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初把自己面前的杯子往前一推:“我晚上有事情,美式比拿铁提神一点。”
确定对方的视线锁定在自己的咖啡上,秦煜有些不确定地想,他是想喝我的美式?
虽然分手了,但七八年的习惯不是一朝一夕能改掉的,秦煜几乎下意识地把自己那杯咖啡往对方那边推,推出一段距离后才中途刹车,叫来店员又点了杯美式。
店员走出两步,秦煜在后面补充了一句:“要热的。”
话音刚落,时初就在对面出声:“热的太苦了。”
店员左右为难地停在原地,不知道客人会不会改变主意,他试探着问:“那换成冰美式?或者我帮您加半包糖?”
时初摇摇头,看了眼秦煜,对上他的视线后又垂下眼去看杯子边沿,小声说:“点太多了喝不完浪费,你和我的换一下就可以了。”
说完了,大概是怕秦煜不答应,他又添了一句:“这种小事没必要介意吧?”
秦煜被时初这一番突如其来的操作弄得有些莫名其妙,等把自己那杯咖啡和对面的互换位置,拿铁的热气飘到面前时,他才在脑中有了个模糊的猜想。
“时初,你不想我喝冰的?”
也许是没想到即使已经分手了,对方还能这么直白地将想法表达出来,时初没有准备,被喝进去的一口咖啡呛住,他有些狼狈地咳了两声,才挤出一句:“没有,我晚上真的要熬夜。”
秦煜不置可否,时初说给他送衣服,他本来想把衣服拿了就离开,但想到对方在冰天雪地里冻了一个多小时确实是因为自己迟到,又没法转头就走。于是他交叠起双手,搭在桌子上,微微倾身往前:“行吧,不管怎么样,上次我确实在气头上,现在我好好跟你说...”
“我知道江浩言接了电话!”
这句话说出口有些仓促,像是要故意打断秦煜接下来会说出口的话。时初说完了才发觉自己冲动,一时间没组织好后面的语言,只好又低声重复一句:“我知道了,那天江浩言接了你给我打的电话。”
这下秦煜倒是真的有些好奇:“你怎么知道的?”
“我去问他了。”时初搅动着杯子里的冰块儿,看它慢慢融化在咖啡中,“我跟他说,不要插手我的事情。我和他真的没有什么,下次不会再这样了。”
外面刚晴了一会儿,此时又像要飘雪一般,天色暗下来,最后一丝仅剩的光芒都被掩在了云层背后。咖啡馆里店员还没来得及打开顶灯,只有墙壁上几盏火把状的壁灯流淌着暖黄的光。
时初说话的时候不抬头,于是秦煜就只能盯着他头顶的发旋儿看。他意识到,时初在向他示弱。
半个多月之前,他发现时初自己收拾东西的时候,也像他现在这样,故意粉饰太平般问他要不要在年假的时候去挑点装饰品把空了的书架摆满。其实他对这种事情没什么兴趣,只不过当时他发觉时初想走的意图,所以想用这样的方式伪造出一个看似平静的场景。
这不是他的说话风格,相比这个,他更想直接抓着人问,你为什么卖书?为什么收拾东西?你是不是想走?
但他没敢,他怕把人逼急了,给他一个不想要的答案。
没想到,短短半个月,这种话换了人来说。
那天时初依然用转移话题的方式跳过他的试探,然而他从来不喜欢这种你推我往的交流方式,于是这次他直接了当地告诉时初:“没有下次了。”
面前的人还是没有抬头,但手中搅动咖啡的动作蓦地停顿了一下,之后再继续,带着种想要刻意掩饰的僵硬。
“你如果...”过了好一会儿,时初才出声,但这声音干涩得紧,他自己也意识到了,立马咳了两声,稍微恢复了才继续,“你如果对我和江浩言还有什么误会...”
秦煜打断他:“时初,你抬头看着我。”
时初没什么动作,但捏着勺子的指尖开始泛白。
“跟江浩言没什么关系,我知道你和他没什么,那天他确实对我说了些让人生气的话,但那不是无中生有。就算那天没有那通电话,事情的走向不会有什么不同,你明白吗?那天你说等我回来,但是我回来没看到人,我理解你学校很忙,也知道你可能暂时看不见消息,但是整整两天,你完全消失,根本不在乎我有多担心。”
“我手机没电了,也没带...”
“没关系,你不用向我解释,现在没有这个必要了,我只是告诉你我的想法。”
秦煜说话的时候并不咄咄逼人,他的语速适中,是陈述客观事实的语气,甚至称得上温和,但时初一颗心开始下落。
他在实验室做实验时,会面临各种各样不同的结果,但每一种结果都是有迹可循的,都能找到确切的原因。也许是某个参数设置有误,也许是某个变量没有精确控制...但无论如何,总能找到一个原因。
所以他找到了江浩言这一层原因,以为这就是导致秦煜说出分手的导火索,他想他解决了这件事情,说不定能让秦煜...他其实没有往后想,但他潜意识里还是认为,以往很多次他什么都不做,秦煜还是会来找他。这次他都去找江浩言了,去解决问题了,秦煜应该还会和以前一样,但现在看来完全不是这么回事。
指尖太用力,泛白的同时带着勺子都在颤抖,金属制的小勺碰上杯壁,发出清脆的撞击声。时初松开手,有些慌乱地去掏手机,手机还没掏出来,他先开口说:“我突然想起来我好像还有点事...”
这是秦煜第三次打断他:“你没什么事,你忘了,你发消息说来送衣服的时候自己说你下午都有空。时初,别逃避了,都已经是这个结果了。这说不定是我们最后一次这样坐着聊天,你听我说。”
时初终于安静下来,却依然没有抬头。
第26章
“和别人没有关系,以前每一次你不想和我说话,故意找理由离开,动不动几天几个星期不联系我冷暴力的时候,我都告诉自己别着急要慢慢来,可能是你天生性格内敛,可能是你不太适应直面这样的场景,总有一天会好的,但后来我发现根本没有用。之前每一次我们有矛盾,最后都是我妥协,你真的觉得自己每一次都是对的吗?我已经妥协过很多次了,但我又不是机器人,我也会累的。”
“有句话你说的没错,人不是24小时都要谈情说爱,但我在工作很累的时候还要分出心神去想你怎么了,去想你最近为什么不联系我,那这和24小时谈情说爱没什么分别。我不想已经累成那个样子了,还要去研究你最近怎么回事。”
时初一直没抬头的原因是他的眼眶开始不受控制地酸涩,他其实从小学起就没在别人面前掉过眼泪了,因为小时候他一哭,妈妈就会觉得他软弱,就会把他打一顿拉出家门不让回家吃饭,久而久之,他习惯了在眼泪落下之前先咬住自己的舌头或者用什么东西在手臂上划拉一道,反正只要身上有其他地方疼痛,就能暂时转移注意力,让眼泪不掉下来。
其实他泪腺还挺发达的,但不知道是不是受母亲影响,他也觉得在别人面前掉眼泪是件很丢人的事情。
刚才他一直咬着舌头,现在想说句话才后知后觉地尝到嘴里都是淡淡的铁锈味儿,但好歹把眼泪憋住了。
他尽力表现出镇定的模样,但声音中细微的颤抖还是出卖了他此刻动荡的情绪:“你不用一直想着我啊,你可以做自己的事,为什么一定要想我怎么了呢?”
秦煜换了个说法:“那我问你,你知道我最近为什么长时间不回家?为什么你去西北两个月我连猫都没时间喂?”
时初想说,因为你忙。但话到嘴边又被咽了回去,这是废话,他仔细在脑中搜寻一圈,只能想到老杨曾经说过的那句€€€€秦煜公司出了点问题。但究竟是什么问题,他不知道。
秦煜看他没说话,很淡地笑了一下,带着些果不其然的神色,“你不知道对吧。但我知道你,我知道你去西北是因为和导师做一个和XX大学合作的商业项目,知道你所在的那个城市空气干燥,常年少雨。我还知道嘱咐你去买加湿器你肯定嫌麻烦不去,所以你行李箱里有我放进去的迷你加湿器。除了这些,我还知道你去西北前有段时间每天会去研究所报道,所以早上会顺便给我带饭,我怕你麻烦,怕耽误你打卡,让助理给你说我不吃,就怕你还天天过来送,还有很多,你要继续听吗?”
每听一句话,时初脸色就白一分,他之前对秦煜突如其来地冷淡有过很多怀疑,但唯一不该怀疑的,就是秦煜热烈地爱过他。
但是,爱一个人是要这样的吗,他不怕付出太多得不到相应的回报吗?
时初说:“可是我没有要求你一定要去了解这些。”
秦煜靠回了椅背:“这就是我们之间的问题了。”
“我想了解你的任何事情,看见你不开心就控制不住去想你怎么了,想让你开心起来。你长时间不回我消息,除了生气之外,我更多的是担心,是害怕,我就怕你出了什么事情。但你不会。”
说到这里,秦煜的语气终于有了些起伏,他也意识到了,于是沉默了一会儿,继续说:“我觉得喜欢一个人就是这样,但你不这么认为,你总说在感情中两个人要独立,要有自己的空间,我赞同这些话,但我觉得这和我说的不冲突。我不干涉你的生活,不左右你的决定,不代表我不关心。时初,冷漠和理智根本是两回事。”
这下,时初终于理解了一些老杨之前说的话,他说秦煜可没有你想得这么像小孩儿,他比你成熟。
时初不知道,原来秦煜想过这么多。
外面的天色已经很暗了,屋内不知道什么时候打开了灯,所有的事物暴露在莹白的灯光下,让一切都无处遁形。时初之前前所未有过的慌张已经消退,取而代之的是一团死气沉沉的灰色。高悬头顶的铡刀终于落下,从斩首台上滚落下来的是一颗写着既定结局的头颅。
秦煜的手机响了两声,他拿出来看了一眼,换了个坐姿€€€€肩背直挺,双腿向门口微倾,是要离开的前兆。
“当然,你不一定要觉得我说的就是对的,你可以有自己的想法,但我的想法就是这样。所以你明白没,我们俩根本观念不合,为什么还要在一起。”
时初语气生硬地说:“可是我一直都是这样。”
“确实,是我自己太自不量力觉得可以改变你,所以其实我也没立场怪你。那现在这样不好吗?我有更多时间做自己的事,你也一样,我们终于不用把时间‘浪费’在无用的感情上面了。”
说这句话的时候,秦煜刻意加重了“浪费”两个字的读音,时初反应过来,他这是在重复之前无数次自己说过的话。不仅是秦煜,老杨和江浩言明明也是这么说的,说挺好的,可以把时间放在自己身上了。这些人都只是说出了他的内心想法而已,但是为什么他现在心里这么难受?
秦煜手机又在响,他回了几条消息,往窗外看了一眼。
好像真的要走了。
时初脱口而出:“我要去美国了。”
其实出国交流的人选还没有最终确定下来,但他想看到秦煜脸上出现一些不同于现在的神色。哪怕像之前一样,生气、愤怒、无可奈何...任何一种都可以,只要不是现在这样没有波澜。
但秦煜没有,他依然看着窗户外面,等时初以为是他没有听见自己的声音想要重复一遍时,他才朝窗户外面招了下手,回过头问:“嗯,还是去学习?”
漫不经心的语气,就像关系一般的同事之间礼节性的寒暄。曾经他以为在感情方面,自己比秦煜要更拿得起放得下,然而眼前秦煜的表现让他愈加发觉得自己才是身陷泥潭的那个人。
他一边因为秦煜的语气而难受,一边又为自己的失态恼怒。明明是冬天,他的心里却像南方夏季的雨天一样,闷热潮湿,密不透风,压得他呼吸不畅。
长时间没有回答,秦煜以为他默认了自己的询问,于是他说:“挺好的,你之前不是想过毕业之后留校任教吗?有国外教育背景更好。”
时初微微转动脑袋,长时间保持同一个姿势让他僵硬的颈椎发出“咔”的一声。临近晚饭时间,咖啡店里的人陆续离开,很少有人再进店。在一片“请慢走,欢迎下次光临”的声音中,突兀的一句“先生您好,请问有预约吗?”灌入时初耳中,他顺势往门口瞥了一眼,恰好看见进门的人。
他穿着浅灰色的羊绒大衣,额前的头发上沾着几片雪花,一双年轻的眼睛明亮而富有活力。
秦煜同样看见了来人,他远远朝他招了手,那个男生就走了过来,看见时初愣了一下,然后弯了弯眼睛,说了句“你好。”
“这是景贺程,我公司新来的实习生,才读大二,很可爱的一小孩儿。”
时初愣了一下,才意识到秦煜是在跟他介绍眼前的这个人。
这个人他并不陌生,虽然从未有过正面对话,但他已经见过很多次了。
对比起刚才的介绍,秦煜对时初的介绍就简短得多,只是短短的四个字€€€€这是时初。
再无下文。
时初还在考虑自己此刻是否应该说些什么,握个手或者是说两句场面话,但秦煜显然不想再把时间用在这里,他拿起桌子上的纸袋,对时初说:“那行,还有什么事情的话再联系,我还有事,就先走了。”
秦煜已经走出两步,景贺程的视线在两个人之间游移一圈,朝时初点点头,也转身跟着秦煜往外走。
“秦煜!”
口快于心,时初还没反应过来,就听见了自己的声音。
秦煜偏过头来看他,时初没去看他的神色,他怕自己看见了就又说不出想说的话。
“上次是紧急情况,以后我有急事出去会提前说。”
安静的空间内,秦煜一声叹息,他知道这已经是时初能做出的最大妥协了。
他把手上的纸袋交给旁边的人,低声说了句“等我一下”,又迈步朝时初走来。大概是不想声音太大让其他人听见内容,他没有落座,只是将双手撑在桌面,微微附身,几乎将时初罩住。
他低声说:“你还是没明白我为什么说分手,不只是这个原因,我不是突然提出的,实际这个想法我很早就有了,只是一直舍不得分开。时初,你刚才所说的一切,我能不能理解成其实你不想分手?但是为什么你又在之前自己收拾东西要离开?你看,我和你在一起的时候总有这样的疑惑,你从来没让我得到过确切的答案,不只是这种事情,甚至...”
说到这里,秦煜终于没再像之前那样一副游刃有余漫不经心的态度,他撑在桌子上的手青筋凸显,木质的桌子都在逐渐加大的力度下微微颤抖,“甚至这么多年,我从来都没有一刻有确切的底气说你爱我!”
最后这一句他几乎是低吼出来的,明明用的都是气音,但传到时初耳中却像山崩海啸般,震得他五脏六腑都在颤动。
他甚至习惯性地弯下腰,用手抵住腹部,好像这样就能缓解疼痛。
景贺程等待了一会儿,看秦煜仍然没有过来,他往那边走了几步,轻轻提醒了句:“秦哥,会议时间要到了。”
秦煜直起身,很快就收拾好了情绪,碍于有其他人在场,他只说了句:“你不明白也没关系,反正这种事情从来不会成为你的困扰。”
从景贺程手中拿过纸袋,秦煜转身离去,最后留下一句:“去美国很好,祝你前程似锦。”
门打开又关上;寒风趁此机会钻了一些进来,很快又消散在干燥温暖的室内,甚至找不到它存在过的痕迹;店员送客的声音落下,整间屋子只剩下时初一位客人。
柜台后的咖啡机发出运行时的细微嗡鸣,店门相对的墙壁下有一架小型壁炉,里面的木柴燃烧得劈啪作响,店员拿了抹布擦拭柜台,在这些细微声音的加持下,店内显得静谧和煦。
门外夜幕降临,漫天风雪,时初被留在温暖室内,举目望去,却皆是看不见尽头的白。
第27章
出国交流的人选最终确定下来的时候,街边已经挂起了红灯笼。学校里的人越来越少,等本科生放了寒假后,偌大的校园就像个发条用完力的八音盒,逐渐安静下来。
时初最后一个离开实验室,走在寂寥萧瑟的学校小路上时,接到了秦煜母亲打来的电话。
她似乎还不知道两个人之间发生了什么,电话接起后的第一句话就是邀请时初过年和秦煜一起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