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道……
唐汝君焦躁地搅着玻璃杯里的冰块,过了一会儿,还是忍不住地掏出手机打了个电话。
“喂,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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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近深夜,屋外又刮起了雷阵雨。
落地窗的卷帘被狂风拂得上下翻飞,闪电像柄雪亮的刀刃,将偌大的紫黑天幕劈成一个撕裂的豁口。闷响的雷声忽远忽近,像个不定时炸弹一样在厚重的黑云间炸开。
初夏的风和雨都带着股特有的腥锈味,铺天盖地的,好似把春天里零落的残絮与尘土都一并冲净了一般,空气中弥漫着清新而冰凉的气息,有股淡淡的青草味道。
季想垂着头用浴巾简单地擦拭了身体,带着热气的水珠从他劲实健壮的肌肉上滚落,弓出一截曲度接近完美的背脊线。
浴室的镜子清晰地映着他伤痕累累的后背,上边还有几道见了血的长抓痕,足以可见方才那场性*的狠烈程度。
他拿过挂钩上的灰色浴袍,简单地在腰前系了个结后,便穿着拖鞋轻步走进了卧室。
接近三十平的房间只点了一盏柔和的小夜灯,暖色的微光洒在床头上,将被褥上的褶皱细致地描摹了出来。
李可唯昏迷地陷在柔软的大床里,穿着一件明显不属于他尺码的宽大睡衣,赤裸着两条长腿,像只被剥去了外壳的蜗牛,对屋外的滂沱暴雨一无所感。
他刚刚被抱着清理过一次,身上的所有衣服都湿得不能再穿了,季想便给他换上了自己的衣服。
“喂……对,他好像有点发烧。我把他带回了我家。”
季想用肩膀夹着手机,跪在床上俯下身,单手拉开李可唯的领口,从他的腋下取出方才放好的温度计。
发间未干的水珠滴在李可唯那满是触目惊心痕迹的锁骨与脖颈上,随着那人微微起伏的胸口往下滑去。
季想看着他隔着睡衣凸起的两点,喉头一紧,有些不自在地转过头,拿浴巾拭了拭湿发:
“还没38.5℃,大概38.2℃吧。”
“我刚刚给他清理过了。先物理降温吗,可是他现在还在昏睡……”
李可唯睡得似乎不太安稳,眉头时而舒缓,时而紧皱,破了皮的嘴唇一翕一张地喃喃着,似乎在说梦话:
“季想……”
季想把手机放在床头,静静地看了他一会儿,俯身过去:“什么?”
“你为什么……说谎………”
李可唯的神情看上去很痛苦,大概是因为房间里有着太多熟悉的气味,他似乎突然陷在了某种经年回忆编织的噩梦里,胸腔可怜地颤抖着,连呼吸都变得急促起来:
“你没有去秀场……你和别人去了婚礼……为什么、为什么骗我……”
“秀场?婚礼?”季想皱了皱眉,脑子里似乎有什么东西电光火石地闪过,但却快得来不及抓住。
李可唯的额角沁出了细汗,不知又梦见了哪个颠三倒四的片段,含糊不清地叫道:
“雪媚娘……再坚持一会!爸爸马上就回来了……不要走!不要离开我……”
“不要留我一个人€€€€€€”
季想心头莫名一痛,下意识地握住了李可唯攥着被子的手,任由那人把指甲深深嵌进自己的手心肉里。
李可唯不知是不是感受到了他的体温,全身又开始神经质地痉挛起来,两行眼泪顺着眼角淌了下来,胸口像破风箱一般剧烈震颤着:
“……都是我的错。”
“都是我的错€€€€”
第24章
他好像又做了一个长梦。
梦里,又回到了他和季想离婚的那个夏天。
……
“我不会因为这种幼稚的威胁就和季想离婚的。”
很多年后,李可唯还记得那天唐天嶂高高在上的姿态与略带轻蔑的表情,仿佛在无声地嘲笑自己死鸭子嘴硬的犟样一般。
他的目光移向了手机上季想与唐汝君那张刺眼的合照,手心不知不觉又生了汗,
“我会……和他好好谈谈。”
那年的夏天实在热得可怕,接近凌晨的街道闷得像桑拿房一样。李可唯捏着热津津的手机一步步从城西走回了城南,整件衣服跟在水盆里泡过似的,湿了个彻底。
等走回自己家时,他的小腿已经痛得抬不动了,跟腱处的神经也开始滞后地刺痛起来,一阵阵地,虽然并不剧烈,但颇有挠心挠肺之感。
雪媚娘似乎已经睡熟了,好半天都没有出来迎接主人的打算,只偶尔在黑暗的角落中传出几阵规矩的鼾声,响得跟一连串小炮仗似的。
李可唯坐在沙发上,沉默地抚摸他们那张“一家三口”的合照,他发现即使没有开灯,他也依然能清晰地看见里面所有人的表情。
看见那个在太阳底下笑得跟二傻子一样的自己。
摸了一会儿,他打开手机,点开和季想的聊天界面,缓慢地打了几行字后,又斟酌着删了大半:
“什么时候回来?”
“我有事和你当面谈谈。”
2018年7月16日。
这一天,是季想回C市的日子。
直到这一天以前,李可唯仍坚定地相信着只要他们好好坐下沟通,所有事情都会朝好的那一面转变。
什么唐天嶂唐汝君,什么狗屁威胁,这个世界上就没有他和季想两个人一起都对付不了的东西。
可惜他还是太天真。
“别紧张,别紧张,先和他说我爸的事情,再和他说唐天嶂找我的事情……”
屋里开着空调,将柜子上的便利贴吹得呼啦作响。聒噪的蝉鸣被玻璃窗挡了大半,只余下了拖鞋踩在地上焦躁的啪嗒啪嗒声。
李可唯专门和公司请了半天假,把要同季想坦白的话写成了一个长长的稿子,在客厅里如临大敌地兜着圈做预演,颇有大学时准备英语口语演讲的架势。
过了半天,他还是泄气地揪住了自己的头发,倒在了沙发上。
“这他妈要怎么说……说我爸是杀人犯吗……”
自从结婚后,他们两个人都鲜少提及自己的原生家庭,或许是童年时期有创伤的人们彼此之间都有某种特殊的感应雷达,李可唯和季想在这一敏感问题上都选择了避而不谈,给彼此留了一点隐私空间。
李可唯连季想爸妈是哪里人都不知道,突然之间竟然要跟那人剥开自己高中时期鲜血淋漓的旧伤口,心脏像吊了几瓶水似的晃个不停。
他爸出事之前,他原本已经拿到了他们县保送A大唯一的名额,可是他爸出事之后,学校便以影响不好的理由将名额给了另外一个学生。
高三那一年,原本还算富裕的家庭里失去了唯一的经济支柱,为了赔偿厂里伤亡者的家属,李可唯他妈无奈之下将房子抵押给了高利贷公司,平时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女人也开始学着低头给有钱人家做保姆,晚上在技校当保安,一天打三份工来补贴家用。
而李可唯也很争气,保送名额被抢了后就自己憋着那股狠劲儿,秉着“穷且益坚”的精神,愣是裸分硬考考上了C大分最高的信息院,成了他们县当年的高考状元。
靠着娘俩这些年的努力,他们总算把当年那段噩梦般的日子给熬过去了,开始过上了梦寐以求的普通人的生活。
除了大学时走的亲近的朋友以外,李可唯没有把这些事同第三人说过。随着年龄的增长,这些往事也被他在心底里压得越来越深,好像只要他本人遗忘,这些令人痛苦的回忆就可以永远不见天日一样。
李可唯在沙发上懊恼地打了几个滚,叹了口气,又在心中盘了一遍稿子,打算起身去上个厕所。
踩着拖鞋走到一半,竟感觉脚趾传来一股湿意。
“雪媚娘€€€€你什么时候又开始乱尿了€€€€!?”
李可唯皱了皱眉,拎着拖把简单地拖了一下,便去找凶手兴师问罪去了。
“雪媚娘!?”
他提着拖把到客厅的狗窝一看,并没有发现往日那坨庞大如棉花糖般的身影。
厨房没有。
洗手间也没有。
“你现在聪明了,乱尿完知道藏起来了是不是?”
李可唯头疼得要死,季想的事情没解决,这蠢狗又不知道藏哪去了,真是一大一小都不让人省心。
他“啧”了一声,去厨房的储物柜里翻出了雪媚娘最喜欢吃的狗狗零食,在空中晃了晃,发出哗啦啦的声响:
“Hello?有人想吃吗€€€€”
令人奇怪的是,平日里只要听到开饭就健步如飞的雪媚娘,今天竟然一改往日的浮躁风格,变得沉稳了起来。
“嚯。”
尽管家里十分安静,李可唯还是敏锐地听见了卧室里传来的声音,拎着零食往房中走去。
“撕拉€€€€”
零食袋撕开一个小缝,床板底下也传来一阵小型骚动。李可唯无语地一把掀开床单,看见雪媚娘正吐着舌头趴在床底下,那双倒三角眼心虚地看着他,被抓包了也丝毫不挪地儿。
“怎么回事啊宝宝?”
李可唯抓着雪媚娘又白又胖的爪子,将狗拖了出来:“客厅开空调了,你在这底下待了多久啊,不得热死了?”
雪媚娘啪嗒啪嗒地走到装水的银盆旁,又软了腿似的趴倒在了地上,爪子推了推盆,示意李可唯给他多装点水喝。
“一多喝水就乱尿,你又不是小狗了。”
李可唯教训了它一顿,但还是转身给他接了一盆水,蹲下身看着雪媚娘小口小口地舔了起来。
“热吧,吃冻干吗,你最爱的鸡肉果蔬味。”
谁知雪媚娘只是抬起头瞥了那零食一眼,便又兀自低头喝水起来。
李可唯觉得很奇怪,雪媚娘平时看见这冻干口水都能飞流直下三千尺了,拿在零食逗它还能一蹦三尺高,今天这是被热坏脑子了吗?
“来来来,把我的小风扇给你吹,过一会儿就不热了。”
他摸了摸雪媚娘的头,把还在充电的迷你风扇拔了下来,放在水盆旁边。
雪媚娘舔了舔李可唯的手心,随即在狗窝的垫子转了一圈,又无精打采地耷拉着狗头趴下了。
李可唯看着它蔫蔫的模样,忽然感觉有点心疼,连它乱拉乱尿的事情都轻易地原谅了。
雪媚娘精力旺盛拆家的时候,他希望它能安静一点。它难得安静起来的时候,他却反倒有点不适应了。
风扇嗡嗡地转着,背后却突然传来了锁孔转动的咔嚓声。
李可唯猛地站起身来,回过头。
看见半年没回过家的季想提着一个蓝色的行李箱站在门口,冷俊的面上带了几分明显的疲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