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子不关注民生,下头会钻营的官员自然也不重视,只要税粮不缺,哪管百姓辛苦。更别说推广还离不开钱,对有些地方的官员来说,掏国库的金银就和动他的私库没两样,多耗民力在他们眼中完全不算事。
这话让原本热烈的气氛变得有些沉闷。
见此,卫国公提了个新话题:“老夫听总管说,季南最近弄出来的那种犁挺好用。这次春耕,庄户们可是人人都夸。”
贺兰季南忙道:“那是楚溪侯的功劳。”
白殊笑着回:“贺兰先生不用谦虚。那图纸也是集众多劳动者的智慧所成,我只是借花献佛,哪敢居功。将其打造出来,亲自到田间地头调试的,都是贺兰先生,您自是当得起夸赞。”
贺兰和见父亲羞赧地低下头,便帮着岔开话:“家父与我最近在跟着国公府与殿下田庄的庄户们春耕,记录曲辕犁的使用情况,以便后期改进。子山那边也说,待我们整理好,张大学士会写信给一些外放在地方的好友,看看明年春耕时能不能用得上。”
白殊听到他这话,心头冒出个想法,目光在贺兰季南脸上扫过。
此时,谢€€见他抬手去拿久放的茶盏,便伸手拦下,侧身让人去换盏温茶。
白殊转回头看看他,笑着凑到他耳边低语几句。
谢€€被他气息轻拂过耳畔,眸光禁不住一闪,随后才细听他说的话,点头轻道:“可。”
民生的话题很快揭过,殿中聊起其他乐事,气氛再次变得欢快。
一顿午饭直吃到未时末,白殊才跟着谢€€起身告辞。
趁着薛家众人送行之时,白殊走到贺兰季南身旁,对他说道:“我有一表兄今年中第,他有意自请前往岭南或海南任县令。”
那些贫困下县许多人都不愿去,若是有人自请,吏部可是求之不得,基本是有求必应。
白殊续道:“岭南粮食是一年两熟,听闻海南甚至能一年三熟。春耕是赶不上了,但今年还有需要耕种的时候。刚才听了先生与章臣所言,我想让表兄来与先生学习一番,上任后可以试着推广。”
贺兰季南完全没料到白殊会来与自己说这些,吃惊地看着他片刻,随既喜形于色:“若是令表兄不介意,我可与之同往!”
白殊自然是立刻应下:“先生愿亲往,那是最好不过。回头我就书信告知表兄。”
两人说定,白殊又与薛家人作别,才登车和谢€€一同回上景宫。
*
当日白殊便分别给刘道守和刘继思写了信。
信送到之时,恰巧兄弟两个正一处说话,东宫卫亲手将信交到两人手上。
两人分别展信看完,刘继思先道:“看来,三郎与太子殿下相处得挺好,薛家人才会这般看重他。如此我也能放心了。”
刘道守却道:“以三郎之才,得太子敬重也是应当。我这还没动身,他就想着给我送政绩来了。”
刘继思有些好奇,见刘道守不介意,便拿起他的信略略看过,笑道:“你决定下地方的这步棋走得很对。”
刘道守叹道:“以如今朝廷的风气,肯为民做实事的人都在中央待不下去。凡是说话让天子不顺耳的,也都被外放地方。说起来,虽然京中没有‘太子党’,地方上却不乏心向太子之人,都希望太子继位后能发扬先帝遗志。”
小声地感慨完一句,他又问刘继思:“太子行大事少不得钱,这就得看大哥的了。铺子何时开业?”
刘继思抖抖手上的信:“原定六月初,不过三郎让我明日过去商量下,他打算让东西先在宫里流行起来。若真能如此,定的价格还能再往上提一提。”
刘道守诧异道:“真能行?”
刘继思抬手抚须:“要看他明日入宫行事。”
作者有话要说:
第28章 前奏
这一日的政事堂里, 宰相们和以往一样商议紧要政事,谢€€也和以往一样垂眼听着。
虽说谢€€自行冠礼后便可参政,但政事堂几方势力交杂, 谢€€又是个众人皆知的“未来废太子”,提意见也几乎不可能被采纳。因此,他一直听从恩师所言,多看、多听、多思,不语。
事情一件件议过,或有结论可拟诏呈交天子画€€, 或还待下方补报信息再继续商榷。
最终,白泊提起今日最后一件要议的事:“青州报了水患, 四个县受灾,官仓放空, 此时又青黄不接, 请求朝廷赈济。诸公看看, 该如何赈, 又派谁去赈。”
中令书抬眼扫过侍中, 淡淡地道:“拨钱调粮都是户部的事, 受多大的灾该赈多少物资,也都有定例可循。白公辖户部多年,该如何赈想必心中有数, 让户部上个条陈, 我们看过就是了。”
白泊也扫一眼侍中,道:“四个县受灾, 虽说各处受灾情况都算不得多严重, 但范围广。这去赈灾的人得有统筹谋划之才, 才好居中协调各县。”
所有人都在瞥侍中。杜侍中出身青州世家, 那边几个重要官员还都是他的门生。最关键的是,近些年在嘉禧帝的有意纵容下,齐地几乎成了大皇子平王的势力。若是往那边派别系的人,就是拿根刺往平王肉里扎。
侍中不得不说话:“既如此,不如就请平王走一趟。”
中书令却是笑笑:“这有点小题大做了吧。受灾情况又不多严重,去个王,岂不惊动四方。照我看,还是按旧例,御史台去个主事的,户部再调几个人去管钱粮物资。诸公以为呢?”
御史大夫先道:“我没意见。御史台中好几位侍御史和监查御史有赈灾经验,都可独当一面,单看圣上属意谁。”
尚书右仆射跟着道:“我也没意见。不过青州报的是水患,按制,工部也得派人前往查看河工。”
两人赞同中书令,几个同中书门下平章事看白泊不说话,自己也没有接到嘉禧帝指示,便跟着闭嘴不言。
侍中并未坚持,只道:“那何公拟个御史名单,一会儿白公呈给圣上,由圣上定夺吧。户部与工部出的人,白公与李公也拟一下。稍后圣上定好人,诏€€送到门下省予以通过便是。”
事情到此就大致议完,御史大夫、尚书右仆射和白泊斟酌着拟出名单,其余人俱无异议,便散了会。
谢€€起身走出门,稍站片刻,见并无宦官靠近,才抬脚走下台阶。
*
政事堂议事之时,白殊被领进紫宸殿中。
嘉禧帝与皇后端坐上方,受过白殊躬身行礼,又赐过座,才笑道:“本该前两日便召三郎与太子进宫,可朕偶感不适,才拖到今日。”
白殊低首垂眼,生硬地说了两句吉祥话,维持好自己“病弱、胆小、不通世故”的形象。
嘉禧帝也不介意,只一脸慈和地问:“这两日太子待你如何?朕听闻,昨日你二人还去了卫国公府。卫国公家里都是一群粗人,没吓着三郎吧?若是太子有哪处慢怠于你,三郎尽管和朕说,朕为你做主。”
白殊心下嗤笑。这才成婚三日,就迫不及待地想让自己告状,成婚当日没能逼得太子失态,想必皇帝心中很不痛快吧。
不过他表面上只是慢慢地回答:“太子待臣……并未失礼……卫国公……也亲切平和……”
吞吞吐吐,引人遐思。
即使低着头,白殊也能感觉到帝后的四道目光停留在自己身上良久。
好一会儿后,嘉禧帝才缓声道:“如此便好。既已成婚,总要你与太子相得,朕与皇后才能安心。皇后总说太子被朕宠坏了,怕是不会疼人,如今再看,如何?”
接着,皇后的声音响起:“妾早听闻楚溪侯美姿仪,今日一见,方知传言中的描述尚不及楚溪侯万一。太子有福气结识如此良人,便是原本不会疼人,也知疼人了。”
真是再妥帖不过的夫唱妇随。
这位皇后是嘉禧帝的元配发妻,今年也有五十三了。白殊刚才行礼时瞥过一眼,见她保养得宜,看似四十出头,打扮起来依旧艳光四射。她这么多年陪伴嘉禧帝,育有一子二女,后位从未动摇,可以想见必是极有手腕。
皇后声音温温柔柔,又道:“只是,楚溪侯似乎很少出门?这却不太好。国师谶语乃是龙凤相佑,楚溪侯该常伴太子左右才是。陛下,近日北山的牡丹开得正好,妾准备召集京中才俊佳人赏花,不如便让太子带楚溪侯一块去吧。给楚溪侯多认认人,日后也能更好地辅佐太子。”
嘉禧帝沉吟片刻,点头同意:“皇后考虑得很周到,那便让太子带三郎去吧。”
当然,这一问一答不过是两人在白殊面前做戏。皇后既然发出这个邀请,必定早已和嘉禧帝商量妥当。
白殊起身谢恩,重新坐下,轻声道:“臣今日带了些东西献给陛下与皇后殿下,方才已交给内侍。”
嘉禧帝有些诧异,转眼去看孙宦官,见他点头,便道:“那就呈上来,朕与皇后看看。”
白殊继续解释:“臣不通俗务,定婚后不知该如何打理先母嫁妆,恰好先母娘家打算搬迁入京,舅家便想租臣的铺子卖些从番邦学来的新奇东西。今日入宫,臣挑了最好的一批带来进献,不知能不能入得了陛下与殿下的眼。”
说话间,已有一排小宦官端着东西进来站好。
嘉禧帝与皇后垂眼看去,见托盘上摆着许多晶莹的块状物,颜色多样,都用雕花精美的木盒盛着。此外,还有一排白瓷小瓶,瓶身上贴着纸条。
嘉禧帝让人呈到近前,一边细看一边道:“果真新奇,朕还未见过这个。是什么?”
白殊细答:“此物名为香皂,用于洁肤,比澡豆、皂角效果要好许多。不同的颜色,是制做时添加了不同的花,会带有不同的香味。陛下面前这块淡黄色的,便是桂花香皂。此时干着味道淡,沐浴时淋上水,用起来味道会浓些。”
嘉禧帝让人拿到面前细细闻,点头道:“的确是有桂花味。”
此时皇后正拿起个小瓶看,问道:“这又是什么?条子上写着……茉莉。”
白殊进宫前还在想,该怎么忽悠嘉禧帝把香水分赐给后妃,没料到皇后竟然也在,这可真是正中下怀,此时自然是耐心为皇后讲解。
“这是不同花香味的香露,使用之时通常抹在耳后或手腕,也可弹洒于衣物上,便能长时间自带花香。”
皇后让宫人开盖,用配的小棍沾了少许点在手腕,随即就有些欣喜:“这香味……确实不错,抹起来也不像香膏那般滑腻。香露,我记得胡商也会卖,一小瓶得一两金子。而且,先前献上来的那些,香味也没这般雅致。”
白殊尽力让自己的笑容显得腼腆一些:“听表兄说,是他行商时在东南一个小国学的,和胡商那些西边传来的香露制法不同。能得皇后殿下喜欢,是臣舅家的荣幸。待殿下用完,或是制出新品,臣再入宫进献。”
嘉禧帝笑道:“三郎有心了。”
皇后正要说话,却有小宦官快步走过来,在旁边低声禀道:“陛下,平王求见。”
白殊今日进宫没理由带猫,此时听到这句,只好拿出自己最大的演技,低垂着头紧咬下唇,试图装出害怕的模样。
嘉禧帝扫他一眼,又见旁边皇后放下一直拿在手中的小瓶,便道:“朕与皇后正和楚溪侯说话呢,没点眼力劲。去让平王候着。”
皇后仿佛什么都没听见,只对白殊温声道:“适才楚溪侯说,你舅家是要进京开铺子。今日你献上来让我用上头一份,已经是你有心,我哪能一直占你便宜。日后用完了,我自让内侍去买便是。”
白殊推辞几句,皇后却坚持,他就顺势作罢。毕竟现在嘉禧帝在拉拢他,皇后这般作派也正常。
两方又说过些闲话,嘉禧帝再次向白殊强调,若是太子有何不妥自己会给他撑腰,这才放白殊离去。
*
白殊出了宫,掀帘子要上车,却发现谢€€坐在车内,正一手拿着竹简,一手缓缓抚着黑猫背毛。
怔愣一瞬,白殊才坐进车中,习惯性地将黑猫抱到怀里。
“殿下等很久了?”
“没有多久。”
谢€€放下竹简,轻轻敲下车壁,车子便缓缓动起来。
小黑在白殊怀里甩着尾巴:“他等了四十二分钟。”
谢€€的声音紧跟着小黑响起:“如何?”
白殊靠到软枕上,端起小案上备的水喝了一口:“一切顺利。皇后也在,香水就直接推销给她了。”
他将刚才的情形大致说过一遍。
谢€€静静听完,回道:“你既把东西直接交给皇后,日后若是遇到皇贵妃,不可一视同仁。皇后对其他妃子都不太在意,独独和皇贵妃势同水火。”
白殊点下头:“我知道,毕竟平王会威胁到宁王。对了,刚才平王去面圣,不过天子暂时没召,让他在外面候着。”
谢€€手指在小案上轻点:“估计是为了赈灾的事。”
“赈灾?”
谢€€将先前政事堂里议的事详说一遍,又道:“青州是平王在齐地势力的核心之处,若给别系的人踩进去,说不定会借着赈灾搞出事来。何况,这个时候黄河春汛已过,夏汛未至,虽说前段时间下面报过连日大雨,但会闹起水患还是不太寻常。”
白殊却是叹道:“要是你能去赈灾就好了。不说查出什么,光是赈好灾,都能赢得民间赞誉。”
“除非出现旁人都怕沾上的大事,否则天子不会让我出京。”谢€€倒是很淡然,“而且,先前孟夏腹痛症的病因与治疗方子传开,我们已赚到一波名声。目前报上来的孩童死亡人数大大降低,几乎是往年的零头,想来以后应该很少再有孩子因此而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