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马士革陷阱 第7章

丛安河没说话,黎宵以为他默认了。

教师群体,社会地位较高且收入稳定,但心酸苦楚不为外道。黎宵二代堆里泡大,不觉得构成威胁,他没出息地松了口气:“行,那咱们丛老师愿赌服输,喝吧,三杯。”

像推倒多米诺骨牌,眼看骑兵牌依次倒向将军,戚不照却伸手拦下,跃抛物线撞牌的钢珠便脱了轨。

“你猜错了。”他说。

客厅闹哄哄,转瞬安静下来。

答案被质疑,是高珏一愣,先问:“什么意思?”

戚不照的臂展距离十分长,他把三瓶酒悉数推到莉莉娅面前。他眉骨高而眼极深,不笑时即便倦懒也显得冷峭:“你猜错了,这酒该你喝。”

莉莉娅问:“错在哪里?”

“不是讲台,是舞台。”戚不照问:“小安哥,我猜的对么?”

丛安河手一松,平均直径八毫米的青绿玛瑙相撞,几不可闻发出声响。

在人际关系里他向来游刃有余,但此刻眼睑颤了两下,这种不受控的肌肉痉挛从这场对赌开场就初见端倪。

大梦初醒般的,他腕骨一动便咔咔作响。

“对。”他答:“我是话剧演员,今年从业满五年。”

莉莉娅神情古怪,她打量他良久,抬手猛地灌进几杯酒,丛安河开口拦,她不听,侧过脸不再讲话。

霍流馨忍不住问他:“你和小戚以前认识吗?”

话剧这行是文艺的分支,严格来说在职场里不算主流。几乎是不可能被盲狙到的职业,戚不照回答时态度又太确然,很难不让人多想。

但。

由上而下约四十五的角度,丛安河悄然描摹戚不照的侧脸€€€€长发松散,面颊瘦削却俊美。

这样的人,见过还能忘记的该是脸盲。

“我和他不……”

“单方面认识。”

戚不照再一次打断。

“小安哥在业内很有名气,我看过两场他的话剧。”他把当轮盘用的空酒罐扔进垃圾桶,整理裙摆褶皱时漫不经心:“时间不早,就不卖关子。我二十三岁,如各位所见目前走不了路。”

“职业是,”像有意说给谁听,他顿了顿,目光在身侧着落又移开:“无业游民。”

第7章 离你远点

丛安河失眠了。

他睡眠不规律,在婴儿时期就初见端倪。别人家孩子再不济白天哭叫晚上酣睡,他在二十四小时里片段式闭眼。

在他记忆浅薄的童年,夜晚由极特殊的声响构成。

公寓窗外是初中,花坛里被学生喂得膘肥体壮的猫在叫/春,清洁工巨大的扫帚让地面起火,耳边滚过的绿皮火车压响轨道。一墙之隔是父母的卧室,余珂女士工作时间很不固定,但如若有假期,他便听见远处矮山在摇晃。

那段过往是很好。穹顶是黑的,但新月盈盈。

凌晨一点,丛安河再拉开窗帘,天气不算好,阴云压低,海滨夜风潮凉,覆在指尖像层涌动的水银。

但窗口对着后院,后门附近是摄像头的死角,两点猩红的火光明灭不定。

丛安河披上一件薄外套出门,别墅里灯全关着,他在一楼楼梯口却撞见一团红褐色。

是莉莉娅。

她扬起的发尾干枯,清淡潮湿的百合花香混着辛辣的烟草,与他相错时脚步微顿。

五月是百合的花期,但后院并没有种。

半夜时分,干扰剂差不多失效,这是她的信息素。

花香调的omega信息素非常受欢迎,除非刚巧匹配度极低,alpha很少可以无动于衷。她下意识捂住后颈,张了张口,有些无措。

丛安河鼻梁很高,肩颈挺阔,他偏过头,眼神很清亮,像两片薄而锐的碎玻璃。

莉莉娅微怔。

他却微笑,温声道:“晚安。”

“……”

莉莉娅还站在原地,丛安河几步便不见了踪影。

后门没锁,虚虚半掩着。

丛安河把门推开,轴承被潮气锈蚀,漏出几声难听的响动。

门后的人被惊动,烟头被按在墙上,熄灭,留下黄豆大小的灰黑印记:“小安哥。”

“怎么知道是我?”丛安河用纸擦了擦:“不要破坏公共设施。”

戚不照笑了声,把烟收进纸袋:“知道了丛老师,下次不敢了。”

晚夜微凉的风蹿过指缝,丛安河把手指蜷曲:“最近有寒潮,今天晚上明显降温了,我这儿有件外套,披一下?”

戚不照倚在轮椅的椅背:“不用,我年富力强。”

年富力强?

二十三岁,确实是很好的年纪。

“……”二十八岁的丛安河摆弄外套的拉链,半晌才道:“嗯,也行。”

晚间潮声迭起,像手机出厂自带的闹铃,臊得人半边耳朵发麻。

丛安河下意识用指尖点了点轮椅的推杆,有些放空,脱口道:“我刚才碰到莉莉娅了。”

“嗯。”戚不照半点儿不打算遮掩:“她来找我,让我离你远点儿。”

很难听的话,算是警告。

没去看丛安河的反应,他意味不明地轻笑一声,沉了沉肩膀,突然岔开话题:“还睡吗?”

方向转得太快,丛安河一愣:“…什么?”

戚不照仰首。门框顶装着盏鹅黄色的小灯,暖光铺下来,他像尊玉雕的观音:“去逛逛么。”

“现在?”

戚不照补充:“很晚了,没有摄像跟拍。”

被抓住死穴,丛安河有一瞬的心动,妥协的试探几乎脱口而口:“去哪儿?”

戚不照笑出声。

今晚是跑灯节,原本是本地的传统节日,早些时候只有老人会在这天做各式花样的明火小灯,给家里的小辈玩儿,出来卖的也有,只是不成规模。近几年资本和文宣部门嗅到商机,意欲借此打造海城的城市品牌€€€€每年的这天,夜市都会彻夜灯火通明,门庭若市。

别墅在度假村,距离夜市步行只有十多分钟的距离。可戚不照掉链子才是常事,轮椅在半途电量耗尽。

有一就有二,这次不需要戚不照主动提,丛安河就自觉握上了推杆。

“谢谢。”戚不照挑了下眉,他做这个动作并不显得轻佻。

丛安河从善如流:“不用客气。”

地面不平坦,轮椅上的人看起来瘦削,实际上相当有重量,推起来很费力。但丛安河的手很稳,并不颠簸。

“我之前雇过护工,一天的薪资是市场均价的两倍。”戚不照给出结论:“他不如你。”

尽管对服务行业绝无偏见,但从话剧新秀到优质护工,横向跨度属实有些大。

行事肆无忌惮,漂亮话更懒得讲,抛开秉性恶劣不谈,丛安河突然有些好奇,这人两条腿走路会是什么样子,会不会横得像只螃蟹。

丛安河被自己逗乐了。

但当他垂眼扫过戚不照裹着绷带的后颈€€€€omega最脆弱的腺体就埋在这块皮肉里€€€€新生的探究欲顿时被扼杀在襁褓。

“我读大学那会儿差点就进了医学院,学腺体内科,但我爸不同意。”是有些久远的记忆,丛安河想起那些时,目光尽头投向远处连绵的模糊光影:“他说,如果我敢去学医,他就敢下去陪我妈。多大年纪的人了,还用这个威胁我。”

话是这么说,可打蛇打七寸,手段纵然不高明,显然也有作用。

戚不照回头看他。

话剧演员的这张脸确实得天独厚,就算从仰视的死亡角度,也只会觉得他下颌线条清晰漂亮。说后半句话时眼睛在笑,父子关系应该不错。

没追问原因,戚不照有一套自己的逻辑,没头没尾地来了一句:“有点可惜。”

丛安河思索片刻,道:“我偶尔也会后悔。如果当初坚持学医,年薪会是现在的十五倍。”

近二十余年,标记清除、匹配度核算、信息素二次转化与创后恢复逐渐变成热点课题,医疗市场需求量大,但腺体内科门槛高,有资格提供相关治疗的医生相对较少。

僧多肉少,供不应求。

“我没说这个。”戚不照却笑了声,半真半假道:“白大褂衬你。”

丛安河意识到自己想岔了,但他步履未停:“我排《医生普鲁特》的时候穿过,白大褂扣上扣子其实不算好看,救死扶伤讲不了这个。”

戚不照坚持己见:“衬你。”

丛安河觉得好笑:“你又没见过,怎么这么笃定?”

戚不照双眼皮前窄后宽,抬眼看人时,懒散又锋利。很特别的气质,过目难忘。

他没有给出回答,只冲着前方扬了扬下巴:“到了。”

星点的明光连成一片,闲聊着走了一路,远处也追到眼前。

夜市大开,人站在一端,寻不到另一端的尽头。长长几段路两侧都开着摊位,卖小灯的多,卖小食玩具首饰特产的也不少。

似乎到这个时候丛安河才意识到,周遭早已逐渐嘈杂起来。大抵也只有在今天,才能在凌晨的街头看到如此多的半大孩子,三五成群地嬉闹,身后跟着精神不振的家长,从身边走过。

“好热闹。”丛安河停下。

右手边刚好是家卖小玩意儿的摊位,用粉笔写“手作大王”四个字。戚不照随手摆弄摊位上的拨浪鼓,鼓面偏小,他的手掌却宽大,握在手里比儿童玩具还显得迷你。

“你是第一次来夜会?”他问。

丛安河也拨弄两下竹叶鸟的一对细窄翅膀,实话实说:“是啊,第一次。”

戚不照不知道想到什么,敛下视线,睫翼在顶上投下的光中沉出一片阴影。五官€€丽,线条却冷肃,就算闭口不言也显得野性难驯。

丛安河忍不住看他,很突然的,听到他问,“丛老师也不是本地人?”

也,含义丰富的连接词。戚不照措辞刻意,被丛安河敏锐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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