抛去主刀医生的身份,钟鸿川这句话让他无言以对。换做他自己,甚至换做任何其他医生,都有可能以自己为代价去换这场豪赌。
思及此,俞锐忽然想起了某个人€€€€那位去世后将遗体捐献给医大,最后连骨灰都葬于医大某棵杏林树下的顾景芝。
俞锐定定地看着钟鸿川,从钟鸿川的身上,他感觉自己看到了某种精神的传承,内心莫名涌起了冲动,甚至瞬间肃然起敬。
可钟鸿川却一眼将他看透,摆手笑了笑,说:“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我没你想的那么伟大,我也有我的私心。”
他起身下床,将病房门掩上,回来时径直坐到沙发另一侧。
钟鸿川看着他,眼底带着很深的复杂的情绪,而后缓声道:“医生当久了,手术做与不做,考量的因素会越来越多,也就没那么纯粹了,爱惜自己的羽毛几乎成了下意识的天性。”
意味不明的一句话,俞锐眼里的疑惑更深。
钟鸿川眼神坚定,面带郑重,对他说:“这台手术,我只想在八院做,可我又不想让我的老伙计们为难,所以最合适的人选就是你,这就是我的私心。”
钟鸿川口中的老伙计,是八院能够主刀的另外两位老教授,和他皆是相交多年的挚友。
所谓能医不自医,渡人难渡己。
做医生的,最大的挑战不是手术难度,而是某天不得不面对,跟自己情谊深厚,甚至血脉相连的亲人挚友,躺在自己的手术台上。
如果一切顺利自是皆大欢喜,可倘若稍有差池,对方在自己的手术刀下终身残疾,甚至失去性命...
钟鸿川说的话,俞锐稍稍一想就明白了。
曾经有位法国医生说过,每个医生心里都有一片墓地,里面祭奠着遗憾,也铭刻着失误。
可假如这片墓地上竖起自己至亲至爱的墓碑....
这样的结果,绝不是简单归咎到手术风险就能一笔带过的,甚至也许能够摧毁一个人做医生的信念。
俞锐默然片刻,只平静回给他三个字:“我明白。”
人性其实很复杂,年少时看世界,五彩斑斓全是彩色,成年后才发现,即使是以前最老的电视机,黑白里也是搀着灰的。
从病房出来,俞锐立在走廊尽头发呆。
窗外的风景的确很好,入目就是医大独有的红瓦白墙建筑群,蓝天碧玺,白云浮动,微风掠过南湖湖面,跳跃着无数金灿灿的光点。
离开前,钟鸿川最后对他说:“你也有权拒绝,毕竟如果手术失败,你要赌上的可是你的整个职业生涯。”
俞锐笑了声,背对他挥了挥手,最终什么都没说。
又站了没多久,俞锐去护士站签字下医嘱。
东院的小护士俞锐都很熟,看到他也没客气,顺手就塞给他一包糖。
包装是红色的,俞锐拿在手里,挑了挑眉问:“这是喜糖?”
小护士腼腆一笑,说“是”。
俞锐笑着说:“恭喜恭喜,回头记得给我发请柬啊。”
小护士嘴巴一噘,像是未卜先知,遗憾道:“俞主任你那么忙,发了你也没时间去。”
另一位护士查房回来,闻言插话道:“放心,就算人不到,红包也会到的,俞主任的红包可不少,不要白不要。”
“要这样的话,”小护士双手抱拳,看向俞锐的表情立马恭敬起来,“那我给您发个定制请柬,亲自给你送西院去,您看怎么样?”
连称呼都从你变成您了,俞锐摇头失笑:“行,没问题。”
玩笑开完,小护士递给他文件签字。
俞锐接过翻看两眼,伸手去掏自己的西裤口袋,摸了半天发现左右两边都是空的,随即一愣,这才想起钢笔已经丢了。
手从口袋里拿出来,指间空空如也。
俞锐搓捻着拇指指腹,片刻垂眸,他问护士重新要来一只签字笔。
不过,他这一笔还没写完,一阵滚轮碾过地面的声音猝然响起,俞锐脚后弯紧接着就被撞了一下,手里的笔也跟着飞出去。
俞锐回头一看,不知从哪里蹦出来个小孩儿,竟然在医院走廊玩滑板。
可能是方向没把握好,直挺挺地撞到他身上。
俞锐将小孩扶起来。
没过两秒,小男孩的母亲也跟过来了。
俞锐严肃提醒对方,医院不能玩滑板,容易撞到病人出现不可预知的事故。
男孩母亲连连点头道歉,“您说的是,我们就是来看个病人的,现在就走。”
说完,男孩母亲拎着男孩衣领,边骂着“你怎么这么不懂事”,边把男孩给拽走了。
俞锐一直盯着对方走进电梯,没注意到身后有人靠近,直到感觉肩膀被人轻拍了一下,他才猛然回神。
转头过来时,俞锐最先看到的是一只白净好看的手,骨节突出,长指弯曲着,手上握着一只签字笔。
“你的笔。”手的主人提醒道。
俞锐抬起眼皮往上看,怔愣半秒,“翌哥”叫一半中途临时拐弯,于是出口便成了:“翌、师兄,你怎么在这儿?”
顾翌安目光灼灼地盯着他,对视两秒后,顾翌安移开视线,然后面无表情道:“来看钟老。”
俞锐“哦”一声,这才注意到顾翌安还拎着果篮。
“笔还要吗?”顾翌安握笔的那只手还支棱在他眼前。
俞锐讪讪一笑,将笔拿回手上,继续把字签完。
有那么一瞬间,他居然有点庆幸,刚被顾翌安捡到的不是他那只钢笔,而是这只再普通不过的签字笔。
顾翌安在背后询问护士,钟鸿川住在哪间病房。
俞锐将签好的文件递回去,跟他说:“我送你过去吧。”
顾翌安没拒绝,简洁地“嗯”了声。
病房其实不远,也好找,沿着走廊过去,尽头那间就是。
路上,俞锐问他什么时候回的北城,顾翌安说前天。俞锐又问他,最近还忙吗,顾翌安说还行。
机械性的几句客套话说完,人已经站在病房门口了。
俞锐刹住脚步:“我就不进去了,你和钟老这么多年没见,正好可以好好聊聊。”
顾翌安脸上依旧无波无澜,应了声“好”。他右手刚握上门把,俞锐盯着他手上的护腕,忽又开口:“你的手,受伤了?”
顾翌安垂眸,似是看了一眼,而后语气淡淡地说:“不算伤,普通的腱鞘炎而已。”
说完,也没等俞锐反应,便拎着果篮推门进去。
俞锐盯着阖上的门,隐约听见里面的招呼声和说笑声,愣了半晌,甚至五分钟或者十分钟更久。
直到有人路过,向他投来异样的眼神,俞锐这才默然转头离开。
作者有话要说:
每个医生心里都有一片墓地€€€€出自法国医生勒内€€莱利彻。
ps:主封底图颜色是洗手服的颜色,英文Day&Night be always with you,我强行翻译成《执手,日夜不离》
所以,书名就是这么来的,O(∩_∩)O哈哈~
另外,执手两个字,在这个故事里面有很多层意思,千言万语留给小可爱们自行想象。
第20章 双保险
病房里,钟鸿川正半躺在床上,顾翌安坐在他侧面靠窗的沙发,长指转动,削着苹果,细长的果皮从手心落向茶几,层层堆叠,一刀至尾。
钟鸿川半掩着嘴咳嗽两声,问:“老徐没跟你一起来北城?”
“徐老说过来一趟还得折腾,就没来。”顾翌安娓娓解释道,“再加上,研究所那边新启动了一个项目,需要徐老确认很多细节,所以研讨会结束,徐老就飞回美国去了。”
钟鸿川正拿起矮柜上的茶杯想要喝口水。
闻言,手里的杯盖一扣,鼻子里“哼”出一声,钟鸿川不满道:“当我老头子好糊弄呢,真要忙成这样,他又何必回国一趟,飞机来回都得两天,一把年纪还得倒时差,这都不嫌折腾,来趟北城就折腾了?”
顾翌安笑笑没说话,削下来的果皮放进垃圾桶,他又起身去拿了一个干净的果盘,将苹果切成小块,插上塑料刀叉后放到钟鸿川手上。
钟鸿川顺手叉下一块让他也吃点,顾翌安摇了摇头,淡淡笑着说:“我就不吃了,您多吃点,当是多补充些维生素。”
说完,他拐进洗手间去洗手。
出来时,钟鸿川仍旧一脸不高兴,又说:“他跟老周那点恩怨都多少年了,三十年快奔四十年了吧,怎么还是个小孩儿性子,也不怕人看了笑话。”
“半截身子都快入土的人了,有什么恩怨放不下的,当年同窗那点情谊他可真是一点没留下,心够硬的。”
说话的时候,钟鸿川嘴里还咬着苹果,一句话嘟囔着说得含糊不清,咽下去后用力将刀叉又给插回去,借此表达自己的愤怒。
顾翌安擦着手笑了笑,感觉他们这几个老人谁都差不多,都是老小孩。
无论是徐颂行还是周远清,都对顾翌安恩重如山,他也不可能在后面编排俩老,只能温和着语气,劝慰眼前这个。
“您想多了,徐老是真忙,等这阵儿忙过了,他还会回来一趟,到时候肯定先来看您。”顾翌安将擦完手的纸巾叠起来扔进垃圾桶。
语音刚落,房门突然“嘎吱”一声从外面被推开,打断了俩人的对话。
来人是钟烨,专程过来给钟鸿川送换洗衣服的。看到顾翌安时,钟烨倒没什么意外的表情,就随口说了句:“回来了?”
钟烨这人性子一贯冷清,顾翌安也没多说,冲他微笑着点了点头,算是简单打了下招呼。
呆了小半天,还跟着蹭了老爷子一顿营养餐。
顾翌安看眼墙上的数字钟表,都快一点了,为了不影响老人休息,便起身告辞要走。
钟鸿川有午休的习惯,钟烨也就是来放个东西,于是主动提出送送顾翌安。
顾翌安微微有些意外,倒也没拒绝,以他对钟烨的了解,如果不是有话要说,这人是不可能主动提出要送他的。
虽说因为父辈世交的关系,两人自小就认识,但关系却说不上好也说不上不好,只能勉强算作朋友。
果不其然,刚从医院出来,钟烨便单刀直入,问他:“有空吗,有空的话一起喝杯咖啡,没有的话也不勉强。”
两个大高个儿一左一右,分别立在医院门口锃亮的大理石柱边,就跟门神似的,还是极其养眼的门神。
钟烨说完,顾翌安嘴都还没张开,他又接着无缝衔接地补了一句:“当然,我很希望你有。”
这说话风格,的确很钟烨。
顾翌安不禁失笑,点头说:“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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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院附近人流量大,车多拥堵路又狭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