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道谭帅是个说话算数的,曹师傅很高兴,“等他回来,咱们爷几个一起喝两杯。”
可能是因为谭帅刚才的话,曹师傅的目光也多放在了黎阳的身上,跟黎阳道:“谭帅刚到海城时,跟你差不多,那个时候我就知道,他是个有心气的人……”
“当时从火车站回到长寻坡,有人跟他说修理厂在那边,谭帅就一直盯着北面的那些工厂,直到现在,我还记着他那时的眼神。”曹师傅感叹道:“那时我就想,修理厂留不下他。他是能干大事的人。”
不知道他说的是真心话还是恭维,黎阳点头认真的听着,因为谭帅一般不会去说过去的事情。
达成所愿,曹师傅很快就走了,黎阳去到那个红鼻子卡车跟前,围着转了好几圈,可以肯定,新漆是谭帅喷的,能把爪式轮毂喷的这么好的,这里没有几个人了。
这个车没有人开,黎阳想试试,谭帅也没拦着,坐进了副驾驶。
黎阳启动车,从院子里出去,一路往南开,绕过了好多垃圾场,然后顺利的开回了院子里面。
“师傅,这么长时间没有碰方向盘,我的技术没退步吧?”黎阳问道。
谭帅点点头,“挺好。”
往屋子里走时,黎阳问道:“我第一次见这车,怎么成我买的了?”
“这车是用你给我的零花钱买的。”谭帅这样解释着,并没有提他又改装了不少地方。
“那也是你的。”黎阳认真的道:“不管是给小安还是你,都由你们自己支配。”
他说着,谭帅就听着,没再争辩这个。
屋子里的桌子上有一堆零件,谭帅要处理,黎阳就坐在窗前,拿着总账开始翻看。
黎阳的手指放在了前年的冬天那一笔,那时谭帅和刘凯南下,挣的钱,买到了二手的国产卡车,然后他们转了很多小镇,买回来了那么多的衣服。
手指往下移动,那些零碎的数字,是买了冰淇淋机器的各种配件……
然后手指再次停下来,指尖的日期是他去年报考志愿的夏天,谭帅买了第二辆国产卡车,和第一辆隔了半年左右。
那之后的数字骤然增多,冰淇淋每天的收入,批发衣服的收入,一笔笔的运费,然后是两笔大的支出,那是谭帅先后又买了两辆卡车……
之后的账目有点整齐,应该是后来补上去的,卖掉了那批二次加工的收音机,账上余额是最大的,很快就成了赤字,那是他们借了周乐的钱买了卡玛斯的十三辆载重车和八辆自卸卡车。
截止到去年年底,车队是二十五辆卡车。
二十五辆卡车同时开起来,一个月光运费就能得十几万,几乎是一个中小厂子的一个月的产值,去掉必要的支出,剩下的也很可观。
今年年初到现在,车队以惊人的速度在扩张,还给周乐的钱换成了八辆全新的国产卡车除外,谭帅平均每个月会增加两到三辆左右的新车和旧车,其中也包括用其他车型改装的卡车,到现在,所有的车加在一起,一共是六十三辆。
这个数字,黎阳在学校时也是知道的,但是再次翻账,依旧觉得很惊心。
真的是太快了。
黎阳抬起头,看了一眼正在钻机前干活的人,这近两年的时间,谭帅应该比他还忙。
账本看完,下面压着厚厚的一叠纸,是派车的表,这些车分成了好多条线路,有的往西北跑,有的往西跑,有的往南,有的往北……
每一张看过去,黎阳发现谭帅很多次都是往北跑的,但是每次都离他学校所在的城市差一段距离……
谭帅都干完活了,看黎阳盯着表格看,道:“这有啥看的,又没写着钱。”
“谭哥!”黎阳两眼亮晶晶的看着他,“账上钱好多!”
看他这样,谭帅把零件放下,道:“这些账你不是早就看过了?”
“不管看多少遍,都觉得很震撼!”黎阳感叹道:“咱们前年卖冰棍,一天挣的最多的时候是一千多块钱吧,那个时候我走路都像是踩在云彩上,现在每天能挣好几千!”
“别高兴的太早。”谭帅道:“什么活都是刚开始干挣钱最多,再往后,涌进来的人多了,就难了。”
都知道拉货挣钱,买卡车的人就会越来越多,竞争加剧,利润就会被挤压。
“这个道理我也懂,但是抢先占了市场就是有了先机,以后还是有优势的。”黎阳把账本合上,“当然,我们的首要宗旨是平安运输。”
看完账本,黎阳通体舒泰,从门口的篮子里一下子拿过来十几个从垃圾场捡出来的破烂打火机,抓着谭帅跟他一起修。
拆下来零件放到不同的机器里面除锈,黎阳兴致勃勃的说着车队以后的发展,谭帅有一搭无一搭的应着,黎阳觉得他积极性不高,“你到底是咋想的?”
“你是咋想的?”谭帅反问他,“你们学校出来的学生,进的都是航空部,国企央企,你四年机械学完,毕业想做什么?”
“你问这个我还真不好回答。”黎阳认真的想了想,“我自己思考过,现在还没有一个准确的答案,主要是想做的事情太多了……但是不管咋样,我肯定会回到海城。”
和黎阳他们学校合作的工厂和企业很多,汽车、机械、数控机床、机电等等行业,都挺挣钱的,导致黎阳现在一时还没找准未来从事的方向。
当然,最诱人的还是谭帅的车队,只是黎阳现在所学的派不上用场,他暂时只能在远处出谋划策……
“哥,我毕业回来兼职给你当经理吧?”黎阳仰着脸看他,“管账管钱,不要工资。”
将一大堆零件拿出来,放在桌子上,谭帅没有立刻组装,而是道:“你不是要种樱桃树,我选了几个地方。”
“在哪儿?”黎阳顺着他的话问道。
“先洗手。”谭帅道:“我带你去。”
用熟悉的硫磺皂洗完手,黎阳跳上了谭帅的自行车,“哥,远不远啊。”
“到了你就知道了。”
自行车沿着熟悉的路,从南山又回到了长寻坡,黎阳心里疑惑,南边空地那么多,没有合适的,北面全是工厂,哪里有能栽树的?
他们往上走时,长寻坡的工厂正好下班,自行车大河奔流直下,车上的人穿着差不多的蓝工服,统一了这条大河的颜色,不管看多少次,黎阳都觉得这一幕十分壮观。
尤其是,所有人都往下,他们逆着这条河流向上,看到的景象跟顺着河流而下的人并不相同。
和自行车大军中穿过,他们到了上长寻坡的顶上,平坦的广阔地面上,几十上百大大小小的工厂矗立着,不管是过去还是现在,这些工厂都在生产着重要的设备和物资。
谭帅带着他从第二机械厂经过,这座海城最大的机械厂里面依旧运行着,倒班的工人还有没走尽的,陆续从门口里出来。
黎阳抬头看着门口经历了无数风雨的牌子,他没有进去过,但是在报纸和书本中看到过很多次,心生敬畏。
自行车从厂门口经过,然后拐到西边的路,陆续经过了几个第三产业的小厂,然后是制药厂、化工厂、炼金厂、酒厂……
夕阳给厂区蒙上了一层橙黄色的沙,有点梦幻一般的美。
就在黎阳以为谭帅会一路往北,到他们从前跑冬季越野赛的那条路时,他却拐了一个弯,自行车停在了一堵后墙旁边。
这是一条小路,大车通过不了,除了他们没有其他人,不知道是不是已经下班的缘故,十分的安静。
谭帅把自行车立在一边,在黎阳惊讶的目光注视下,熟练的爬上了墙头。
坐在了墙头上,谭帅向下伸手,“来。”
把手放在谭帅的手上,借着一股向上的力道,黎阳也爬了上去,费了点劲,坐在了谭帅的身边。
墙里面是一大片后院,可以看到成片的仓库和一排排的铁棚子,黄色的野草在风中哆哆嗦嗦个不停,前面是厂区里一惯的白色小楼和车间。
“这个地方够不够大?”谭帅转头看黎阳,“前面地方也很宽敞。”
虽然从后面看不到前面,但黎阳也知道这是个工厂,一脸懵的问道:“在这、这里种樱桃?”
就算偷偷放了种子,那人家以后看见,不给拔了啊……
而且……
黎阳看到远处左右两边有两堵墙,莫名的有些熟悉,惊讶道:“这不是农机厂吗?”
原来的农机厂已经分家了,确切点说,这是农机厂第三分厂,专门生产拖拉机的。
“是农机厂。”谭帅站起来,墙很宽,他走了两步,黎阳害怕他掉下去,抱住了谭帅的腿。
“我问过人,樱桃栽种下去,三到六年才能结果。”谭帅低头看着黎阳带着担忧的脸,“离你毕业还有两年多,种的有点晚了。”
“这跟我毕业有啥关系?”黎阳不解的道,“晚点不怕,我可以等。”
“樱桃结果了能变成梧桐树吗?”谭帅深邃黝黑的眼睛盯着黎阳。
明明再说樱桃,但好像又再说别的事情。
黎阳有点听不懂他说的话,他正要继续想,拖拉机厂值班的人过来了,大声喝道:“谁在墙头上?”
谭帅反应极快,先跳了出去,又把着急的黎阳从墙上接下来,然后骑着自行车,飞快的离开了。
黎阳吓的心脏砰砰跳,这个时候,他才想起来,随便趴人家墙头不对,埋怨了谭帅两句。
“你的胆子也太小了。”谭帅道:“这个墙我爬过不知道多少次,从来没被人抓到过。”
黎阳有点不明白,但是嘴巴上道:“是我拖谭哥的后腿了。”
“好好练练吧。”
黎阳不明白,爬墙头有啥可练的。
这一折腾,天边只剩下了最后一丝光,趁着这个时候,黎阳和谭帅赶紧去买菜,晚上人多,可得多准备点。
白天都忙着做生意和上班,晚上肖欣欣夫妻两个,从南山过来的黎飞,还有大毛哥俩,陈大爷父子都过来了。
肖欣欣是带着锅和煤油炉来的,此时这些东西都派上了用场,三个砂锅都在咕咚咕咚冒着热气,黎阳在教表姐做他们食堂里最出名的一道菜€€€€溜肉段。
从黎阳回来,黄立安就一直在黎阳的腿旁边转悠,现在忙起来,人也多了,他觉得自己碍事,这才恋恋不舍的回到床上,趴在上面看书。
小房子里面的电路谭帅改动过几次,床头就有能插电,黄立安从家里带来了小熊的台灯,为了照明,也为了拿给黎阳看。
“也就是黎阳回来,我们才能看到谭帅的影儿。”陈大老爷一边给黄立安翻书,一边感叹着,“他太忙了,一年大半时间都在路上,好不容易回海城,一般就住在南山那边了。”
正在炒菜的黎阳回头,笑道:“谭哥,听到了吗,陈大爷这是想你了,你以后多回来陪陪他。”
陈永良老师在切菜,切完了,扶了扶眼镜,“黎阳,在学校咋样?”
黎阳跟老师报告了一下他这一年多的学习情况,陈永良点点头,“你是个好学又不怕吃苦的,以后差不了。”
“最近,大学生毕业分配跟以前比好像有点难了,现在高三毕业的学生,没进大学校门,我就告诉他们以后多注意分配的事情,提前做好心理准备。”陈永良道:“不过你们学校没事,不用担心这个。”
“我从来不担心这个。”黎阳道:“我以后回来给我哥当经理。”
最近今年,新公司成立的特别多,三天两头就能看到那个地方挂出一个新牌子,某某公司,穿着西装的男人们对外发着名片,都是什么什么公司的经理。
大毛就碰到了很多经理,他听黎阳说话,也立刻道:“我给谭哥当副经理。”
说完,他又不忘记拉上自己的弟弟,“小安也可以当副经理,副经理跟副厂长一样,可以有好几个,实在不行,当秘书也行,他写字好看。”
“饭差不多了,摆桌子。”肖欣欣喊了一嗓子,“来,经理和副经理们,该洗手的洗手了。”
黎阳先在桌子上放一个空盘子,然后把垫着布把滚烫的砂锅放在盘子上面,砂锅丸子、酸菜粉条、鸡块豆角丝紧紧的挨在一起,在桌子的正中间。
陈大爷笑着倒水,“这一屋子领导,我得伺候好了。”
“这三个砂锅都是我姥爷拿手的。”黎阳一边分筷子,一边道:“我大概学到了他老人家一半,不要嫌弃啊。”
大家确实都没客气,就着米饭,只剩下了底下的一点汤。
吃完了,陈大爷打了个饱嗝,才道:“这溜肉段好吃,我听澡堂的铁师傅说过,他在北面插队的时候,那边就有这个菜,不过那个时候饭都吃不饱,更别提肉了,他只知道菜名,半夜都不知道流了多少口水,连啥样都没看到过。”
铁师傅跟陈大爷也是棋友,不过俩人下着下着就急眼了,通常不欢而散。
所以,吃完饭,陈大爷就要出去溜达,顺便去澡堂子,把这道菜去跟那个老头子说一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