川流复始 第52章

  “……怎么不说呢?”他低声问我。

  我还没开口, 他接着说:“怪我,我没察觉。”

  可是, 怎么能怪他呢。是我不说,他经常问我在学校里怎么样, 有没有人欺负我,我都说没有。那时候,他还没在燕城站稳脚跟, 那么忙, 那么多事, 哪能把心神百分之百地放在我的身上。

  我这么跟他说,他沉默了几秒, 手臂使劲儿, 把我搂得更紧了,好像要把我摁进他骨肉里的那么大劲儿, 叹道:“气人的时候是真能把我气死, 乖起来又这么乖, 让我心疼的时候是真能疼死。”

  该说的就说,不该说的可以省略不说。

  他心疼了一会儿,说:“对不起,川儿,我不知道这些。我要知道我肯定不会今天把他叫过去给你添堵。”

  我知道。我当然知道,如果他知道,肯定不会那么做的。

  当时事儿都挤到了一起,我本来就情绪不好,一下子爆发了,没顾想太多。这会儿冷静下来想了想,确实不能怪杨复。

  可能,我更生他气的是另外一件事。

  他一下一下地拍着我的背,缓缓地、像是自言自语地说:“狗屁专家差点害死老子,操……”

  “什么专家?”我假装不知道地问。

  其实我知道。燕姐提过,他为了我,去付费咨询青少年心理专家。

  当时我就相信了燕姐说的,因为我了解杨复。

  他是个厌学学渣,但不厌别人的学历,相反,他对学历和头衔有种近乎盲目的信任。

  就像他当初觉得我读个燕城重点高中重点班就精通全世界的外语和会修电脑。

  专家那就更不得了了。甭管是青少年心理专家还是男性泌尿科专家,只要是专家,就人人会修火箭。

  什么?专家不会修火箭?那怎么能是专家呢?谁给颁的头衔?走后门的吧?全拉去枪毙!别的领域怎么瞎搞都行,学术的世界不容亵渎!

  大概就是这么个概念。

  €€€€所以他在走投无路之下跑去找他心目中的神“告解”和求助,发生在他身上很正常。

  类似于有些人搞迷信。

  杨复相对来说搞得科学些。

  更直观地举个例子来说就是:杨复老了之后别人跟他说花十万块可以买到长生不死的仙丹他肯定知道那人是骗子;但如果是个三甲医院主任医师跟他说十万块可以给他一箱某某保健品喝了延年益寿,他肯定屁颠屁颠付钱,把东西抱回来叫我一起喝,我喝三分之二,他喝三分之一。

  那么,连火箭都会修的专家解决一下我的青春期叛逆和男同性恋的问题,就很简单吧。杨复肯定是这么想的。

  我这会儿问他,他还挺要面子的,遮掩道:“什么?没什么啊,我没说什么啊。”

  “什么专家差点害死你?”我问他。

  虽然但是,我现在就想让他没面子一下。

  他逃避了一阵,见我非要问,悻悻然地、扭扭捏捏地说:“就,唉,就,我找了那什么专家……我不能一有事儿就打你啊。但我又不知道怎么弄,你那阵子确实是……又不能不管。现在不总说什么科学教育法吗。我懂个屁科学,我就知道小孩儿不懂事儿多打两顿就什么都懂了……但我就打你屁股几下,你疼,我他妈也疼,心疼。我舍得打啊?好吃好喝的养得这么细皮嫩肉的,蚊子叮一下我都得皱半天眉头……我就去找心理专家、教育专家,乱七八糟什么专家,学学科学。”

  我问:“怎么差点害死你?”

  他叹着气、咬着牙,说:“说得是那么回事儿似的,我他妈听得一愣一愣的,什么佛了一二……一个老外,叫什么来着,我记不清了。”

  佛了一二?我想了又想,有点佛了:“弗洛伊德?”

  “好像是这个……应该就是他。”他说,“是个什么心理专家是吧?感觉挺有名的,听那专家说起来的感觉。”

  我深入地回想了一下弗洛伊德的理论。

  我不太了解这方面,但不至于完全不知道,初中的时候看课外书看到过。没仔细看,我没太大兴趣,但作为常识储备来说,有粗略的了解。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我大概知道杨复为什么会想让我跟边西川处好关系了。

  我向他确认:“你找的专家跟你说了弗洛伊德的什么?”

  他开始支支吾吾并企图扯开话题:“就说些乱七八糟的屁话。妈的,现在想想,就是骗钱的。老子还是找的熟人介绍的,他妈还在个大学里当老师,还是个教授,我去,谁当他学生就白学了。还好你读的T大,这才是正经大学,别的大学就是瞎教……”

  “他跟你说我恋父是吗?”我问他。

  他的声音一下子停了。

  我想从他怀里抬头看看他现在的表情有多尴尬无助,但……算了,给他留一点点面子。

  但是我脑壳有点晕。

  被他无语到了。

  他可能真的老了会被骗买很多保健品。

  大概半分钟后,他喃喃道:“一开始说的是恋母……”

  我:“……”

  “我寻思着,那你得恋我妈,但你又不是那么回事儿……”他的声音越说越小。

  我了解他的脑回路,大概就是,他把我简单又复杂的身世背景和我的青春期叛逆诡异行为都告诉了狗屁专家,狗屁专家自然就要把一切都往我的生长背景上扯,还把佛了一二扯了出来。

  具体怎么扯的,我不知道,但我合理推测,总之扯来扯去,不靠谱的专家和文盲的杨复就一起扯出了个结论:我从小缺父母家人的爱,因此导致了奇奇怪怪的心理和行为,比如宣称喜欢杨复,要和他搞同性恋。搞不好,我是把杨复当我爸了,我把对父爱的渴望投射到了杨复的身上,简称恋父。

  然后,杨复聪明得不行的脑袋瓜就开始运转,得出进而的一个结论:他要撮合我和黎跃敏、边西川相认团聚,以此治愈我的内心。

  我没法儿怪杨复。虽然事情被他做得乱七八糟,但他的出发点是为了我好。

  他总是为了我好,什么都是为了我好。

  他等了会儿,见我没说话,就自己说:“你是怎么想的?”

  我知道他在问什么,这答案完全不需要考虑,我直接回答:“我不恨我爸,不代表就爱他,我对他没有感情。你也不会走在路上对不相干的路人有爱或恨吧。而且,我希望以后一直都是陌路人。”停了下,我补充道,“包括边西川。最初的事不是他的错,我不恨他,但他确实令我很膈应。后来高中那样,我不知道他在其中扮演什么角色,是真无辜还是装无辜,但反正有他在我就会倒大霉,我只想离他远点。”

  “我知道了。”杨复说。

  他知道了我的态度,自然就知道以后怎么做了,我对他有这个信心,就没多说。

  我俩这么沉默了一会儿,他忽然欲言又止地叫我:“川儿……”

  “干什么?”我问。

  “不干什么,就……”他局促了一阵,说,“川儿,我再问你个事儿啊,认真问,非常认真问。”

  “什么?”我问。

  他紧绷的声线里透着无比的紧张:“你喜欢我,不是因为佛了那什么,折射什么感情……恋父哈?”

  “不是。”我说。

  “……那、你……真不喜欢女人?一点儿都不行吗?”他问。

  我倒是想问问他“一点儿喜欢女人”是什么稀奇的喜欢方式。但懒得问。我只说:“嗯。”

  他又默了一阵,低低地问:“如果……我只是说如果,如果,不跟我在一起,你还是不会找女人,还是会找个男的,是么?”

  感情的事很难说,此时此刻我心里肯定是觉得自己对杨复至死不渝的,就算他不要我,我也很难走出这段单恋感情的阴霾,很可能要颓废,说不定还会抽烟喝酒放纵自我。

  但都说时间能治愈一切,只要我没死,说不定十年二十年之后会移情别恋呢。这谁说得准?我并没有完全的信心。毕竟,在我意识到我喜欢杨复之前,我都没想过我喜欢他。

  所以,我回答他:“是。”

  他又开始沉默,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随便他吧,反正我不能强求,不如就趁这个机会专心致志地贴着他,很可能以后不会有这种机会了,以后我就要靠这一刻的回忆度过也许会极其漫长、肯定会极其苦痛的失恋创伤疗养期。我要把这一刻的每一个细节都记得牢牢的,以供回味。

  许久,他说:“不早了,今天这么多事儿……早点儿睡吧。”

  “嗯。”

  乐观一点想,他没有当场宣判我的死刑,那么我还有0.00000001%的机会在这段关系中苟活。说不定今晚世界就毁灭了,那么,直到我们死去前,我和他都是情侣的关系。

  十来秒后,他轻轻地推了我肩膀一下,示意我该起身了。

  我只好离开了他的怀抱,起身回卧室。

  我根本不想现在睡觉,在卧室里坐了会儿,拿起马克杯出去接水喝,经过客厅的时候看到他站在阳台上抽烟。

  他也看到了我,下意识地做了个要掐断烟的动作,但马上反应过来阳台的玻璃推拉门是关着的,就把烟放回嘴里,继续抽。

  我去厨房接完水,出来时,看到他在点新的一根。

  我回卧室慢慢地喝完了一杯水,还想喝,就又去厨房接。

  这回,杨复没在阳台,他在厨房,刚从冰箱里拿出一瓶啤酒,易拉罐的环还套在他手指上,他抬眼和我四目相对。

  我去一旁接水。

  他把拉环扔进垃圾桶,侧身靠着冰箱,没说话,一边喝着啤酒,一边盯着我看。

  这眼神有点直勾勾怪€€人的。

  可能,他是下定了决心,要趁着这个机会,把话一次说清楚,把该断的关系断了。比如,我和他的那段勉强的关系。

  按常理推断,就是这样的。

  他现在又是狠狠抽烟,又是喝啤酒,是在给他自己打气,以防他自己出于同情我而不好意思说。

  看来是等不到世界末日了。

  我努力维持着不动声色的样子,飞快地端着杯子回卧室。

  思来想去,我放弃了反锁门。这属于自欺欺人掩耳盗铃,没意义,只会令人觉得好笑。

  天要下雨,杨复要和女人在一起,我扭转不了乾坤的。听天由命吧。

  我发了会儿呆,心里很茫然,很慌,想做点事来缓解紧张的情绪。

  想了想,从衣橱里拿出小行李箱,打开摊在地上,往里放衣服。快十月了,天气转凉,衣服要逐渐加厚了。

  我正拿着衣服,卧室门被杨复推开了。他站门口,声音里带着打趣:“干什么呢?又要离家出走啊?”

  这语气一听就知道他在开玩笑,没真这么以为,他应该是猜出来我在弄换季衣物。不然他哪能这么轻松。他可能就是绷着脸问:又犯浑是吧?

  我没理他,蹲在地上,把刚扔到行李箱里的衣服一件件叠好塞紧,多塞几件。

  杨复站在门口看着我。

  他肯定是有话要说,而且是很重要很正式的话。他甚至换了一身衣服,大半夜的,换衣服不是换成睡衣,换了一套衬衫西裤,还抓了头发。

  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儿,但面上还是若无其事的样子,假淡定地整理我的衣服。把行李箱里的衣服叠好塞好后,还有一点空隙,我起身去衣橱翻找,打算多拿两双袜子。

  然后,我听到了脚步声,杨复来到了我的身后。

  我没在意。我总不可能担心他会给我后脑勺来一锤头吧?最多我注意点,转身的时候别踩到他脚了。

  我刚把袜子拿在手里,忽然从我手臂旁伸过来一只手,抓住了我的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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