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火难容 第15章

几米之后,周昶一登上白莲塔便见到了一个人的背影。

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他第一眼就认出来了,是经鸿。

不知出于什么心理,周昶并未走上前,而是静静观察了下经鸿凭栏的背影。

细雨绵绵的白莲塔顶上,经鸿撑着一把伞。伞骨斜斜搭在肩上,伞盖正好遮着他头。下方是已经奔腾2500年的京杭大运河,是一片龙形的花海,是笼着烟雾的流水,是青瓦、白墙,是江南的枕水人家。而近处,是经鸿在撑着伞,伞在他眼前转了个圈儿,几秒后,又是一个圈儿,再几秒后,还是一个圈儿,一些水珠被甩开去,晶莹剔透的。伞下,经鸿穿着白色毛衫,与以往不大一样。

周昶想:那个发旋的说法儿好像还真有点道理。

他思忖了下,不想打扰经鸿看风景,一个转身,下去了。

经鸿在塔顶上站了会儿,发现时候已经不早了,便也走下白莲塔,往东栅去了。

…………

很快到了东栅,经鸿走在青石板上。因为想看看沿路的风景,经鸿的伞没打得很低,于是有的时候,倏而一阵江南的风吹过来,裹着细雨扑在身上,凉凉的,却很舒服。

两边是廊桥、水阁、酒肆、茶馆、染坊、酱园,处处如画。

每扇门似乎都能打开一段尘封的历史,里头的人如今日一般,在劳作,或者在调情。

经鸿逛了几个地方后,看见了一座廊桥。

带着顶棚,却被分为了左右两座,中间被带着镂空的一扇扇雕花木窗隔了开来。

这时已经有了游人,经鸿随口问:“这个就是逢源双桥?”

“对哒!”一个当地人没认出来经鸿,回答道,“这个就是逢源双桥!”

经鸿昨晚读到过。

据说,走左面桥升官,走右面桥发财,左右逢源。

经鸿却觉得逻辑不大对。

一个人只能走一边,这明明是说,人没办法左右逢源,莫贪得无厌。

猜也猜得到,甭管这逢源双桥最开始是什么意思,到了现在,传说就只剩下“一对情侣分别走过,到了尽头处再汇合,就能一辈子情比金坚”了。

经鸿没什么情人,同时升官已经升到了头,发财也发到了头,再求什么难免叫神仙们厌烦,于是便挺随意地踏上了左边儿的那座桥。

桥并不长,经鸿走到中间的时候眺望了下依依垂柳和逶迤水阁,稍微耽搁了下,而后才继续往前面走。

走着走着,经鸿扭过脖子,看了一眼木制隔断另一面的那座桥。

而后他便透过雕花木窗的镂空部分看见了周昶。

周昶也撑着黑色的伞,穿着灰色的毛衣,似乎感觉到了他的视线,也透过镂空回望过来。

高大的身材,英俊的眉眼,迫人的气质。

一时间,两人谁都没停下脚步,也没移开眼睛,中间隔断一会儿阻隔住他们的视线,一会儿又露出来一点儿。

对方的脸并不完全,隔着优雅古典的窗上雕花。

但经鸿发现,即使对方的面前是绚丽的木头雕花,周昶本人也没被夺了半点精彩。甚至说,他的气质,配上这古典的木头雕窗后,还又多了一点味道。

江南烟雨中,一切情绪都柔化了,经鸿轻轻点了点头,周昶见了,也轻轻一颔首。

算是打招呼。

虽然这个招呼是在逢源双桥上,似乎显得不合时宜。

以往他们两人的相遇都是在互联网相关的活动当中。

东栅逛完,时间竟还剩下一些。

助理已经起来了,经鸿则说他已经吃过早餐了,8点45直接在酒店房间里见面就好,助理们也乐得轻松。

经鸿没想直接回去,他估算了下回酒店和换衣服需要的时间,又在西栅那边逛了逛。

走着走着,经鸿看见临水处有一栋庞大又现代的建筑,似乎没在网上见过,便走近了瞧,发现是“木心美术馆”。

经鸿不懂艺术,只隐隐约约知道木心好像是一个知名的画家。不过反正闲来无事,经鸿便走了进去。

门口的简介上说,老人临终的时候在谵妄中见到了美术馆的设计方案,只评价了七个字:“风啊、水啊、一顶桥。”

经鸿咂摸着这几句话,开始了这趟随性的旅程。

先是生平馆,按照时间段分四个部分,1927-1943在这座小镇,本来童年富足,后来却在战火中几度迁移,1945年前往上海学习绘画,因为反对内战被学校除名、被国-民-党通缉,远避台湾,1949年前才回到上海。之后工作、避世、画画、迫于生计再次工作……1971入狱,所有画作被焚毁,几根手指被折断,写了长篇《狱中笔记》,出狱后的第一件事便是修缮人民大会堂。1982年去了纽约继续学习,生活始终拮据,其间回到已经阔别52年之久的故居,却发现已经面目全非,痛心不已,写了首诗,结尾是“永别了,我不会再来。”后来小镇的掌门人修其祖屋、唤回主人,于是,2006年,79岁的他接受家乡的邀请回到这里,在回忆中的孙家花园度过晚年,直至2011年离开人世。

一生好像颇为传奇。

后面则是绘画馆、文学馆。

经鸿不懂,但基本审美总归是有,看着那些墨迹山水,经鸿也有一点儿沉浸在了它们当中。

在一面墙前,经鸿停了好一会儿,一幅幅看墙上的画。

不远处,一个年轻的姑娘和她的妈妈一边看,一边聊天。

年轻姑娘好像很懂,对她的妈妈说:“木心其实是个画家,不过啊,现在这个人名气最大的不是画,也不是生平,反而是一首诗哩。”

她的妈妈是江南人,讲着一口温柔的方言,问:“哦?哪一首诗?”

年轻姑娘也切换成了好听的吴侬软语,道:“叫《从前慢》,因为被写成了一首歌。”

于是她的妈妈又继续问:“那这首诗写了什么呀?”

“我找一找哦。”小姑娘似乎在用手机搜索内容。过了会儿,她好听的吴侬软语又响起在了绘画馆里:

“记得早先少年时,大家诚诚恳恳,说一句,是一句€€€€”

她的妈妈听着,经鸿也随意听着。

小姑娘一直念了下去:“从前的日色变得慢,车,马,邮件都慢,一生只够爱一个人€€€€”

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在听到这句话时,经鸿突然有一种非常奇特的感觉,他突然止住目光,越过肩膀,向自己的身后看去。

而后他就发现,他身后,对面的那面墙壁下,周昶也刚好转过身子,向他这边看。

四目相交。

他们两人,明明都不知道对方也在,却非常莫名地,在室外的江南烟雨与室内的写意山水中,在听到“一生只够爱一个人”这句话时,同时回头了。

第18章 Med-Ferry收

世界互联网大会的第二天也很快过去。

这一天,再见到周昶的时候经鸿神色一如往常,不过当两个人坐在一起听主论坛的演讲时,挺莫名地,经鸿就会突然想起早上那次同时回头,某些情绪好像还在美术馆的墨色山水里。

当时经鸿没打招呼,周昶也没有,经鸿率先收回目光,佯装继续看画,一边看一边走,很快转到另外一边,之后两人在美术馆就没再遇见过了。

晚上,经鸿并未参加“未莱”CEO举办的个人晚宴,直接登上了回北京的客机,周昶也是一样。

…………

回北京后,有的时候周昶会想起来经鸿。

上个月在他这间办公室里谈判时的神态、语气、嘴角边的一点咖啡;小镇上躬着身子撑着桌面盯着圆柱笔的眼神、头顶上的淘气发旋;说“我相信中国药企的野心和决心”时的口吻、一条灰线的朋友圈;白莲塔上一圈一圈轻轻转着的伞面;逢源双桥的一颔首;听到“一生只够爱一个人”时的那次回头。

不过这些东西很快也就消散在每日劳形的案牍中了。

这日,清辉集团战投部CEO又来向周昶做汇报。说完几件其他的事后,他提到了这次会议想重点讨论的问题:“周总,我们对‘随购’的投资……好像出了一点问题。”

周昶抬起眼皮:“说。我看你最近好像变磨叨了。”

“随购”,一款社区团购APP,而社区团购是这一年的新风口。

“嗯,”清辉集团战投部CEO果然不再磨叨,立即说,“泛海集团€€€€”

泛海,又是这个熟悉的名字。周昶眉心几不可查地动了一下,道,“对随购的投资,泛海不是已经出局了?”

两个月前,泛海、清辉几乎同时对“随购”APP表现出了兴趣。不过清辉战投更加果断,战投老大连夜飞去对方CEO的出差地点,给了丰厚的条件,抢在前头与“随购”签了一份独家投资协议。

投资协议都已经签完了,现在泛海还能生出什么枝节?

“对,”清辉集团战投部CEO说,“问题在周总您提出来的‘CTO’的人选上面。”

他对着周昶时,绝不似赵汗青对着经鸿时轻松。

周昶盯着对方,示意继续说。

周昶记性没那么差,他当然记得他提过什么。上个星期,他看完“随购”的资料后提出来了一个问题,就是“随购”这款产品的创意非常不错,不过技术还差一点,希望“随购”招一个CTO(首席技术官)负责APP的技术层面,因为目前这款产品的开发者只是一个前谷歌的Tech Lead,没什么新产品的管理经验,并不足以厮杀出去,他本人也压力很大。基于这个原因,周昶上周提出来,打第一笔款项和登记股东变更之前,“随购”必须招一个CTO。

“是这样的。”清辉集团战投部CEO道,“泛海那边吧……似乎猜出周总您肯定会想换CTO了,三天之前向‘随购’介绍了个候选人。喏,就这个,确实是非常合适。”说着,他递上去了一份资料,周昶接过来,发现这人他也知道。

此人很早就在关注“社区团购”这个方向,而且一直做O2O①。O2O的概念来自美国,而这个人是其中翘楚,在沃尔玛做过O2O,后来又到某IT巨头组建团队开发产品,类似创业,最后产品也很成功,去年年初回到中国后去了一家投资公司,资料显示,他一直在撺掇别人做社区团购的产品,他来投,已经至少找过七八个人了。

有眼光、有技术、有经验、有人脉、能向内管理也能向外沟通、还懂运作。

周昶看着手里东西,八风不动,看不出来是喜是怒。

对面人又将一沓子候选人递给周昶:“其他的人也有,但跟这个人相比之下吧,或多或少差一截儿。”

周昶拿过其他资料,飞速地翻。他一页只看一两眼€€€€最后两个工作的地方、职位,还有那份工作能被量化的成绩上的几个数字,便翻到下一页。甚至有一些人他光看上一眼空洞无物废话连篇的简历,他就够了。

确实,都不太行。或者说,有几个人本来还好,但珠玉在前,相形见绌。

周昶合上资料,扔了回去,两根手指在最开始那个人的资料封面上敲了敲,问:“这个人,然后呢?”

对方立即接着道:“这个人是泛海集团主动介绍给‘随购’的,他过去应该……跟经鸿的关系不错。也不知道怎么回事,特别仗义,油盐不进。”清辉集团战投部CEO看上去也有点纳闷,“他一直说他和泛海共进退。如果‘随购’想请他,就必须连带着同时接受泛海当投资者,让泛海也投进去至少10%。如果泛海投不进去,那他肯定不过去。”

听了这话,周昶气笑了。

“他还说,”对方又汇报道,“如果不去‘随购’那边,他就直接加入泛海,在泛海集团做类似产品,泛海自研,与‘随购’竞争市场。”

讲完现状,清辉战投的CEO向周昶请示下一步,“所以现在怎么办?经鸿猜出我们这边肯定想换CTO,主动介绍了这个人,还捆绑了这个人。搞买一送一,‘随购’买一个CTO,还要被送一个投资人,泛海削尖了脑袋想投进去。”

“……”周昶没再看手里的那份资料,也没再犹豫什么,他将资料扔还给对方,说,“现在清辉占股30%对吧?”

“对。30%。”

周昶又说:“重签一份投资协议。清辉让出去10%,给泛海。这个项目,就跟泛海一起投吧。”

“……”对方点点头。

不过过了会儿,清辉战投的CEO又感慨道:“当时为了清辉能与“随购”签署独家投资协议,排掉泛海和其他人,我连夜飞去日本,晚饭都没吃,谈了一个大通宵,到早上才签了协议,以为泛海终于出局了呢。结果现在,呵,泛海还是投进去了。

由清辉独家投资30%,变成了清辉占股20%、泛海占股10%。

“不怪你。”周昶看着对方收拾乱七八糟的资料,说,“经总的商战手段,都……”

清辉战投CEO随口接道:“很精彩?”

“不。”周昶抬起眼睛,没看对方,好像在透过虚空看什么人,眼神锐利而专注,说了一个有些莫名、但大约是同个意思的词儿:“都很性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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