过闪过一瞬这个念头,他就已经走到了纪驰面前。
纪驰很自然地牵住他,另一只手在他脸上轻抚过,像是不经意。他问:“阿姨怎么样?”
“她很好。”夏安远没注意到身后跟过来的任南,低声对纪驰说,“谢谢。”
纪驰微不可见地笑了笑,声音也轻:“晚上想吃什么?”
“晚上……”夏安远这样容易就被纪驰带着跑了,有过路人似乎嗓子灌了风,很用力地咳嗽一声,他才恍然回神,转头看向任南€€€€任南就在自己跟前。
话说到一半就把人丢下跑开,实在太不礼貌了,意识到这一点的同时,夏安远读懂了任南注视着他时眼神中的复杂,跟着任南的视线往他和纪驰牵着的手上看,夏安远好似也被自己的目光烫到,他即刻想要抽出手,纪驰却牢牢地钳住他,不让他分毫气力。
在这些方面,他总是要败给纪驰的。
“这位是任南,”夏安远很快放弃挣扎,顿了片刻,向纪驰介绍,“我的一个朋友。”
他又转头,向任南介绍纪驰,话说出口的时候其实还没想好自己应该怎样定义自己和纪驰的关系:“这位是纪总,我的……”
“爱人。”
纪驰淡淡地截断夏安远的话,此时他终于放开了夏安远的手,也终于把视线投到了任南身上,他甚至礼貌客气地对他一笑,要跟他握手,做自我介绍:“你好,纪驰。”
任南很深很慢地看了一眼夏安远。片刻后,他才回应纪驰的主动握手:“你好,任南。”
三人都不再说话了,夏安远此刻与纪驰并肩,也无法从纪驰的角度注视任南。他心跳还没平息,惊魂不定地想,爱人,纪驰居然要自己用这两个字来形容他,纪驰这时候会想些什么呢,回家之后他会不会问自己,“我的一个朋友”到底是什么样的朋友,他是怎样看待任南的,刚才自己跟任南从头到尾的交谈,他都看在眼里了吗。
大街上几人间无声的寂静太奇怪了,可竟然谁也没有第一个出声来打破,头顶的行道树有鸟扑着翅膀飞去又飞来,树叶被它们扇起“簌簌”的声响。
赵钦站在几人身后,看得分明。说实话,他也被纪驰那句“爱人”震惊到,原来夏安远在纪驰心里的地位并不只是比旁人高几个level而已。但做第一助理做久了,遇到天大的事儿脸上都得波澜不惊已经成了习惯,他看向那位站在对面的完全遮掩不住自己情绪的年轻人,这位叫任南的夏安远的朋友。
在社会上摸爬滚打多年,成天跟着大老板们混迹上流圈子,赵钦早成了人精。从外形上得出关于对方的基本信息从而采取相应的社交方式已经成为了赵钦的本能,那么多对家公司的领导都不在话下,更何况是任南这样一眼就能看透的年轻人。
赵钦不着痕迹地打量他。
大眼睛高鼻梁,还算不错的皮囊盖不住未在传统职场浸淫过的年轻锋芒,皮肤小麦色,但t恤领口隐约露出来的颜色分界线透露出这其实是晒黑的痕迹。一身冲锋衣加工装靴打扮,令他的职业太好辨认了,他是一位常年在户外活动的自由工作者,有健康的家庭和还算富裕的经济条件,性格不错,外向活泼,但不够稳重。微微的高低肩状态说明他平时有长期负重,是一直背着资料或者设备工作的,这能让人进一步确认他的具体职业,导游、地质气象检测相关,或是摄影师。
他对夏安远有感情€€€€其实最显而易见的就是这一点,怎么也藏不住的。
不能轻易对这是一种什么感情下决断,朋友间的,兄弟间的,知己间的,甚至恋人间的,全都有可能。赵钦收回了视线,剩下的事情不该他去探究,纪驰看到的东西一定比自己看到的更要多。
“纪总,现在也不早了,您看晚饭需要订餐厅吗?”赵钦适时出声,发挥他的作用。
纪驰手一伸,揽过夏安远的腰,以主人家的姿态邀请任南:“既然是小远的朋友,也就等于是我的朋友,”他扫了夏安远一眼,“刚好是饭点,任先生晚上一起吃个饭吧?”
医院门口进出的人太多,被纪驰这么搂着,回头率几乎是百分之百,夏安远也不动弹,京城这地界不像容城对同性恋包容度那样高,投向他们的目光里,鄙夷异样的占多数。
夏安远想,要是被认识纪驰的人拍到了会不会给他惹麻烦,可挣开的话,不仅显得自己太别扭,纪驰多半也要不高兴。况且,纪驰都把“爱人”两个字念出来了,这么搂一下说到底又会怎么样呢,没有比“爱人”再更荒谬的了。
纪驰压根不在意这些目光,仍是一副施施然的样子,等着任南开口。
夏安远跟随纪驰的视线看向任南,天渐渐阴沉下来,离亮路灯的时间又还早,任南这时的脸色看起来要比刚见面那会儿多几分灰暗,仔细再看,又像因为绷得太紧才做不出来除了僵硬之外的其他表情,他喉头在断续滚动,像憋着许多话,却一直怎样都讲不出来。
夏安远没有要再问任南一遍的意思,他知道自己一开口,便很容易影响他的决定,他也没办法开口,毕竟这是纪驰发出的邀请。
“下次吧。”任南勉强笑出来,他看着夏安远,眼睛里终于有亮光在闪烁,嗓音有些干哑,“远哥,我还得去看我那个亲戚,探视时间快到了。”
“……好。”夏安远沉默片刻,点了点头,“你……”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夏安远“你”了半天,最终只说了一句,早点回家,注意安全。
临走之前纪驰也对任南点点头示意告辞,礼数找不出一点错处。任南默默注视着他带着夏安远离开的背影,见到他们往前走了两步,停到一辆宾利飞驰前面,有位司机像一直站在一旁等着,他们一到车前,就要替他们打开车门,请人进去。
“爱人。”
任南将这两个字咀嚼半天。
没工夫细想怎么几年时间不见,夏安远就从工地民工摇身一变,成了这种身份的男人的爱人。任南只是想,挺好的,原来不是一个人,原来夏安远有人陪,有他的……爱人陪。
想起刚才自己对夏安远的质问,任南扯了下嘴角,苦涩一闪而过。
也是,他怎么会觉得夏安远这样的人要孤独一生的?
联系不上夏安远,或许是因为对于夏安远来说,自己还够不上朋友,只是他萍水相逢的过客。
这时候该要转身离开的。但任南的脚步久久不能挪动一步,眼看着车门就要被那位司机关上,突然一股热血冲上头顶,任南两三步跑上前,手在车门合上之前挡住了它。
如此唐突的行为大概率会冒犯到人,尤其是对这样的高位者来说。
但任南直觉,如果不这样做,他也许这辈子也没有再见夏安远的机会了。
他在争取机会,哪怕只是一个做普通朋友的机会。
任南与面无表情的纪驰对视一眼,又看向坐在里侧,闻声往车门外投来视线的夏安远,心这时候才跳起来,带着斑斑锈迹。
“远哥。”任南巴巴地叫他一声。
“怎么了?”夏安远为跟他说话,往前探了点身子。
车厢里淡雅的车载香薰飘出来,竟然没有混杂一点大多数车都会有的皮革味。任南咽了咽口水,他辨认出来这是用作安神醒脑的香,等了好几个瞬息,刚才那股子冲动平静下来,任南看着夏安远的脸,才心觉他在这样高级的豪车里坐着,竟然半点违和也没有,竟然好相配。
“没什么,”任南摇摇头,手在耳边做了个听电话的动作,笑起来,一张好牙口白晃晃的,“我打电话,你会接的,对不对?”
夏安远顿了顿,还没来得及回答,任南马上又说:“都还有事儿,我就先不打扰你们了,远哥,”
他看向纪驰,“纪驰哥。”
任南替他们轻轻关上车门,车门合上的那一刻笑容都还挂在脸上。
“下次见。”
第79章 “夏安远,你是我的。”
车里的安静很惯常。
夏安远跟着纪驰有一段时间了,几乎没有在车上听他放过音乐。其实以前纪驰还是会听一些钢琴曲的,舒缓的那一类,夏安远在车上时,他就会让司机给他调到流行乐,什么流派都会放,夏安远什么流派都挺爱听。
但现在车上只有无尽的沉默。
大概平日里工作太忙,一上车就只想要个隔绝所有声音的安静空间吧。
夏安远收回一直投向窗外景物的视线,从前排后视镜里悄悄看纪驰。
从上车到现在,纪驰一直不发一言,此刻正盯着手机在打字,似乎在跟人沟通工作,发白的屏幕光给他的轮廓镀上一脸冰冷的颜色。
不好打扰他,夏安远问开车的吴叔:“吴叔,这不是回学府路的方向吧?”
吴叔轻笑:“纪总特地来接您去吃饭呢,吃完了我再把你们送回去。”
“噢……”夏安远有些疑惑,那先头纪驰怎么还问自己晚上想吃什么€€€€故意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