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喜欢下雨吗?”沈澍突然问道。
陈量不明所以,迟疑着答,“不喜欢吧。”
这个城市总是多雨,一年四季,湿漉漉地落个不停。
潮湿,黏腻,翘了皮的墙面,大片斑驳的青苔,空气在雨中凝滞,沉闷又无趣。
“可我很喜欢。”沈澍站在窗前,看着那一层透明的玻璃,用手轻轻地贴上去。
热气熏蒸出白色的手掌纹路,再拿下来时,留了一个很鲜明的印记。
沈澍朝它哈了一口气,又漫不经心地用指腹涂抹开去,最后收势时向上一提,是一颗很明显的星星形状。
“我在雨天遇到他,”沈澍微微偏过头,长睫低垂,眼神里透出一点明净又柔和的光亮,“所以每个下雨天,我都喜欢。”
第17章 姜家
沈澍第一次见到姜裴,是在七岁那年。
那一日是姜家老爷子七十大寿。沅城中但凡有些头脸的人家,都接到了请帖。
沈家也不例外。
姜家是沅城的一棵大树,任谁靠上去,都能沾来一片荫凉。
沈自清早就眼馋,只是苦于寻不到时机,沈家庙小,这点盘子远进不了姜家的眼。
这次寿宴算是天降的好机缘。
沈自清将那帖子看的宝贝一般,光是备办贺礼便不知道来来回回折腾了几趟,心里只盘算着盘算着如了老爷子的意,不愁打不通姜家这条线。
出门前,他又临时起意,将沈澍与沈洄一起带了过去。
听人说,今日姜家的小孙子也在,小孩子总是喜爱玩伴的,自己这两个儿子又与那孩子年纪相仿,指不定谁有了运气,能结交上那位姜家的小公子,也是百利而无一害的事。
沈澍那日穿的是沈洄从前的一套旧了的小礼服,他生的瘦小,衣服罩在身上还有些宽大,袖口长了,垂下来盖住手背,只露出一点细瘦的指尖。
狭窄的车厢里,沈自清坐在前排,冷着声同他们交代,待会进了姜家管好自己,不许在人前丢了规矩。
沈洄本就不乐意跑这一趟,听见沈自清的语气更是闹起脾气来,嘟嘟囔囔地同后者拌嘴。
沈澍只是很安静地在一旁坐着,抿着唇,用手指攥紧了衬衫的下摆。
他趁着人不注意,悄悄地将脸凑到车窗上,看着马路上来来往往的车流,并路旁的行人,眼睛眨也不眨。
窗外在落雨,变换的人和物映在他眼中,又迅速流走,交替轮换,投出流光溢彩的六边形倒影。
他很久没有出过门了。
长久以来,他的活动空间只有沈家楼上的那一间小卧室。
梅雨季节,窗框有些轻微的开裂,木头上生出来一块儿指甲盖大小的黑色霉斑,泛着潮湿腐败的气味,他在梦里也能闻到。
于是他会做梦,梦到自己变成了那道裂缝中生出来的蘑菇,苔绿的伞盖,一日日在雨水的浸泡下腐烂,消解,融进那块黑色的霉斑里。
只是呆在那间屋子里,他就觉得自己在由内而外地坏掉,变成发霉的窗框、天花板上掉落的墙皮,在没有尽头的雨水里死去。
能够短暂地被从房间里放出来,拥有一些被禁锢的自由,能够透过车窗去看这个城市里各色各样的风物,沈澍在心底忍不住冒出一点微弱的喜悦。
他坐了一会儿,很小心地挪动下身子,用手指拽着衬衫边角,轻轻往下扯了扯。
衣服贴着身体,柔软而舒适,带一股很淡的香气,像是被裹进了一团云里。
保姆将这身衣服丢给他时很不情愿,口中只说这是少爷的衣服,给他穿已经是抬举了,要仔细着不许弄脏弄皱了。
知道这衣服多贵吗?保姆居高临下地看了他一眼,把你的皮扒下来都赔不起。
沈澍从前没有穿过衬衫,他折腾了半日,才一粒粒地将扣子扣好,袖口上的格外难一些,手指拨弄着,指腹搓得通红。
保姆在一旁早已等得不耐烦,推着肩膀将他从屋里搡了出来。
皮鞋不是很合脚,沈澍踩在楼梯上,眼睛看着地面,小心翼翼地往下走。
下一刻便撞到了人,跌坐在地上。
空气中充斥着熏烈的玫瑰香,浮在鼻端,挥之不去。
沈澍听到保姆在自己身后,很恭敬地叫了声‘夫人’,他将头死命地垂下去,用牙齿紧紧咬住下唇,才能忍住喉咙里层层上涌的恶心感。
像是有一双手攥紧了他的胃部,折叠,拧动,把它当做一条破烂口袋。
他的身体好像形成了条件反射,在闻到那股糜烂的玫瑰香气时,就开始泛起僵硬的疼痛,密密层层,沿着皮肤渗透进骨缝里,无处可逃。
沈澍几乎是下意识地就将自己蜷缩起来,头埋进膝盖里,像一个球,柔软的腹部被护在中间。
没有人教过他挨打时要怎么保护自己,他只是日复一日进行学习、探索,然后总结出来。
他是很聪明的孩子,在各种方面都是。
大约是沈自清催得急,宋希最后并没有像往常一样对他动手。
她只是从鼻腔中发出一声冷笑,很轻蔑的,像是要把沈澍刺穿,钉在地面上,像古往今来对待每一个有罪的人。
沈澍的身体止不住颤抖,一直到宋希渐渐走远,脚步声彻底消失不见,他才很慢地站起身来,接着抬起双手捂住耳朵,逃也似地往楼下跑。
汽车发出一声刺耳的长鸣,沈澍猛地坐直了身体,很用力地闭了闭眼睛,将思绪从那片玫瑰香中抽离出来。
寿宴设在姜家老宅,坐落在郊区,偏僻得很,车子开了许久才到。
姜家老爷子讲究些旧礼,请帖都是描红烫金,徽墨写就。还请来了城里头百年的润泉居准备席面。
姜家这一辈的话事人为了讨老爷子欢心,更是别出心裁地请了一架戏班子来,垒了高台,专为了唱一出《麻姑献寿》。
沈澍被人领着,懵懵懂懂地进了宴会厅。
耳边有吵吵嚷嚷的声响,人声,笑声,皮鞋踩在地面的声音,杂糅在一处,像一锅欲沸未沸的奶油浓汤。
沈澍仰起头,只能看见很多抬起的下巴,高脚杯中盛着红色的酒液,在空中交错碰撞,一晃一晃地挂在杯壁上晕开,发出‘叮’的一声轻响。
这里的一切都是他从未见过的,透着陌生。
他不由自主地生出了害怕,想要往熟悉的人身边靠拢。
这时才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身旁的沈自清不见了,沈洄也没了踪影。
只有他一个人留在喧闹的人群中。
沈澍还只有七岁,没有得到过好的照顾,生得很瘦弱,矮矮的一小只,挨挨挤挤地呆在人群中,不留神就要被踩到。
他屏着呼吸,很费力地钻了出来,又一片茫然,,不知道要去何处,只得随意拣了一个方向往外走。
绕过戏台,餐桌和一排排的高背椅,沈澍推开了嵌在墙壁上的一扇小门。
下一刻,铺天盖地的绿将他包围。
第18章 花园
眼前是一片花园。
它在细雨中沉睡,用浓绿裹挟一整个夏日。
沈澍踩在草叶上,雨丝落在额发,眼睫,手指蹭一下,是湿漉漉的凉意。
不远处有一架秋千,白漆的秋千架上,深绿的藤蔓攀援而上。
秋千上落了细密的水珠,颤颤地铺成一层。
沈澍走过去,在水的倒影里看到了很多个自己。
他用手掌将座上的水珠揩去,抓着两旁的绳索,小心翼翼地坐了上去。
脚尖在草地上点一点,秋千摇晃起来,幅度逐渐变大,连带着上面小小的沈澍一起,一次次地接近天空。
直到某一刻,在突来的外力下径直落了下来。
沈澍摔倒在地上,回过头时,对上的便是沈洄的一双眼。
眼底昭示着明晃晃的厌恶。
“你也配!”沈洄说道。
“你以为你是沈家的少爷吗?你做梦!”
“一个贱人生的杂种,还敢堂而皇之跟着我爸来这种地方。”
“把你那个当婊子的妈祸害死了,就来接着祸害我们家。”
“要不是你,我妈妈怎么会生病。”
“你怎么还有脸穿着我的衣服?”
“脱下来,给我脱下来,不许你穿!”
沈澍被推倒在地,礼服外套在挣扎中扯破,白衬衫滚上了泥。
沈洄身边有几个年纪相仿的玩伴,他们一起,兴致勃勃地加入了这场暴行之中。
拳头雨点般地落下,沈澍沉默地弓起了腰,尽力将脊背朝着那群人。
耳边传来膨膨的闷响,散乱,没什么规律,沈澍想了一下,才明白那是拳头落在皮肉上的声音。
疼痛已经不像最初那样鲜明,大脑皮层变得迟钝,沈澍只是觉得疲倦,疑惑于为什么时间过得这样慢。
沈洄那些话和宋希说的如出一辙,从进这个家门开始,他就听过无数遍了。
从那些话里,他渐渐明白,自己是沈自清出轨的产物,又随着生母的病逝堂而皇之地被接进了沈家,彻底打碎宋希对于自己婚姻的美好构想。
他不是什么沈家的少爷,只是堕胎药下苟活的意外,一个鸠占鹊巢的劣等品。
他全都知道。
所以,在手臂交叠的缝隙里,他睁圆了一双眼,一滴眼泪都没掉。
“你们在干什么?”迷迷糊糊地,他听到了突兀插进来的人语声。
落在身上的拳脚停了停,沈洄的声音响起,带着显而易见的威胁,“臭小子,少多管闲事。”
“你们这么多人,打一个小孩子,也下得去手?”
是谁在说话?
沈澍迷迷糊糊地将头抬起来一点,想要看清楚来人。
眼前沾着雨水,给触目可及的事物都裹上一层朦胧的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