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指细长,关节处有擦伤的结痂。
风移影动,周铭呼出一口气,原本他打算明天见到的人,正好此刻站在面前,倒是省去了不少功夫。
他接过手机:“谢谢,你一直在这里等着吗?”
“嗯,”程赞点点头,“我不太敢回市区,想在这里再待几天。”
“那你住哪里?”周铭有些吃惊。
这时,那张苍白的脸上终于出现了点笑意,程赞朝身后一个方向指去,炫耀似的展示那个迷彩色的家用帐篷:“我在这里待两天了,还可以生火。”
周铭顿了顿:“你这是在做什么?”
“享受生命,”程赞回复的语速很慢,仿佛每句话都要思考后再作答,“我……在叛逆。”
周铭:“……”
如果他看到的资料是真的的话,这位老兄的叛逆期,大概比别人要晚个十几年。
“关于学长的事我很抱歉,”程赞微微鞠了个躬,“我很尊敬他,但我也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就一直逃避着。”
周铭看着他,说得却是另外的话题:“程赞,你为什么说话这么慢?”
“因为妈妈说了,”程赞毫不迟疑地张口,这次语速很快,“话在肚子里面过三遍才能出来。”
他们俩隔出个不远不近的距离,彼此声音都不大,但由于周围太过安静,所以格外清晰。
“你想跳《西厢》吗?”周铭轻声问他。
程赞沉默了会:“我不知道。”
他自小就是乖乖仔,按照父母的要求严格长大,学舞的时候要站第一排,永远要穿的漂漂亮亮,甚至为了营造天才少年的人设,还虚报了年龄,曾经的程赞习惯这种被控制的生活,甚至享受这种躲在羽翼下的日子,他什么都不用思考,只需要听话,然后去做就行。
父母永远是对的。
父母永远是为你好。
父亲会在打完他后,说你看,为什么我不打别人,因为你是我的小孩,玉不琢不成器,我们今天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和姐姐好。
母亲则在餐桌上笑得优雅高贵,话语却像刀子一样扎过来,说为他羞耻,居然连那么简单的动作都做不到。
程赞的眼泪大滴大滴地掉进碗里,他说妈妈我吃饱了。
那就再吃点,母亲把菜往他面前推了推,特意做的都是你爱吃的,怎么吃这么少,真奇怪。
后来,后来他就习惯了,甚至迷恋了这种感觉。
他崇拜自己的父母。
但问题是什么时候开始出现的,程赞自己也不知道,只知道自己开始掉发,失眠,常常陷入噩梦而尖叫着醒来。
崩溃就是在那个时候开始的。
“这个舞团就是个跳板,你刷够资历我们才能把你带出来,为什么你比不过季云青?”俞秋兰站在他面前,“你要反思自己,你是哪里做得不够好?”
“我不知道……”
“不许说自己不知道!想清楚再回答!”
程赞那个时候怀疑很多事情,先是怀疑自己是否天赋不够,然后忧心自己不够努力,到最后,他惊恐地发现,自己不会跳舞了。
他连最基本的竖叉都做不到。
浑身僵硬,心悸,耳鸣。
姐姐那里接二连三传来好消息,她是首席,要开始巡演,父亲笑眯眯地翻看着手机,说等她回来,可以与这几个男孩子见一见,都是背景深厚的世家子弟。
程赞那时候想了个很简单的主意。
如果腿摔断了,是不是就可以不用跳舞了?
如果他死了,父母会伤心吗,他们还有个优秀的女儿€€€€
程赞那个时候,对死是毫不畏惧,甚至带了点好奇,就像凝视着平静的海面,或高耸的悬崖,那深不可测的庞然大物似乎充满诱惑,让他总有一种试图跳下去的欲望。
来呀,试一试。
自己做一次主吧。
他跳下去了。
却被那个总是冷着一张脸的季云青抱住,连带着对方一起跌下高台。
失重感令程赞欣喜若狂,那种无法自控的感觉是他从未有的,他开始偷偷尝试一些之前未曾接触的事物,他打了耳洞,尝试飙车,濒临死亡的眩晕感令他心醉,他终于又学会了如何跳舞,快意地拿着刀捅向了同事身体,大笑着开车冲向桥下。
他兴奋到浑身战栗。
“你姐姐还好吗?”
程赞突然睁大眼睛,张着嘴看向前方的男人。
知道季云青的性取向后,他是有些惊讶和好奇的,好奇这人会喜欢什么样的男人,而此刻,这人就站在自己面前,眼睛形状锋利,目光却是柔和的。
其实气质有点冷,但并不令人生畏。
“那看来我没猜错,”周铭顿了顿,“已经失去一个孩子了,他们难道还想失去第二个吗?”
程赞脱口而出:“你怎么知道?”
果然。
“猜的,”周铭微微皱着眉,“她在国外躲了那么久,还是没能完全抽身吗?”
他叹了口气:“你姐姐,应该和你一样优秀吧。”
一股酸涩从心脏涌出,瞬间奔涌向四肢百骸,程赞痛到几乎要麻痹,颤抖着回答:“我不知道,他们没有和我说太清楚,我、我也是猜的……”
周铭知道,这里的山区人迹罕至,还有一个原因就是,不远就是处公墓。
程赞找到了姐姐的安息之所。
没有名字,只有乳名和年龄,很新的墓碑前面放着一束黄色的小野花,维持着堪堪最后一点的体面。
女儿自杀后,程家父母的第一反应,是愤怒。
竹篮打水一场空,二十多年的心血付之一炬,他们没做过这样赔本的买卖。
不能让社会知道,不能让别人发现他们的失败,舞台上的灯光打来时,必须光鲜亮丽,如同他们费尽心机,花了大笔的钱,才制止住儿子入狱的消息出现在网上。
也是刚刚才想通的。
他们只有儿子了。
不能让他继续在烂泥里,要出来,如果挺过了这个关卡,那就是能青史留名的艺术家。
可是程赞再一次让他们失望了,他们以为那两年的牢狱生活,能给儿子锻造出那种易碎的氛围感。
断臂的维纳斯啊,赋到沧桑句便工啊,古往今来多少大家都是历经辛苦磨难,才迸发出耀眼的光芒。
哪怕只有一瞬,也够吃一辈子。
可他们没想到,程赞在里面,反而作息规律,饮食正常,精神状态都比以前好了很多,连脸色都红润了!
简直见鬼了。
“你真的很细心,很敏感。”程赞很苍凉地笑了下,喉头滚动。
“程赞,”周铭向他走近,“你现在还想死吗?”
青年迟缓地摇摇头,目光迷茫,明明一身刻意的炫酷打扮,神情却仿佛个初入社会的懵懂学子:“我……我好像不想死了。”
“换家医院,我们再检查一次好吗?”周铭凝视着他,柔声说,“我陪你一起去。”
程赞瞬间抬起头,变了声调:“你什么意思,你在说什么?”
他张了张口,努力地消化那句话的含义,苦味在嘴里泛滥:“我可能没有病?”
“可我妈妈说了,我是因为这个才提前出来……”
他猛然住了嘴。
“你是说,我没病?”程赞重复着,嘴唇都在颤抖,“我妈妈在骗我?”
俞秋兰的声音仿佛在耳畔响起。
将生命燃烧,在舞台上留下最美的吉光片羽,她似乎永远都在微笑,官司大概会有半年时间,乖仔不要再任性了哦,这段时间正好恢复训练,然后当讨论度最高的时候,所有人都会看你去跳舞。
他当时想了想,说妈妈,我能活到那个时候吗。
俞秋兰带着丝绒手套的双手交叉,优雅地放在自己的膝上,没有说话。
可季云青救过我的命,程赞的语速更慢,我、我不能这样对他。
俞秋兰轻描淡写地抬眸。
这有什么呢,她说,让他再救你一次吧。
程赞死死地盯着周铭的眼睛:“你怎么知道,不要告诉我你是猜的!”
“我喜欢画画,”月光下的周铭仿佛身披冰雪,“我画过很多模特和人体,观察几乎已经成了习惯,在遇见季云青以前,我的生活很无趣,经常会画些一面之缘的陌生人,打发时间后就把画毁掉。”
“说句大言不惭的话,只需要一眼,我就能记住那个人的面容神情,乃至眼神,”周铭也凝视着他,“我去过七楼的血液中心,你和那里的病人不一样。”
漫长的下午,他坐在书房画速写,打阴影时掌侧会沾上一点点铅灰,略带酸涩的手腕放下时,已是晚霞灿烂。
“不是那种皮肤、鼻腔和牙龈出血这种表面的症状,而是给人的感觉,你和他们不一样。”
程赞呆呆地看着对面,周铭已经向他伸出手来。
“你现在不是喜欢刺激吗?”他的声音明明很柔和,却有着令人不容拒绝的强硬,甚至还带着莫名的诱惑,“我家那位手气不好,我来吧,要不要和我打个赌呢,赌你究竟能不能活下去。”
*
周铭开门的时候,稍微犹豫了下。
他看了眼时间,早上六点十分,这个时候,季云青一般是在睡觉。
……应该没醒吧。
他悄悄打开门,客厅里还黑乎乎的,安静极了,连花花也没有叫,周铭稍稍放下心来,蹑手蹑脚地关门,换鞋,边往前走边脱掉外套。
然后,他就顿住了。
季云青坐在沙发上,身上披着个小毛毯,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怪不得花花没有叫呢,正在人家怀里睡得那叫一个香。
“我给你手机找回来了,”周铭心虚地向前两步,“你怎么这么早就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