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陈放却不买账。
午饭时,他坐在俞锐办公室的布艺沙发上,盯着他来回来去地看,最后连手里的筷子都放下了:“不对啊,你去藏区那么多次,怎么偏偏这回就对紫外线过敏了?”
“我哪儿知道,我又没算命的本事。”午餐是陈放从食堂带回来的,俞锐喝着一小碗汤随口应道。
陈放也没再追问,继续拿起筷子吃饭,可没吃两口,他又抬起头来:“我听说,翌安也去藏区了?”
一句话便让俞锐刚喝进去的那口汤直接从喉咙呛到肺管,咳得是撕心裂肺,眼底都发红。
“不是,我说什么了,你这么激动干嘛?”陈放抽出纸巾递给他,又起身去给他倒水。
俞锐擦完嘴,接过水杯,喝了口清水润喉,感觉好些之后,他冲陈放摆了摆手。
“藏区那边出现一例BAE患者,翌哥对这方面比较有经验,专程去看了看。”
“BAE?就那巴拉姆西阿米巴脑炎?”陈放瞳孔都不自觉放大,脸上表情很是惊讶,“这种病咱八院好像也没出过几例吧?你出趟差,还赶上这个?可真是...”
他说着摇了摇头,注意力倒是彻底被转移了过去,没再继续追问俞锐脖子过敏的事。
吃完饭,饭盒收一收,陈放拍拍肚子往沙发上躺。
仰头望向俞锐,陈放想起来问:“听说你要给柴羽做手术?”
俞锐正在咖啡机前站着,闻言立刻扭头过来,眉心轻蹙了蹙:“你怎么知道?”
正常来讲,陈放即使作为科主任,不主动去查也是不会知道这事儿的,尤其柴羽现在的人气摆在那里,越多人知道事情会越麻烦。
“放心。”陈放看穿他,冲他摆了下手,“是霍骁跟我说的,我没告诉别人,也不会跟谁说。”
“霍骁?”俞锐挑起一侧眉毛,实在很难不意外,“他居然会跟你说这个?”
陈放抻了抻腿,坐起身来:“他想让我出面,请我堂兄过来八院负责这台手术的电生理监测。”
俞锐微愣两秒,随即了然地点了下头。
陈放堂兄是国内神经电生理方面的专家,尤其对术中视听功能区监测,以及术中各种突发情况的应对极有经验。
不仅如此,为了保障柴羽听力及视力不受影响,此次手术必须配合术中唤醒,所以手术全程都离不开一名优秀的麻醉医生配合。
原本,俞锐是希望由霍骁来负责手术麻醉的。
他本就是麻醉科神外组的,对这类手术基本不陌生,加上俩人合作过很多次,默契也比其他人更多。
何况不单在八院,哪怕是在整个北城,比他优秀的麻醉医生实在不多,一只手就能数得过来。
但霍骁想都没想便拒绝,转头就去找了麻醉科主任接手。
当然,以八院麻醉科主任的水平,肯定不会比霍骁差,可他俩都很清楚,霍骁拒绝的原因和能力水平无关。
而是他根本无法正面去面对柴羽。
哪怕在手术台上,柴羽是睡着的,即便术中醒来,视线范围内也根本看不到他,但他仍然没办法出现在柴羽面前。
尤其还是以麻醉医生的身份参与这台手术。
守着护着近二十年,却始终像个见不得光的影子一样,不肯也不敢走到对方面前。
每次想到他俩之间的恩怨纠葛,俞锐心里多少都会有些唏嘘。
既然霍骁都已经做到这份儿上...
俞锐握着咖啡杯,轻抿一口,忽然拧头去问陈放:“翌哥回来了吗?”
陈放闭眼躺回到沙发,眼看都快睡着了,听到问话,他身子往里一翻,咕哝道:“回了,说是下午来医院。”
俞锐搅动着咖啡匙,一圈又一圈,杯匙在底面刮出声声清脆的响。
哎€€€€
默然在心里叹下口气,虽然他俩现在见面必定会尴尬,但左思右想,还是只有顾翌安最适合参与这台手术。
正事要紧,其他的也管不了那么多了。
可说是这么说,真到了顾翌安办公室门口,需要敲门的时候,俞锐一只手抬起又落下,好半天也没扣下去。
“找我有事?”清哑熟悉的嗓音倏然落下。
俞锐转过身,几步之外,顾翌安拎着电脑包,西服外套搭在臂弯,正抬腿向他走来。
“嗯。”俞锐不自觉蹭了下鼻子应道。
顾翌安从他身侧走过去,手贴到门把手时,眼角余光恰好瞥到俞锐脖子上那块贴好的纱布。
五指收紧,动作微微一顿,顾翌安薄唇轻抿,沉默半晌,丢给他一句“进来吧”,跟着便率先推门而入。
外套挂上衣帽钩,顾翌安将电脑放到办公桌上,随后倒给俞锐一杯水,问道:“说吧,什么事?”
俞锐捏着杯子,站在他对面,嘴唇动了好几下才开口:“我来,是想请你帮个忙...”
顾翌安抬眸看他一眼,随后点了点头,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俩人都是神外医生,沟通起来事半功倍,不到半小时,顾翌安就把整件事都了解清楚了。
过程中,他不仅一直都在听,还顺便将柴羽的病历也一并看完,然后非常干脆地答应下来。
全程都在聊正事,其他的一个字没多说。
但临走前,顾翌安终是没忍住开口,把人给叫住,然后意味不明地问了句:“很严重?”
指代不明的三个字,甚至连主语都没带,可俞锐依然愣了愣,条件反射般抬手去摸那片纱布,摇头说:“没有,就一点印子,过两天就消了。”
像是完全与他无关,只不过随口那么一问,顾翌安淡淡“嗯”了声,之后便再没说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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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术前,霍骁再次出现在东院。
俞锐刚走进更衣室,霍骁便已经倚靠在墙面柜上,待他换好洗手服后,伸手递给他一样东西。
“这是什么?”俞锐接到手里看一眼,“符?驱鬼的还是干嘛的?”
俞锐单手扶着柜门,一脸无语:“你好歹也是个医生,唯物主义者还信这个?”
“什么驱鬼的,”霍骁语气淡淡地纠正他,“这是平安符,昨天刚去城郊寺庙求来的。”
俞锐一愣,盯着他半晌也没出声。
反手关上柜门,俞锐沉吟一声,又问:“那...这是给我的,还是给柴羽的?”
“我已经来回消过毒了,可以带进手术室。”
霍骁并没有直接回答他,说话时,他脸上看似平静无波无澜,但视线始终是半垂往下的,眼底波动悉数隐没在睫毛之下。
他拉扯嘴角,低低地笑了声:“他本来胆子就小,读书那会儿,连走夜路都会害怕,更别说是上手术台...”
俞锐沉默不语,走上前,抬手拍了拍霍骁的肩膀。
到这时,霍骁才终于抬起眼皮去看俞锐,同样也是在这时候,俞锐才看见他眼底复杂难辨的情绪。
以至于当霍骁再度开口时,俞锐甚至能从他嗓音里听出明显的哽咽和沙哑。
他说:“帮我把这个交到他手上,跟他说会好的,他一定会没事,会完好无损地,平平安安地出来,成么?”
即便认识这么多年,俞锐也从未见霍骁这样过。
没再言语,他捏着平安符的红线,伸手从霍骁眼前一晃而过,郑重地点了点头,然后转身迈进术前准备间。
他进来的时候,柴羽也才刚到不久,人已经换上手术服,此刻正躺床上支棱着脖子跟他打招呼,看起来倒是没一点害怕的样子,还笑眯眯地叫了声“锐哥”。
俞锐“嗯”了声,绕到床边,将平安符放进他手心里。
柴羽抬起来看,小巧精致的金色锦囊,缎面用红色丝线别别扭扭地绣着两个字,平安。
俞锐甚至都不用开口。
那字迹,即便是用针线绣出来的,柴羽也只消一眼,便能立刻认出来。
他怔怔地看着,好久都没出声。
随后,他将平安符紧紧握在手里,重新笑着跟俞锐说:“锐哥你看,他果然还是不敢来见我。”
俞锐也不擅长安慰,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绕过去拍拍他的脑袋,算是无声地传递出一点安慰。
“锐哥€€€€”
俞锐站在柴羽头顶的位置,柴羽叫他时,眼皮得往上翻,衬得他眼睛比平时还要大。
“嗯?”俞锐低声应他。
“你难道,就不想知道为什么吗?”柴羽忽然说。
手还未抽回,俞锐长指微蜷,悬在半空中,拇指和食指来回轻捻了两下。
他当然清楚柴羽指的是什么,是关于那场直播意外,也关于他为什么明明隐藏三十年,却又突然选择公开承认自己身上的秘密。
不止俞锐想知道,所有围观过这件事的人全都很想知道,甚至有些媒体粉丝恨不得堵到他家门口,亲自从他嘴里翘出答案。
但俞锐并未出声,反而轻缓地摇了摇头。
“可你就不好奇吗?”柴羽再又问道。
俞锐将手揣回洗手服衣兜里,视线往下跟柴羽对上,而后说:“好奇心谁都有,但你不需要,也没有任何义务满足我的好奇心。”
更遑论这好奇心,还是建立在让柴羽再次自揭伤疤的基础上。
门被推开,剃头师傅走进来,说要给柴羽剃发备皮,俞锐点了点头退到一边,自己也准备离开去洗手。
“可是,我想告诉你€€€€”柴羽挺起身叫住他。
俞锐背对着站在门口。
“我想告诉你,锐哥。”柴羽又重复了一次,“如果这世上,还有一个人能够让我信任,让我想要开口的话,那个人就只有你了。”
衣兜里的手不自觉握紧成拳,俞锐深吸一口气。
片刻后,他转过身重新走回柴羽身边,向剃头师傅要来工具,又跟对方挥了下手,说这里交给他来弄就好。
对方于是点头应下,很快便又退了出去。
门阖上后,俞锐拉过一把椅子坐下,先是将柴羽的头微微往右调整,跟着轻俯下身,用剃刀慢慢刮动他耳侧背后的头发。
“现在没人了,你想说什么都可以,我在听。”
“其实,我也没有太多想说的,”柴羽眼睛看向反光的墙面,眼尾弯弯,挂着很柔软的弧度,“我想说的就一句。”
俞锐从喉咙里溢出一声“嗯”,说话声音始终放得很轻:“所以呢,是一句什么?”
眼睫微微颤动,柴羽试图用余光去看他,嘴角依旧是带着笑的:“其实锐哥,我也是花了很长很长的时间,才终于明白一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