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顾翌安半垂的眼睫,也看顾翌安消瘦凌厉的侧脸。
昏迷的这段日子,他虽然毫无意识,连发生了什么,自己伤势如何都不知道。
但其实根本不用任何人说,只在见到顾翌安那一刻,那一眼,俞锐就什么都知道了。
他现在什么想法都没有。
除了心疼,挖心似的疼。
明明喉咙剧痛无比,就跟刀刮似的,他却还是握住顾翌安的手,强忍痛意,坚持要开口:“别担心,翌哥。”
长睫轻颤,顾翌安紧抿双唇,没出声。
“我会好的,很快就好…”俞锐艰难地说着。
他眼睛还是看着顾翌安,看进他的眼睛,映着冷白灯光的眸子里带着无限爱恋和深情。
微顿两秒,俞锐缓声又道:“再给我一点时间,好吗?”
霎时间,万般情绪冲撞至胸口,呼吸也凛住了,顾翌安倏然收回视线,背对俞锐,侧过头。
他闭着眼,咬紧牙关任由俞锐拉着他。
他缓了许久,不停地平复心跳,稳住呼吸。
直到额角和侧颈爆出的筋脉渐渐消退下去,顾翌安这才转过头,倾身靠近,吻在俞锐的眼尾,低低应了声‘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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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到消息,大家都来了。
顾翌安从监护室出来的时候,门口站着一大堆人。
除去科里的医生护士,陈放,周远清,还有从家里匆忙赶来的俞泽平和沈梅英。
“怎么样?师弟情况如何?”陈放性子最急,顾翌安才单腿迈过感应门,他人已经蹿到最前面,还伸头往里瞅了眼。
所有人都把目光集中在顾翌安脸上,沈梅英捂着胸口满脸急色,连周远清和俞泽平也都皱眉看着他。
“醒了,”顾翌安摘掉口罩,点了点头,“颅压恢复正常,脑部水肿也在逐步缓解。”
表情霎时松懈下来,沈梅英连声说道:“醒了就好,醒了就好。”
“什么时候能转回普通病房?”俞泽平于是追问。
“可能还要观察几天。”顾翌安回道。
“这样也好,”周远清点头表示认可,“等他脑部的水肿消了,拔除引流管再转比较好,以免发生二次感染。”
上班时间,监护室门口也不能久呆。
没聊几句,便都散了。
不管怎么样,俞锐醒来就是目前最好的消息,至于重伤后的恢复,急也急不来,只能一点点地慢慢养。
走之前,沈梅英原本还想进去看两眼。
可当听到顾翌安说俞锐已经睡着了,老教授怕影响他休息,便没进去,三步两回头地被俞泽平给拉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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恢复期间所有治疗和用药,俞锐都极其配合。
因为不能吃,只能靠鼻饲用药,鼻饲管从鼻腔、咽喉、食管,一路到胃里,戴久了并不舒服,也不太能好好说话。
连姜护士长查床时都开玩笑说,他们俞主任可算是神外最配合的病人了,以后遇到的病人要都这样,科里小护士的工作效率肯定能提升好几倍。
俞锐眼尾带笑,没出声。
往常他带着实习医住院医,不是查房问诊就是上手术,倒也难得有这样的机会,二十四小时躺着,看他们忙碌,也听他们偶尔闲聊打趣,开两句无伤大雅的玩笑。
如此配合,恢复起来倒也真的快。
没过两天,俞锐便拔除引流管,顺利转进普通病房。
监护室都有无菌要求,进出一趟不容易,普通病房就不同了,家属晚上可以陪床,亲戚朋友还能每天进出探望。
为了方便老院长和老教授,也方便俞锐休息,陈放还特意以权谋私,把科里仅剩的单人间留给俞锐。
顾翌安晚上陪床,白天正常上班不一定在。
因而这段日子,沈梅英和俞泽平每天都会来。
不仅来,自从顾翌安说俞锐可以简单进食以后,老教授顿顿翻着食谱,变着花样给他炖汤补身子,喝得俞锐一见保温壶就恶心想吐。
基地运载火箭发射当天,俞锐得到消息,于是在病房和沈梅英一起,陪着俞泽平蹲守在电视机前,观看现场直播。
严格来说,这还是俞锐第一次观看运载火箭发射,感觉还挺新鲜。
不过就是太吵了。
直播过程中,老院长一直拉着脸在旁边叨叨不停,说是转播现场的记者把好几个数据报错了,一点都不专业。
俞锐当时跟他爸说:“我看您上去讲得了。”
“我讲肯定比那丫头讲得好。”俞泽平指着电视接话道。
俞锐轻声笑笑,随后按动床头背板,缓慢坐起身:“那您讲,我和老教授一起洗耳恭听。”
听到这话,俞泽平转头,没好气地冲他横过来一眼:“以前讲那么多次,你听过几回?”
得,就不该问,俞锐心想。
以前读书那会儿,家里每晚总是守着新闻联播准点吃饭,俞泽平最喜欢在看到基地新闻的时候跟俞锐讲评两句。
从使用材料,到燃料配比,再到公式计算,老院长高兴了还会在饭后把俞锐叫到书房,继续他下半场的演说。
这些俞锐从小听到大,就算不清楚项目整个具体细节,但多少也能摸出个大概。
硬聊的话,俞锐也能聊。
不过,他基本也就只用了半个脑子应付他爸,应付完转头就忘了,根本没那么感兴趣,也就没过过心。
这会儿老院长翻起旧账,俞锐想想自知理亏,于是便把眼睛往他妈身上瞅,试图搬一下救兵。
谁知沈梅英看都没看他,低头依旧继续剥她的橙子。
隔着被子,俞锐用脚踢了踢老教授,老教授假装不知,还将剥好的橙子掰成两半,笑着塞进父子俩手里。
俞锐干笑两声,而后冲他爸说:“这回肯定听,要不您就辛苦一下,再跟我和老教授讲讲?”
老院长哼哼两声,从沙发上站起来,绕过小茶几,慢慢挪到电视机前,开始比对着画面,跟对面母子俩逐一介绍。
没过多久,视频里总机处一声令下,镜头秒切至现场。
伴随一阵巨烈的嘶鸣,浓烟蒸腾翻滚,尾端橙色火焰喷涌而出,将火箭缓慢推送至空中,并在几秒内加速消失。
即便只是电视转播,这一幕也足以令人震撼,更别说身处现场,亲身参与项目的工作人员了。
火箭升空后,漆黑的夜幕中,连飘荡四周的白色烟雾都渐渐消失散尽,基地周围的欢呼声却经久不衰,连绵不绝。
俞锐将目光移向他爸。
看他爸依旧停在电视机前,专注且认真地解说,也看他眉眼神色间流露出的骄傲,和他因为兴奋而涨红的脸。
看他不曾言及,却让俞锐心生敬佩的满腔赤诚,和热血。
恍惚中,俞锐惊觉他已经好久不曾见到这样的老院长,尽管白发稀疏,整个人却神采奕奕,连眼神都闪烁着明亮的光。
按理说,这应该是他爸参与的最后一个项目,也是最后一次可以以总工程师,总顾问的身份出席启动仪式。
若不是因为他,老院长此时应该也在现场,和同事战友一起分享成功和喜悦...
思及此,俞锐心里难免不忍。
冲动之下,他忽然开口,叫了声:“爸。”
俞泽平停下动作,转过身。
他原以为俞锐是有什么问题要问,没想到下一秒,俞锐却看着他,莫名对他说了一句:“对不起…”
俞泽平站在原地没动。
这声对不起来得很突然,也很突兀,甚至连沈梅英都悄然抬眼,注视着他们爷俩。
但除此以外,俞锐再没说别的,俞泽平也没问。
电视里的欢呼声渐渐淡去,直播也进入到尾声。
片刻沉默过后,俞泽平再次看眼屏幕定格的火箭升天画面。
转头回来时,他看着俞锐,也看着沈梅英,很轻地笑了声说:“不用对不起,没有什么比家人在一起更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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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远清也来了。
他来的那会儿,病房里也没别人,俞锐举着输液瓶正想去卫生间,但因为动作不便,手背针管里的血开始倒流,瞬间将输液管染红一大截。
老教授进屋一看,赶紧放下手杖,接过他手里的输液瓶,还扶着他手说:“你别动,我帮你拿着。”
“老师?”俞锐微有些惊讶,“你怎么来了?”
“来看看你。”周远清边说,边扶着他往卫生间走。
每天不停在挂水,俞锐是真有点急。可再急他也不敢劳烦自己的亲老师,于是拧着身子,想把输液瓶拿回来。
周远清拍开他手,没让他碰,还跟到卫生间,搞得俞锐哭笑不得,尿意差点没给憋回去。
平时上厕所,就算是老院长老教授,俞锐都不让跟。这回被赶鸭子上架,俞锐出来时脸都隐隐泛红,怎么想都觉得有些不好意思。
老教授却不甚在意,坐到沙发上,温声问他:“感觉怎么样,好点了吗?”
“好多了。”俞锐调整好输液管,靠向床头。
“好就好,好就好。”周远清杵着手杖,点头重复着。
他说话的声音放得很慢,带着一点浅浅的叹息,微微还有些沉,像是含着无尽的感慨。
可细听之下,除了感慨,好像还有许多其他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俞锐偏过头,于是将视线缓缓聚焦,落到周远清身上。
沙发背对窗户,周远清坐的位置正好背光。
春末夏初的季节,正午时分,落进屋里的太阳便渐渐有些刺眼,以至于他并不能将周远清的表情完全看清楚。
“老师?”俞锐试探着叫了他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