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下把沈浔给问倒了,他很诚实地说:“我也是第一次来。”
两人面面相觑,不约而同沉默了一瞬。
服务员见缝插针地笑道:“两位先生,不如我来给你推荐一些热销菜品吧。”
最后所谓的点单,基本遵循服务员的心意,服务员也心满意足地走了。
沈浔收回视线,看了孟远岑一眼,忽然间不知该如何开始话题。
孟远岑脸上挂着礼貌性质的微笑,鼻托撑起类方形的树脂镜片,四角是平滑的圆弧,用来过渡笔直的四条边,方形原本具有的古板与凌厉被这样的设计削弱了几分,镜片覆盖在孟远岑的目光上,目光开始变得柔和、平易近人。
沈浔张了张唇,最终寂静无声,他还是不知道说什么。
手机反扣在桌面,坐姿有些僵硬和不自在,又不知道该如何调整,还是维持原状,好在视线是可以灵活移动的。
沈浔的视线焦点转移到桌面的鲜花插瓶,他发现蔷薇和玫瑰的绿色枝干,浸入水面的部分被像是被折了一下,与暴露在空气中的部分形成一个钝角。
……这算是什么发现,这是九年义务教育常识。
作为一个社恐,沈浔的前几次相亲,每次都会面临这样的场面€€€€气氛安静到尴尬。
不过之前和他相亲的人,他不是很在乎。
可是这次不一样。
所以说什么呢?
问对方在哪工作,平时有什么爱好?
会不会很奇怪,会不会像HR在面试?
另一边,孟远岑才回完接连几条来自孟母的、询问状况的消息,就把手机揣回风衣口袋里,随口说道:“这家店真的挺偏的,离市中心有些远。”
终于等到对方的第一句话,沈浔很拘谨地附和:“嗯嗯,我也觉得。”
孟远岑又说:“还有那个地图导航,让我在路上多绕了三圈,真是服了。”
沈浔继续附和:“导航确实有的时候很不准。”
孟远岑点头,“是的。”
就这样,话题在短短的半分钟里走向终结,沈浔面无表情地沉默着,其实心里已经在懊恼,在怒己不争,刚刚的对话听起来真像是捧哏和逗哏,像在挤牙膏,费劲。
他知道问题出在自己身上。
好在孟远岑没有跟着一起沉默,他又主动说道:“不过这里虽然偏,美食店还挺多的,应该是因为附近都是大学,所以人流量还不错。”
这回沈浔想了想,终于开始为延伸话题贡献了自己微不足道的一份力,“这里的大学很多吗?”
“很多啊,而且大都是一些老牌学校的新校区,我发现很多新校区好像离市中心都比较远。”
沈浔点了点头,而后缓缓道:“对,我想起来了,我弟弟和我说过,他们从这一届开始住在新校区了,就在大学城这边,环境很好,就是交通不是那么方便。”
“学校附近有地铁站的话,出行也不是很麻烦,不过在这边打车确实不是很方便,除非是网约车。”孟远岑顺势问道,“你弟弟读的哪一所大学?”
沈浔:“桦大。”
“巧了,我也是桦大毕业的。”孟远岑感慨,“现在都两个校区了,我那个时候,桦大就只有一个校区,而且无论是本科生还是研究生,宿舍都挺破的,图书馆也很小。”
这个话题沈浔有的说:“我当年读大学的时候也是的,宿舍很破,结果我一毕业,宿舍楼就开始翻新。”
“母校都是这样,”孟远岑没忍住清笑了几声,“那你是哪个大学的?”
“就在你们大学隔壁,隔着一条湖€€€€”
“我知道了,桦沣医科大学,对不对?”
“嗯。”
“我大学那会儿,每次你们学校比我们学校先放假,宿舍里就开始愤慨,凭什么一湖两制?”
被孟远岑的话勾起了回忆,沈浔眉眼弯了弯,面上有零星的笑意。
“医科大学出来的同学,基本都去了本省的省立医院或者市立医院,所以你应该就是这附近的医生吧。”
沈浔摇头,“不是。”
孟远岑有些疑惑,“那你是?”
法医。
在脱口而出的那个瞬间,沈浔忽然想起了沈母的百般叮嘱,想起了第一印象和嫌弃二字,想起来法医职业在相亲市场上不是加分项的事实,尽管他并不想承认这个事实。
但是沈母的话不无道理,所以要怎么说来着?
沈浔搜肠刮肚,终于想起来沈母教给自己的措辞,和面试简历用语有异曲同工之妙€€€€
对,体制内。
于是他说:“我是体制内的法医。”
余音在耳边流连,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
……完了,搞砸了。
沈浔抿了抿唇。
可能是之前相亲时,太多次毫不避讳地介绍自己的职业,发出法医两个音节已经形成不过大脑的肌肉记忆。
如果,如果孟远岑也嫌弃这份职业,那就当他沈浔今日看走眼了,回去睡一觉,从此彻底遗忘今天无理可循的心动。
“法医啊。”
听孟远岑的语气似乎有些惊讶,沈浔双手藏在桌面下,手指向掌心收拢,攥紧,指尖刺进皮肉有些疼。
“我觉得法医是一个很酷的职业。”
手霎时松开了。
沈浔蓦然抬眼,有些恍惚,他第一次听到这样的评价。
不仅是在相亲市场,在日常生活中,很多素不相识的陌生人在知道他是法医之后,一边讪笑着虚伪地夸他厉害,一边躲避他伸出的手,躲避触碰。
因为经历过太多次偏见的审视,沈浔的思维已经默认排斥的反应才是正常的,如此一来,对比之下,孟远岑的回答更像是异类。
但是那又怎样,反正他也是异类。
沈浔第一次由衷地笑了,“谢谢。”
那也是孟远岑头一回见到沈浔笑,沈浔原本的面部称得上冷艳,拒人于千里之外,在此时此刻却有种惊艳的生动,还有几分镌刻在骨子里的高傲和张扬。
他不由自主地联想到了童话故事里睡美人被吻醒的那个瞬间,像是忽然拥有了鲜活的灵魂。
孟远岑眸色因此沉了几分,很快又变回最初的浅淡,“所以你在桦沣市公安局工作?”
“准确的来说是桦沣市公安局聿海分局。”
“那我们的职业其实是有交集的。”
孟远岑道:“我呢,其实是法学专业的大学老师,咱俩的职业里,都有一个法字。”
沈浔觉得有些好笑,“都有一个‘法’字也算有交集吗?”
“不啊,你听我继续说。”孟远岑头头是道,娓娓道来,“你们公安局的卷宗移送到检察院,我做诉讼代理人的时候,我得到检察院查阅案卷材料,这也算间接接触了,对吧?”
“法院有很多是我的同学,他们说,之前法院因为法警不够,还总向你们公安局借警察,这不也是交集吗?”
沈浔闻言嗤笑一声,一针见血道:“这是你和公安局的交集,不是你和法医的交集。”
孟远岑被怼也不恼,他很快就想到了新的角度,“法医有的时候需要作为鉴定人去法庭作证,我作为辩护律师也要去法庭作辩护,这算我和法医的交集了吧?”
这话倒是无从反驳,不过沈浔注意到了另外一点,“你们做大学老师的,还能在外面接案子吗?”
“当然可以,只要符合《律师法》里明文规定。”孟远岑笑道,“我好歹是教法律的,肯定不能知法犯法。”
第四章 “送你回家。”
醺黄的吊灯落下朦朦胧胧一层软纱,食物的香气从服务员手中的小推车上飘来。
奶油鸡酥盒、海鲜汤、腌三文鱼、惠灵顿牛排、华尔道夫沙拉、葡萄干布丁被端上餐桌,环绕着玫瑰和蔷薇的插瓶。
郁金香形的杯壁托起红葡萄酒,酒水像是堆砌的红宝石。
孟远岑用手指夹住透明的杯脚,举起酒杯晃了一圈,渐变的酒香萦绕后扩散,略过鼻尖。
他的半边脸都浸润在暖色灯光下,温和的惬意,“你今天是开车来的吗?”
沈浔摇头,一时不解对方发问的意图。
近在咫尺的孟远岑笑了笑,已经将酒杯伸到眼前,倾斜几分,一个干杯的姿势。
沈浔急忙低头,拿起酒杯又抬头,和孟远岑的杯壁轻轻地碰了碰。
“叮€€€€”
杯壁震颤,十指连心,沈浔缩回手,仰起头抿了几口。
浓郁的酒香在舌尖翻滚,他不知餍足地又品,品着品着他掀开眼帘,却见对方无声地打量自己,嘴角似乎噙着笑,酒杯就立在手边。
沈浔觉得不自在,又讪讪地把酒杯给放下了,“你怎么不喝?”
孟远岑笑答:“开车不喝酒。”
沈浔这才明白孟远岑那一句关于自驾的询问。
从开胃菜到主菜很快落入腹中,期间两人偶尔交谈几句,你来我往。
等到只剩最后一道甜品时,沈浔终于有些着急起来,他还是有些不死心,想要孟远岑的微信。
最理想的状态应该是,不着痕迹地找个合理的借口,一个可以互相加微信的借口,但他暂时想不到。
可他也不像孟远岑那样,能够熟练引导话题的方向。
于是谈话内容仿佛脱缰的野马,早就跑到离“孟远岑的微信”十万八千里的地方。
你一句我一句的对话推拉过几轮。
沈浔用布丁匙舀葡萄干布丁,每一次舀的都比上一次少,他想吃慢一些,也成功做到了,只是没想到,对方先吃完放下了布丁匙。
靠在椅背上的雨伞摇摇欲坠滑倒在地,孟远岑注意到动静,站起身。
沈浔还以为孟远岑准备离开,也跟着站起来,他再也做不到无动于衷,抿了抿唇,故意用很冷静的、听不出起伏的语调,“孟远岑。”
孟远岑扶好伞,又慢悠悠地落座,“嗯?”
……原来他不是要走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