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雨有些忧心,凑到白殊跟前道:“这院子这么宽敞, 屋子这么大,郎君让小人住到东厢去, 那郎君夜间摇铃小人都未必会醒……”
白殊有些好笑:“你直管好好睡你的。我有手有脚,哪有什么事非得你半夜来伺候。等冯总管安排了人过来, 你让他们夜间在耳房轮值就是, 真有事我让人叫你。”
知雨顿时有点紧张:“果然会安排人过来呀……”
白殊抬手在他头上揉了一把:“院子大了杂活多, 你一人忙不完。再说, 人来了还不是听你安排, 别瞎操心。”
知雨这才傻笑着点点头。
白殊刚要让他坐下说话, 却听孟大进来禀冯万川领人过来了,只得先见冯万川。
冯万川进门行礼,又命六个仆役给白殊磕头, 还递上他们的身契, 说道:“这几人楚溪侯先用着,若有哪个愚笨不堪用的, 直管说与咱家, 咱家再给您换人。”
给身契是代表送仆役的诚意, 白殊入乡随俗, €€€€€€€€也就接过来递给知雨去收好,只笑道:“东宫出来的人,哪有不机灵的。”
随后一一问过名字,便让知雨带人去西厢安顿。
冯万川又道:“咱家已将所有总事与仆役都召集起来,楚溪侯若是现下有空闲,咱家就让他们一批批进来拜见。”
白殊想想,干脆站起身道:“我随冯总管过去吧,这一批批的来挺费事的。”
冯万川心下吃惊,他从未见哪个主人家为了不让仆役费事而劳动自己的。但白殊都已经起身,他自然是依言领着人出去。
“对了,”白殊边走边顺口道,“冯总管昨晚说,下月要给寝殿浴室挖个浴池?”
说到这个,冯万川脸上都现出喜意:“楚溪侯先前给的水泥方子,这两个月里匠人们基本琢磨透了,挖池子也可以用上,能节省许多时间。”
白殊点下头,续道:“可否顺便给我那院子的浴室也挖一个。”
冯万川笑着应下:“那自是没问题。”
白殊随着他去认过众管事,也让东宫仆役认认自己,没多久便又折返回去。
冯万川亲自送人,还特意解释道:“府内婢女只有先皇后宫中留下的那些,全住后头一个院子,平日里就是做些针线活。殿下不用她们伺候,她们也不会往前头来,就不召她们来打扰楚溪侯了。”
白殊不在意地笑笑。他和太子不过是合作关系,就像他先前说过的,他不会去管太子房中的事。
两人在回廊上转过一道弯,恰好遇到谢€€过来。
双方打个照面,谢€€道:“正想顺路去找你。先生已安顿好,你随我一道过去?”
白殊自然不会不应,转身与他并肩走,冯万川便跟在两人身后。
谢€€大致解释一句:“我既迁出内城,不再受限于城门禁军,先生和子山便可搬来同住,方便商量事情。昨日前头热闹,后头搬家,趁着进出人多,先生已住进松梅苑,日后他对外的身份是府中管事。”
白殊点点头,顺口问:“卫国公回来了,季贞和章臣不住过来吗?”
薛明芳和贺兰和现在是住在卫国公府,贺兰全家都住那边。
谢€€回道:“暂时没有必要,日后再看情况。”
说话间两人已经走进后院,视野一下就变开阔。
上景宫前后院大约对半分,中轴线上建有正殿与寝殿。原本太子寝殿后方还该加一座太子妃寝殿,但那显然已经用不上,加上工期紧,礼部干脆就直接抹去。因此寝殿后方一墙之隔便是后院。
后院除了各处院落,原本占地最广的是个园林。现在东宫卫已经把精致的造景全部推平,变成了宽阔的兵营,正当中是大片空旷之地,周围一顶顶账篷层层叠叠。
两人一进来,便能隐约听到东宫卫操练的声音。
五月进入仲夏,现在日间的气温已然带上暑气,东宫卫们操练时都光着膀子,身上的汗水甚至反射出光芒。
白殊看过去,就不由得想起自己以前手下那些兵。
想当年他病情控制得好的时候,也时常会和人交交手,保持身体的敏锐度。有次他兵行险招,用旗舰诱敌,就被一队虫攻入舰中,那次他还亲手杀掉了两只虫。
白殊正回忆着当年勇,突然感觉到左手腕被隔袖握住。
紧接着,谢€€的声音在身侧响起:“看路,仔细摔了。”
白殊莫名其妙地扫视前方路面€€€€铲得这么平整的路,得是小脑多不发达的人才能平地摔。
谢€€又道:“外祖父让我们明日过去用午膳。你是否方便?”
白殊的注意力被转移,应道:“没什么不方便,我也的确该去拜访下两位老人家。”
两人随口说着话,来到松梅苑,就见一位头发花白、满脸风霜的老者,正席地坐在院中松树下抚琴,张峤则侍立在旁。
白殊不懂琴曲,只觉这琴音清越,如流水潺潺,又如清风拂面,让人听得心绪宁静。
待一曲尽了,他才随谢€€进到院中。
谢€€走到老人面前躬身行礼,口称“先生”。
白殊也拱手道:“怀伤先生。”
怀伤抱琴起身,对两人和蔼一笑:“进屋说话吧。”
四人入屋坐定,谢€€先问过怀伤住得可好,又为今早没来问安道歉,完全是执学生礼。
怀伤摆摆手:“教了殿下这么多年,老夫已无甚可教,如今只跟在殿下身边养老罢了。殿下无须记挂什么早晚问安的规矩,拘着殿下,也拘着老夫。”
说完,他转眼打量白殊,突然问:“楚溪侯可会下棋?”
白殊没料到会被问到这个,微愣之后才回道:“略懂,怕是难入先生的眼。”
怀伤慈祥的面色一丝未改,只让仆役去拿棋。
“老夫棋瘾上来,楚溪侯且陪老夫下一局。殿下与子山的棋路老夫都太熟悉,和他们下没什意思。”
白殊没推拒,待棋盘摆好,便执黑先行。
怀伤随意落着子,像是不怎么思索,口中还天南地北地和白殊聊闲,偶尔还点谢€€和张峤说话。
白殊却是目光极少离开棋盘,思考的时间长一些,却一直能跟得上怀伤聊的话题。
张峤也时不时插上几句。唯有谢€€,除非被怀伤点到,其余时候几乎没再说话,只垂眼观棋。
一盘棋下到了临近午饭时间,最终白殊输了一目半。
白殊向怀伤拱手:“先生棋艺高妙,让棋让得我都没看出来。”
怀伤拂着须摇摇头,笑道:“此言差矣,老夫虽说没尽全力,但并无有意相让。楚溪侯的棋路变幻莫测,倒是让老夫久违地过了把瘾。”
白殊也笑着道:“先生能尽兴便好。左右我事情不多,先生哪时棋瘾又犯了,差个人到前头唤我过来便好。”
再聊过几句,白殊与谢€€便告辞离去。
张峤将两人送出松梅苑,回屋就将仆役都打发出去,关上门坐回怀伤身旁。
“先生看那白三郎如何?”
怀伤垂眸喝过水,才缓缓地道:“心性豁达,内藏锋芒。”
顿了下,又续道:“他心中有纯粹的杀意,大凶,亦大慈,是掌兵之相。”
前半句符合张峤对白殊的看法,后半句却让张峤愣住。
“他……杀意?”
怀伤平静地看他一眼:“杀人安人,杀之可也。以战止战,虽战可也。”
“可就我查到的消息,他即便是天资聪颖,也没有能磨练至此等境界的历练。”张峤百思不得其解,“总不能真是梦中有奇遇吧……”
“他可不像你查到的那般简单。”怀伤点拨道,“方才我与他聊的那些,你如何想?”
张峤老实回答:“唯行遍天下,方可知天下事。”
怀伤点头:“老夫颠沛半生,见识各方风物。他却没有接不上话的时候,甚至没露过一丝疑惑。”
张峤的神色变得有些凝重:“那殿下与他走得这般近……”
怀伤笑笑,打断他道:“殿下未必没有看出来。为君者,识人为最重。老夫扶着殿下走到这,已倾尽所有。往下的路,殿下只能自己走。你我为人臣子,可为殿下谋划,但,切不可替殿下做决定。”
张峤面色一凛,直起身子拱手:“学生谨记先生教诲。”
此时,缓步返回前院的白殊也在和谢€€谈论怀伤。
“先生如此大才,不论在朝在野,都该是名声煊赫的人,怎么……”
“先生的确曾经名扬天下。别看先生老态,其实他还不到五旬。”谢€€低声说着,“他是先帝继位那年恩科的状元,出自建康吕氏。其时吕氏在朝中为官者不少,先生中第之后时常御前行走伴驾,颇得先帝倚重。”
白殊微点下头:“明白了,一朝天子一朝臣。”
谢€€淡淡地续道:“今上得位有逼宫之嫌,对先帝看重的旧臣虽初时拉拢,但皇位渐稳后自是多有冷落与打压。嘉禧元年末,吕氏族人与皇后族人闹了一次大矛盾,被今上借机发落,吕氏主支三族被夷,旁支尽数流放,先生亦在流放之列。
“到嘉禧二年中,先生虽因大赦而脱罪,家人却已是尽数在这半年内逝去。自此,他抛弃姓名,只自称怀伤,辗转各处带发修行,直至偶遇张大学士。
“张大学士惜其才华,带先生入京,原是想让其教导自家子侄,但被当时已久病的太皇太后得知。太皇太后密见先生,随后便安排先生假扮宦官,入东宫教导于我。先生虽被困于东宫,却毫无怨言。谆谆之心,我实难回报。”
白殊听得有些诧异。先前他听怀伤琴曲,观怀伤棋路,都觉得对方是个平和之人,没想到前半生竟是这样的遭遇。这样的过往还能有如此心态,难怪他一手带大的谢€€并不会为达目的不择手段,更没有因为皇帝的刻意捧杀而心性扭曲。
随既白殊又想到两年前的史更汉叛乱,以及一年半前从江南来京的乐伎李若儿。
“先生被迫离开东宫,是因为你在两年前那次叛乱里的表现?”
谢€€面色有些沉:“今上一直以为我被他养废了,但那次我为自保,不得不露出锋芒。他一得到消息就知我必是自小有高人在侧,当时东宫卫都被我带走,正方便禁军严查。
“幸好先生先一步察觉,脱身遁走。如意楼……有些复杂,我日后再与你详说。总之,先生找上如意楼,以琴师身份藏身其中。我回京之后,只能假托狎妓名义去看望于他。”
白殊侧头看过去,见谢€€面上一层郁结之色,不由得伸手点上他蹙起的眉间。
这动作一出,两人都是一愣。
不过白殊很快收回手,撑着若无其事的模样道:“如今既已将先生接来奉养,你也不用再纠结此事。总归,有一同清算的那一日。”
谢€€却是想起山洞中的那一晚,最后就是这人轻轻揉着自己眉头,自己才安心地又睡过去。
他心绪有些乱,就没察觉到白殊细微的异样。方才升起的愤怒情绪也被打散,面色渐渐和缓,低低地回白殊一声“嗯”。
气氛变得有些微妙,幸好此时两人也走到岔路口。白殊道别一声便转回竹影院,谢€€则走向寝殿。
谢€€一路进到殿中,犹豫片刻,转身进了卧房。
卧房里还是昨晚的模样,扎着许多鲜亮的红绸,床上喜枕喜被收拾得齐整,只有案几上燃尽的龙凤烛已被换掉。
冯万川跟着谢€€进来,见他进到房中停站着不动,上前问道:“殿下可是想在这儿用午膳?臣让人摆上来。”
谢€€仿佛被他唤回神,却道:“这些都收了吧,我照旧宿在书房。”
说完便转身出去,走向偏殿书房。
冯万川有些莫名,猜不透太子特意回来看一眼是为了什么。却也没有太过诧异,毕竟以前在东宫的时候,太子也很少去卧房里睡,几乎是一直宿在书房的隔间里。
一个好的总管不需要时时猜透主人心思,只要一丝不差地遵从命令既可。
冯万川没再多想,出去吩咐人将卧房里的绸花寝具都收起来,又转去小厨房让人把膳食送去偏殿。
翌日,白殊用完早饭,就有谢€€身边的小厮来问是否可以启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