执手 第163章

顾翌安僵直着身子,逐渐转身,看向陈放:“那份遗嘱呢,在哪儿?”

“给我,”陈放还没出声,顾翌安再次伸手,嗓音沙哑到极限,语气中甚至带着隐隐的乞求,“把那份遗嘱也一起给我。”

陈放瞬间红了眼。

他这次是真的不想给了。

不是不愿意给,以前他知道的时候,甚至想过扫描一份发给顾翌安,可此一时非彼一时,现在时机不对。

何况比起生前预嘱,陈放更怕顾翌安知道的,就是这份遗嘱。

预嘱都看过了,徐暮实在不懂陈放在纠结什么:“写什么了?遗体捐献?骨灰怎么了,跟钟老一样,师弟也想葬到医大杏林去吗?”

“不是。”陈放缓慢摇头。

“不是什么?”徐暮追问。

陈放深吸几口气。

沉默半天,三人相互僵持着,可事到如今,到底避无可避,陈放最终沉下肩,再次走回办公桌背后,从底下抽屉里拿出那份文件。

顾翌安大步上前,立刻夺到手里。

双目十行,疾速往下,看清上面的内容后,顾翌安脑子霎时嗡然一片,什么都没有了,只剩下大片大片的空白。

“不是杏林,是海棠树...”陈放低声叹息道。

不是想要葬在医大杏林,而是如果真的有那么一天,俞锐跟他说,他想把骨灰埋在那三株白海棠之下。

这也正是为什么陈放不敢把这份文件交给顾翌安的原因。

此时不管是他,还是徐暮,眼见顾翌安死死攥着那页纸,五指用力,将纸页捏进手心。

然后呆滞着,长久地动也不动。

好像只在瞬间,他整个人都被抽空了,只剩一具空壳。

不知过了多久,顾翌安转过身,垂着胳膊,走出办公室。

身后的两人赶紧跟上去。

深夜走廊寂寂无声,顾翌安撑着墙面扶手,像是一位瞬间病入膏肓的老人,毫无生气,只是一步步地,沿着昏暗的走廊往前走。

他想起送别钟老的时候,俞锐半开玩笑地跟他说,真要是有那一天,就算遗体捐献,剩下的他也会留给他,不会让他一个人。

他还想起20岁生日的时候,俞锐在电话里帮他许愿,说是要跟他好一辈子。

俞锐还跟他说,他许的愿,就一定会帮他实现。

他还记得分手的时候,他猩红着眼睛,字字泣血地追问俞锐,问他那些说过的话还记得吗?

说过的一辈子还算数吗?

顾翌安一直以为,俞锐早就忘了。

毕竟那时候他们都太过年轻,年轻到一辈子太重了,单薄的三个字根本就拖不住份量如此沉重的承诺。

可是直到今天他才知道,原来,俞锐从不曾忘记...

一分一秒都不曾!

他甚至在遗嘱里跟顾翌安说€€€€

“我想陪你很久很久,哪怕相隔万里,哪怕你再也看不见...

我欠你一辈子,也欠你那一句,我爱你。

翌哥,倘若我的一生注定短暂,那就让我的灵魂,跟那三棵盛开的海棠花一起,陪伴你,守护你,算是兑现我当年许下的承诺,可以吗?”

无论是当年,还是现在。

他和俞锐都不曾说过喜欢,说过爱。

顾翌安何曾想过,他第一次听到俞锐那句我爱你,竟会是在俞锐的遗嘱里,会是在俞锐跟他告别的三句话中。

沿着走廊没几步,顾翌安忽然跌坐在地,深深地蹲下身。

陈放和徐暮停在身后。

陈放急切地想要向前,徐暮却伸手拦了他一把,拉着他停在原地,就这么远远地看着。

看着顾翌安把头埋进双膝之间,紧紧抱着自己的腿,肩背不停地颤抖,将所有的哭喊闷进心里,任由眼尾的泪晕湿臂弯的白大褂。

从出事到现在,顾翌安一直都绷着,他冷静地抢救,给俞锐做手术,护送俞锐回北城,甚至熬过二次手术,熬过俞锐一次次惊险的抢救。

这么久,这么难的事,他都熬过来了,自始至终他都不曾没泄露出恐惧或不安,丁点都没有。

可他不是不慌,不是不害怕。

只是顾翌安从未想过俞锐会醒不过来。

他一直深信俞锐会没事,不是因为他真的冷静自持,真的对自己的医术多么自信。

而是因为他笃定俞锐不会让他输,不会留他独自一个人...

直到此时€€€€

直到这两份文件拿在手上的这一刻€€€€

顾翌安看着俞锐写下的话,像是在黑暗中看到俞锐渐渐松开他的手,渐渐转过身,只留给他越来越远的背影。

顷刻间,顾翌安原本固如城墙的信念,尽数崩塌,轰然一片。

他像是五脏六腑都被人生生地挖出来,狠狠摔到地上,不断被人来回地碾压,踩碎。

没人见过这样的顾翌安。

在所有人眼里,他就像是没什么情绪,永远理智,永远沉稳,无论发生天大的事,他都能撑住,不会激动,不会哭,更不会崩溃。

连徐暮和陈放都不曾想象过,有一天他们会看到这样的顾翌安。

仅仅几页纸,俞锐便将顾翌安彻底击垮,击得粉碎。

空无一人的走廊里,他泄尽全身力气,埋头低声痛哭,痛到麻木,也痛到无法呼吸。

甚至到最后连一丝感觉都没有了,眼前只剩下黑暗。

就像是整个世界都坍塌下去,他什么都抓不着,只能任由自己往下沉,往下坠,最终落入一片虚无的深渊....

作者有话要说:

最后一刀讲完了,剩下三章收尾~

ps:写白海棠,写生前预嘱,铺垫的也是今天~

第116章 苏醒

俞锐渐渐苏醒是在第三周。

睁眼醒来的瞬间,脑子依旧混沌,浑身哪里都疼,胳膊腿也用不上力,入目就是大片刺眼的白。

身体指征渐渐平稳后,气管已经拔除了。

但带着氧气面罩,加上长期插管导致喉咙肿胀,俞锐想开口根本说不出话来,唯一能动的只有手指和眼睛。

血氧仪数据波动,‘嘀嘀’声响个不停,旁边正在帮病人换药的小护士闻声急忙跑过来。

“俞主任?”发现俞锐眼睛微微睁着,小护士还有些不敢相信,“您这是醒了吗?”

俞锐平躺着,轻缓地冲她眨眼。

小护士眼睛倏地一红,随后便哽着嗓子扭头大喊:“大家快过来看,俞主任他醒了!”

监护室里其他人立马围了过来。

神外的重症监护室俞锐并不陌生,眼前也都是科里他最熟悉的医生护士,此时全都眼眶含泪,既惊又喜地望着他。

吴涛就在外面,听见声音赶紧就进来了。

以防万一,他先给俞锐查体,接着挨个看眼监测仪上的数据,之后才松下口气跟大家说:“俞哥醒了,一切正常。”

俞锐目光也扫过众人,缓慢地眨眼示意他没事。

确认无碍后,监护室再度恢复忙碌。

吴涛收起瞳孔笔,见俞锐像是有话要说,于是心领神会地俯下身,跟他说:“顾教授被急诊叫走了,马上就到。”

话音刚落,大门被推开。

顾翌安大步过来,刹停在床尾。

视线相接,耳边所有喧嚣和芜杂的声音悉数褪尽,呼吸和心跳同时起伏加快,眼底无数情绪涌动。

他们就这样静默着,彼此凝眸,深深对望。

直到水汽再也盛不住,视线变得朦胧,明亮清莹的水珠从眼尾滑落,留下两道浅浅的泪痕,俞锐微微张嘴,用口型叫了声‘翌哥’。

顾翌安咬紧下颔,蓦地闭上眼。

缓过鼻间酸涩,也压下胸口剧烈翻腾的情绪。

片刻后,他缓步上前,轻俯下身,长指扣进俞锐手心,拇指摩挲着他的手背。

“想喝水吗?”顾翌安贴近他耳朵,轻声问道,“想喝的话,我去帮你拿一根吸管过来。”

俞锐很轻地摇头。

他一直看着顾翌安,视线分秒也不曾挪开。

因为身上到处都还连接着管子,他不能动,也说不出话来,只能拉着顾翌安的手,在顾翌安的摊开的掌心里一笔一划地写字。

第一句,他写的是:翌哥,你瘦了。

顾翌安半蹲在床边,用另只手贴近俞锐的侧脸,指尖轻柔地掠过俞锐缠满绷带的额头,也抚过俞锐的耳朵。

“你也瘦了,等你好了,我们再一起补回来。”他看着俞锐,哑声说。

俞锐眨了下眼,接着写道:我想你了。

顾翌安低头,垂眼落在掌心。

那里是空的,并无任何痕迹,但俞锐的指尖让他掌心滚烫发红,热度像是沿着毛孔渗进血液,一路烧灼至心底。

这句顾翌安没回,嗓子哽住了。

俞锐还是眼也不眨地看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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