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飞鸟划过天空,然后哀鸣着死去。
是在极寒里以信仰去追逐滚烫的热,在囚禁里听到一场黄昏。
军国的黄昏,即将降下帷幕,与日色一起彻底死去。
再那之后再新生的,将是赤红的和平世界。
主角囚禁在深牢里,接近痴迷地等着。
他仍是最初的样子,戴着眼镜,步履蹒跚,是个看起来懦弱又愚笨的普通人。
可他已拥有来自信仰的永恒祝福,死而无憾。
蒋麓听到后面彻底无言,只觉得这二十分钟实在太值,以及庆幸还好自己带上了苏沉。
他的目光太过笼统,习惯了导演式的全局思维,反而钝化了这些细腻的感受。
而此刻的苏沉像是一把生锈了两年的剑,终于找到了合适的磨刀石。
他在和作曲家交谈的时候,通灵般的天赋再度被唤醒,连气质都间接显露出应有的锐利。
老人放完自己写的样曲之后,先看向的不是蒋麓,而是能够听懂更多的苏沉。
他先前的骄傲态度软化了很多,以奇异的和蔼态度询问:“还可以吗?”
蒋麓想说您写得真是太好了,我先前找了五六个一线配乐都没您这个效果。
但苏沉更快开口,摇了摇头。
“您忘了写树叶。”
“噢,是的。要写的太多了。”老人摆一摆手,按动了计时器,继续念叨着什么去修改前面的曲子。
树叶?
蒋麓都快听不懂他们在聊什么,坐在旁边很是拘谨,琢磨着暗想难道我是麻瓜。
苏沉安抚性拍拍他的手背,表示你安心交钱就行。
蒋麓侧眸看他一眼,又隐约从陈沉之外的角度发现一些新东西。
千里马如果被拘禁在狭小暗室里,会比驮马病弱地更厉害。
鸟雀如果被剪去翅羽,住在再好的笼子里也会抑郁。
苏沉这些年状态不断低落……或许是秉异天赋的另一面。
太强悍的能力被压制着无法迸发,也许在一直反伤着他自己。
亦是许多幸运所堆积而成的不幸。
全程信息量爆表的情况下,时钟居然只走到「17:39」,快到不可思议。
苏沉像是回到发呆的状态里,目光凝聚在某一处出神想了很久,然后蓦地坐直。
“蒋麓。”
蒋麓以麻瓜的和蔼眼神予以回应。
“我觉得他后面在牢狱里看不见了。”苏沉快速道:“两只眼睛都看不见了。”
史世奇拿指节敲敲桌子,表示深刻同意。
“这才对嘛,不然为什么叫听黄昏的人?看不见啊。”
侵略者的战败是在他的死后,而整个布控链的强势复仇也一样是在他的死后。
白素泱只活了三十五年,没有撑到亲眼见证这一切。
可他不仅完成了老师的嘱托,还在情报战里以理科思维出神入化地完成一切,直至被囚禁在暗无天日的地牢里,凭细微的风声听一场黄昏。
苏沉感应到这些讯息时,目光熠熠地看着蒋麓,等待他的最后决策。
蒋麓想了想,点头道:“在长期黑暗里,双目视力退化是科学的,但白素泱到底目盲没有,我得回去和编剧们开个会再定。”
史老爷子也爽快,刷刷改了一段出来,让他听。
先前的旋律清晰流畅,但在修改之后,有几个音被刻意地予以钝音模糊,仿佛隐在语句里被泪水晕开的模糊文字。
仅仅是几处细微的改变,曲子的忽然就蒙上了一层夜晚的冰冷雾气,如盲人在摸索着感受世界的变化。
“这段你留着用,如果打算写盲了,用这段表现牢狱里的时刻刚刚好。”
老爷子一敲计时器,满意收工。
“二十分十五秒,给你抹个零头,收款两百万,刷卡转账还是支票?”
蒋麓忙不迭结款,老爷子收走报酬,示意佣人过来给自己倒杯热牛奶。
“完整音频文件会在三日内发到你预留的邮箱里,有任何问题可以保持联系,多谢惠顾。”
苏沉笑眯眯点头,今天玩得很是愉快。
-2-
编剧团商量来去,决定改动后半部分的囚禁戏码,对这个新提议很是感谢。
而新世界的搭建之旅才刚刚开始。
史世奇只是写出曲谱,音频的录制要交付给国际爱乐乐团,再转给后期公司做最后的完善调整。
苏沉本想在家安心钻研几天剧本,但被蒋麓递来一盒N95口罩,说要带他去个地方转转。
两人汽车转飞机,飞机转汽车,兜兜转转才抵达彭山市的郊外,来到他租用的两百亩场地前。
看到熟悉的钢制大门时,苏沉就已经在扭头盯蒋麓了。
“是的。”蒋麓看着很沉稳,其实很€€瑟:“又有一个基地,不比之前的大,但也够用。”
口吻轻快到等同在宣布,我们又有一个新世界了。
大门眼看着缓缓打开,蒋麓有些犹豫,转头看向苏沉。
“不过……很多还没有建好,你不要嫌弃。”
苏沉莞尔:“你好可爱。”
“有这么夸男朋友的吗,”蒋麓看似气鼓鼓地抱怨了一句,一踩油门开了进去。
两百亩地划分为四个区域,主角所在的南方街市占五分之一,战争区域占五分之一,北城占五分之二,其他的布景被归纳到了一起。
他开着车带苏沉慢慢逛过去,从自己最初的设想开始说起。
南城和北城应有明显区别,不仅体现在店铺招牌、道路宽窄之类的大视觉,往来的人流组成部分,红土路或青石阶的构造。
由于有美术师的充分刻画,两者从街道本身开阖弯曲的气态,到细节里青苔或灰泥的每一个笔触,都在进行最大程度的艺术化设计。
蒋麓强调过,他镜头下的城市街道都应是活的。
要像活生生的人一样,会呼吸,会有起伏变化,绝不仅仅是主角背后的单调布景。
挑着担子的老头会悠悠找个树荫坐着休息,妇人讲价失败后领着孩子头也不回地往远处走。
高处密密麻麻的晾衣杆上挂着老式床单和大裤衩子,还有老太太拿大拍子咳嗽着掸灰。
冬日里,裁缝铺前有人哆嗦着搓手生煤炉子,半层墙的爬山虎枯了又生。
如果是北城,情况又很是不同。
有系着铃铛的骆驼慢吞吞地嚼着干草,烟馆前头的漂亮妇人娇笑着揽客。
风沙太大,大到会晃得路人眼花,拿袖子挡着脸匆匆行路。
屠户就在街边一瓢泼洒血水,溅得满地都是油花。
沿路一直有工作人员在培训群演,教得仔仔细细。
苏沉看得目不转睛,一直在笑。
“今天是来看服装料子,”蒋麓停好车,带他去道具组的矮楼里:“我拿不准,也想让你再看看。”
服装师里有《重光夜》的老伙计,见到苏沉时很熟地互相点一点头,抱着托盘来给他们看新货成色。
主角的衣服都被刻意做旧过,染色方式和织造工艺尽可能贴合当时的时代。
苏沉现场试穿几套,在镜子前看了又看,摇一摇头。
伙计啊了一声,有点自责。
“是不是机子都太新了,得用老缝纫机?”
“不是,”苏沉低头摸棉衣的质地,以及水獭帽子的柔软皮毛:“感觉不对。”
蒋麓心念一动,拉过椅子坐下。
“先前业内有个老前辈拍电影,演饥荒的人是真饿着拍,拍到最后跟编剧说,不行,台词太多了,饿得不行根本不想说话。”
“那个编剧一拍脑袋说,哎呀,我是饱着写的。”
“咱们的衣服,是不是有这个问题?”
想法一浮现,蒋麓直接叫编剧抱着资料文件过来,让服装师先坐旁边喝茶。
“重新算,算他一年有多少薪水,买衣服又有多少钱。”
按民国时期教师的收入,以及找个冷库穿衣服进去试效果,来回折腾几遍才能明白哪里有问题。
服装师瞠目结舌地看着几个编剧边翻论文边算数,算到后面编剧仰天长叹:“这根本就没有钱做新衣服啊!!!”
“一小半是新做的袄子,还有大半是拿老辈的衣服改成合身的。”苏沉琢磨了许久,得出症结所在:“我明白了,这衣服太干净了。”
“以前的衣服,很多都被浆过。”
服装师是做仙侠风戏袍出身,听到这个词愣了一下:“什么叫浆?”
编剧之一长长噢了一声,从一摞资料里翻出来旧照片,给他们看:“你们看,以前的衣服直板挺挺的,是用淀粉或者大米水煮过。”
现代审美里,衣服要妥帖顺滑,仅有西服一类的样式里,要注意肩腰等处的笔直线条。
但旧时的大褂都被浆洗过,会显得格外的……硬邦邦。
淀粉水浸透衣物以后,白色更白,枣红更艳,晒干后衣物会变直变脆,质感和如今很是不同。
大伙儿商量了一通,临时找食堂的老师傅借锅。
老师傅正在炸油饼呢,听见这话有点摸不着头脑。
“你们要我的锅炉?用来煮衣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