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其琛一想,也是,之前早上八点出门买了六瓶酒准备一字喝干的也是他,郎峰可是德国长大的娃,别的不说,喝啤酒是基本功。他就放任郎峰跟兰亭切磋酒量,正好林晓那边打牌三缺一叫他,他就跑去打扑克了。
兰亭喝过酒也厚真心话也一箩筐,他看着周其琛在远处玩牌的背影说:“今天见到你,跟你好好聊聊天,喝喝酒,难得。”
郎峰正正经经地说:“上次见面……时机不太好,没多跟你聊两句,失礼了。你多担待。”
兰亭摆了摆手:“哪里,一点小事。喝一杯酒就全忘了。”
郎峰道:“今天这酒得喝,你是真兄弟。”
兰亭不知道他是否意有所指,只是赞同了,又喝了口酒,然后也说:“你是真爱。”
郎峰低着头笑。
周其琛在临走的时候,唱了一首《不要说话》。这是他那天晚上自己点的唯一一首歌,也是唯一一首从头到尾唱完的一首歌。也许是气氛到了,聊天的人也都停了,到末尾大家都静静听着他唱。郎峰是听得最认真的一位,歌词是繁体字,他要努力辨认。
兰亭看着他侧脸,心想,这回是入戏了。
果然,周其琛放下麦克,就跟郎峰耳边说:“我出去抽根烟。”
郎峰点了点头。
这一根烟抽出了三根烟的时间,大部分时间烟都静静烧着。
烧到一半,好像真是有默契似的,他一回头的功夫,正好赶上郎峰从包间出来了。
酒吧门口被霓虹灯照得透亮,郎峰走过来和他肩并肩站着。过了一会儿,他突然说:“我有用心听。”
周其琛心里面暗流瞬间翻涌成潮水。他转过身来,伸手抱住了他。
郎峰看他抓自己手臂抓得紧,便说:“不用看,是真的。”
酒壮人胆,周其琛喝得得有六七分醉,他张口便说:“Evan,我问你件事。”
他想要松手了,这回是郎峰没让,就这个姿势紧紧抱着他,把下巴又放到他肩膀上:“你说。”
“之前有一次……你说去荷兰结婚,也是真的吗?”
郎峰想都没想,就说了:“当然是真的。”他是思索了一会儿,才大概想起来是哪一次。
周其琛转过身去,背着他吸了一口烟,再回过头的时候已经是一副轻松的笑模样了:“那就好。”
郎峰这番才知道,他大概是心里面一直惦记着这事,但是不敢问出口,怕是自己一番妄想。
“你想问我多久了。”他低沉着声音问。
周其琛笑笑,摇摇头,没回答他。
郎峰又说:“歌我听进去了,不过……还是要说话。”
“要说话。”周其琛重复了一遍,又郑重地点点头。
第42章
“ECAM液压黄系统低油量,液压黄系统压力低。”
“怎么回事?”
“别着急,按ECAM提示的一步步排障。”
“……暂时是ok了。”
“跟签派和区调都联系一下,汇报一下情况,能落先落。”
“可算是落地了,琛哥,多谢你。”
“也谢谢你。我们现在执行停机程序吧。”
“等等,我这边没有刹车压力。”
“操,踩脚刹车,电动泵接通,现在赶快!”
“还在往前移动,不行,现在这速度停不下来……”
“别慌,我电话地面清场,你检查安全带灯不要灭,广播一遍。”
“向左打方向!”
……砰!
A320-200左侧舱门的位置缓慢地撞上廊桥,可是响声巨大,他整个身子都颤了一下。歼-15的操纵杆从手里面滑出去了,世界在眼前开始旋转,然后他后背猛然一震,是降落伞包弹射的巨大推力……
周其琛猛然惊醒,才意识到这是个梦。他下意识地想翻个身叫醒身边人,可身边的床铺空空,并没有人。
三天前,他和沈恬恬又一次搭班。赶上朋友,本来是再轻松愉快不过的任务,却是笼罩上一层阴影。从深圳飞回北京那一班,他让沈恬恬主飞了,飞到一半飞机出现了个小问题,显示液压黄系统油量低。他们按照ECAM提示的排障处置,也及时通知管制了,一直到降落都很顺利,是降落后沈恬恬突然发现右侧液压控制的刹车没有压力。他们接近停机位了,却刹不住车,直接撞上了廊桥。40多吨满载乘客的大家伙,即使是十几公里的时速也能造成不少损失。周其琛目视确认了地面没有别的工作人员,又在最后关头撞了廊桥而不是停机楼。沈恬恬也显示出了超出她年龄的稳重,用机长广播让所有乘客系好安全带做出保护的姿势。大部分人都按规矩执行,除了一位空乘正执行任务,在撞击之下跌倒,受了点轻伤,其他人均是平安无事。
可民航飞安无小事。这事发生在他升机长之后的一个月内,实在不是什么好兆头。当天晚上他和沈恬恬在机场留到凌晨两点,送走最后一个乘客和最后一位消防员,在走向停车场的路上,沈恬恬终于是没忍住,哽咽着跟他说对不起。
周其琛伸手拍着她后背,说:“傻丫头,有什么对不起的。故障就是故障。别说你了,我也想不到,二十多年的老机长也不一定能想到。该做的我们按照ECAM做了,该汇报的也都及时汇报了,谁也想不到它会这个时候没压力,太寸了。机上地面大家都没事,你已经做得很棒了。”
话虽如此,可他太清楚沈恬恬现在这个状态了,这叫后怕。如果廊桥上有人怎么办,如果真是撞了停机楼怎么办,如果大部分乘客都已经解开了安全带怎么办……一旦开始想了,就跟开闸的洪水一样,情绪根本不受控制。沈恬恬压抑着流眼泪,想哭又不敢大声哭,周其琛看她这样子心里面难受得紧,他不想让她一个人待着,就先给她送回了家。
他自己到家已然快三点,他想都没想,随手就拨了郎峰的电话。对面一直忙线,他这才打开记事簿看了看,果然郎峰在空中飞。他的航班都长,他也不抱希望他能早听到。周其琛叹了口气,这才打开未接来电列表,给一个领导回了电话,还给负责排班的人留了语音消息。因为这起事故,他们在机场耽搁了六七个小时,他的休息时间不够,是赶不上下一班的。
郎峰的电话是第二天早上七点进来的。
“怎么了,半夜打给我。”他那边背景音很嘈杂,一听就知道还在机场,可能刚刚结束工作还没着家。
周其琛清了清嗓子,才问他:“今天在阿姆?”
“嗯,回来了,”郎峰又追问,“你那边怎么了。”
“昨天我出了点事故……”
“什么情况?”郎峰的声音一下从松弛变成紧绷。他打了个手势示意身边的飞行员朋友先走,然后就拉着飞行箱停在半路,一边接耳机一边用手机翻新闻。
周其琛基本上一夜没阖眼,打电话也是为了说这事,就一口气全都倒出来了。从接到飞行计算机系统的液压黄系统油量告警,到后来落地前后的他们一系列操作。
“当时的ECAM指示呢?”
“寻常程序,我们挨个照做,也没有问题。我知道……”
“落地以后,electric pump,有接通?”郎峰是打断他讲话,硬是插进去一个问题,实在不像他以往作风。
“有。然后脚刹踩到底。”
“停留刹车呢?”
“引擎关闭之后,早提起了。”
郎峰问了他一连串的问题,他有问周其琛就有答,到最后周其琛被他问得有点恍惚了,知道的是他同行的男朋友关心他,不知道的以为是外籍人员在这儿调查呢。
郎峰在这件事上不仅有着百分之二百的严谨,还有超乎寻常的耐心,到最后周其琛被他问得不是滋味,他话也是横着出来的:“你这……比昨天晚上来调查的哥们儿问得都细,你是站在停机楼翻320的飞行手册呢?”
郎峰这才停下飞速思考的大脑,刚想说点什么,周其琛在那边把电话给挂了。
他这才意识到刚才自己是太着急了,想了解事故经过,然后自己内心有个事故原因和责任推定,然后拿着确凿证据和道理再安慰对方。可他最想听的,也许并不是这个。
挂电话之后,和他同机组其他的人已经快走出机场了,给他发手机消息道了别。除此之外,没有别的消息通知。郎峰又条件反射般地点开邮件看了看,在收件箱里面停留了好久,刷新几次看到没有他等着的那封新邮件,才关上手机。
天刚蒙蒙亮,周其琛手机里面就热闹起来。睡了一晚上的人醒过来了,他的微信里面全是得知这件事后的朋友们发来的慰问信息。管制们的消息最灵通,是方皓一大早就给他发了好几条消息。他从公司回来以后都没得空回复,是开车在回家路上,直接接到了陈嘉予给他打来的电话。
“怎么了,嘉哥。”他开着车,放了蓝牙免提。
陈嘉予上来就问:“听说你们昨天晚上滑行入位的时候撞廊桥了?方皓给你发了一早上信息,看你没回复。”
周其琛:“嗯是,昨天最后一班。液压黄系统油量低,当时按指示处理的。落地关发动机之后,发现右侧刹车不管用,刹不住。昨天闹到凌晨三点,今天早上又去公司了,我还在回家路上。”
陈嘉予叹了口气,只是说:“唉,辛苦你了。”
两个人简单聊了几句事故经过,陈嘉予问的几个问题和昨天郎峰电话里面问的也差不多:“这个告警我好像听有朋友说遇到过,但是落地没有后续刹车的问题。等后续调查吧,先别着急。”
周其琛谢过他们:“嗯,我知道。谢谢你们俩还惦记着。”
陈嘉予在电话那头低低笑了一声,然后放下听筒说:“我让方皓跟你说两句,他从早上惦记到现在。”
听筒里面传来陈嘉予小声跟方皓说话的声音,他叫得挺亲昵,就说:宝贝儿过来。
然后便是脚步声,方皓接起来,又关心了他几句。事故过程他从昨天晚上开始跟沈恬恬、跟郎峰、跟飞行部的领导、同事,还有刚才陈嘉予已经复盘过无数遍了,方皓这个电话主要就是安慰他。
挂了他俩电话之后,周其琛忽然联想到之前饭局上,陈嘉予问过他香港迫降模拟场景的事。那时候他曾经云淡风轻地安慰过他劝他看开点。如今他确实理解了他。416号经历的劫难只比他昨晚经历的多,事后带来怎样的心理压力,他难以想象。
第43章
周其琛被那个梦惊醒之后,就又睡不着了。他躺在床铺里面睁眼看着天花板,得过了有一段时间,突然被咣当一声撞门的声音惊醒。那声音听起来很响,那一瞬间他竟然条件放射般地去摸床头柜,甚至想找什么利器应对。
客厅灯光亮起来,他随后听见行李箱轮子滑动的声音,然后便是背包被放到地上。
他这才意识到,不是别人,是郎峰过来了。
郎峰摸着黑进门就说:“sorry,箱子撞到门了,吵醒你了吧。”
大概是怕灯光晃眼,他进来了也没开卧室灯,差点又被门口的另外一个箱子绊倒。
周其琛本来还懵着,听着这动静也笑了,主动伸手开了床头灯。
“没事,刚刚也没怎么睡着。倒是你……又请假了?”他睡觉也没有个睡觉的样子,连衣服都没换,还穿着在外面会穿的长裤和黑T恤,和衣躺在被子上面,盖了一条毛毯而已。
郎峰倒是没回答,只是脱了外套,就草率地扔在地上,然后走过来给了他一个结结实实的拥抱。
他的拥抱一向很瓷实,力气很大,毫无保留,今天尤其是。也就是那一刻,周其琛意识到,他竟然想不起来上次这么被人结结实实地拥抱是什么时候了€€€€父母没有过,爱人没有过,最接近的大概是战友要告别前的拥抱,可挚友终不是恋人。郎峰给他的拥抱不但有力度也有温度,他们连呼吸起伏都合到了一起去。到最后,他甚至觉得胸闷气短,是清了清嗓子才开口说:“行了,没缺胳膊少腿的,和上次你看见一样。”他冲着郎峰笑了一下,然后拍了拍身边的位置示意他也躺下来。
郎峰却没笑,也没动地方,就这样坐在床边看着他道:“睡不着觉吗?”
“也还可以,睡到两三点钟醒了。也是最近两天没工作,不太习惯。”周其琛说。
郎峰沉吟片刻,又脱下了毛衣和鞋,躺在他身边了,手还是捏着他的手腕。
“你……想聊聊吗?”他说。
“聊什么,事故经过?”
“想聊的话,我就听着。不想的话,我们做点别的。”
周其琛没有立刻回答他,但是反握住了他的手。他发现,在一起之后,他俩交谈间的沉默变得寻常而舒适,郎峰就不急也不催,耐心等着他想好再说。
所以他也真真切切地想了想,大概过了一两分钟,才开口:“那是三年前,十月的一个早上,我在舟山基地陆基训练。本来是寻常的一次演习,如果没有意外的话,中午十一点就能执行完任务了。”
郎峰瞪大了眼睛,转头看着他侧脸。这回周其琛没跟他对视,他目光放长了,盯着房间一侧的窗户。窗户开了个小缝,往里面呼呼地灌着风,好像在记忆的角落里呼啸而过的往事。他知道,周其琛答非所问。他确实是在讲事故的经过,可讲的不是三天前撞廊桥的事故,而是三年前他那一次几乎丧命的坠机。
“大概起飞之后两分钟之内就发生了问题。被鸟了撞发动机之后,发动机会发出爆炸的声音,战斗机很小,你坐得离机器近,我差点以为是演习成真事儿了,还真有人往天上打子弹。后来飞机告警,各种警报齐响,然后迅速在掉高度。用脚趾头我也能想出来,这是双发失效,我当时高度495不到,只有几十秒的时间反应。第一个念头是,我不能摔在有人的地方,第二个念头是,我得活下去。
“后来他们跟我说,我做了三次机动,左转右转再左转,最后关头还有在调整飞行姿态。其实这些我都不记得了。那三十秒的记忆好像从我脑子里消失了,什么数据我都不记得了,我记起来的只有恐惧。再有意识醒过来,就是在农民的菜田里。我命好,赶上土刚刚翻过,所以也算有了个缓冲吧。因为断了太多骨头,那一瞬间又疼得晕过去了。再醒过来,就是在医院了。
“我不愿意回想起来这件事,其实也不是因为后果。身体上的疼痛是具体的,熬一熬就过去了。我还是不愿意回想起当时的状态,被恐惧主宰了,除了本能以外,什么都没剩下,那种感觉……太恐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