迟来热情 第35章

这话说得就不太让人舒服了,时初本来不想和他多说,走出去两步,听到这句话又站住。他转过身,脸上的表情没什么变化:“你什么意思啊?”

他本意想提醒江浩言不要干涉他的生活,但后者显然会错了意,他说:“字面意思啊,你前任前几天和别人去酒店开房,看起来心情也很不错。地球少了谁都继续转,感情也一样,同样是男人,守身如玉这个词有多可笑,你不会不知道吧。”

江浩言说完话,仍盯着时初,眼中有胜券在握的神色,好像一定会从时初脸上看到自己想要的反应。

时初确实沉默了一下,紧接着,他问:“你怎么知道?”

江浩言眼中的笑意更深,面上却是一副关心的表情,他绕过时初的问题,叹了口气:“我没别的意思,就是想说,没必要为了不值得的人禁锢自己。”

时初这次没有再说自己的事情不劳关心之类不痛不痒的话,他直视江浩言,恢复了刚才不达眼底的笑容。

“江哥,我和他认识快十年,一起生活这么久,和你认识才几年啊?”时初微微退开一步,学着他的语气说,“你说我会相信他还是相信你,值不值得好像也不是你说了算。挑拨离间有多让人讨厌,你不会不知道吧?”

江浩言的表情微微一僵,随即笑着摇摇头€€€€时初此刻的反应,不过是尽力维持尊严的方法,穷途末路罢了。

“这种一问就清楚的事,我也没必要无中生有,我只是提醒你而已。至于相不相信,当然是你的选择。”江浩言以为自己的目的达到,很“体贴”地给时初留了空间,“既然你有约,我就先走了,你自己好好想想。”

时初仍然站在原地没有动,他若有所思地盯着江浩言离开的背影,将这番对话在脑中回放了一遍。

回国以来的这段时间,无论是最初去秦煜那里看猫,还是后来去研究所后想办法偶遇秦煜,除了老杨,他没有和任何人提起过。换言之,他对秦煜现在存着什么样的感情和想法,江浩言不应该知道才对。

他怎么能这么笃定地说出“禁锢自己”这四个字,他既然能在自己面前提起这些话,就应该确定他对秦煜还念念不忘,可他是怎么知道的?

江浩言总不至于跟踪自己吧。

除此之外,秦煜去酒店,他又从哪里知道。时初刚才想问,但被对方避开了这个问题,看来经过上次被诈出实话后,江浩言已经对自己有了防备。

这些细节思索起来挺耐人寻味,时初不是没想过€€€€江浩言可能对自己有想法,但他不曾明说,时初也不想多生事端,就装作不知道。

这样的感觉实在不舒服,时初简直觉得自己像是被蟒蛇缠绕上的猎物,他甚至想追上江浩言,质问他究竟想干什么。大家早点坦诚以对,说不定还不至于像今天一样把话得说那么难听,但江浩言大概率不会说实话。

想到这里,时初突然愣住了。

这一瞬间,他奇异地领会了秦煜曾经的感受。他以前时常认为秦煜面对他时偶尔表现出的焦躁和愤怒毫无道理,那时候他们的争吵,几乎围绕着很多事情他觉得没必要说,而秦煜却一定要逼迫他说出来而展开。

现在换位思考,那个因为得不到确切答案,摸不清对方目的而烦心的人变成了自己,时初才深切体会到,以前他觉得是秦煜在强迫自己沟通,实际是他将秦煜逼成了那个焦虑的模样。

遇见了问题,秦煜想要沟通,想要提出解决的办法。而他却总是让秦煜雾里看花,不给他清晰的回答,甚至自私地躲回学校,让他独自面对一团乱麻,最后还要收拾好自己的情绪来求他回家。

他以前怎么能这样对待爱的人啊。

之前他因为误会秦煜和小景的关系而难过、因为秦煜不回他的消息而难过、因为秦煜一次又一次的拒绝而伤心,但没有一次像现在这样深切地体会了秦煜以前的感受,他甚至在这一刻感到无法呼吸。

江浩言于他而言不过是关系一般的同学,在面对模糊不清的态度时他尚且这样不舒服。那秦煜又是在经历了怎样一次又一次的失望后依然给予他最大的温柔与耐心,又是抱着什么样的心情在两个人都觉得事情明明变得无可回转之后还对他说出“最后一次”四个字?

沉闷的钝痛像一记猛锤,在心头砸下后,震颤持久不散。

诚然,他向秦煜示好、向他表达爱意,然而秦煜不是成长在缺爱的环境,这些对他来说并不稀有。他之前所做的一切,不过是趋于本能的产物,想见他、想给他送礼物...这大概远远不够。在这些本能之前,他更应该意识到,自己需要向秦煜郑重道歉€€€€为曾经给他带去过的所有可能的伤害。

这当然不能是一句轻飘飘的“对不起”,时初想自己应该用某种方式,重新审视过往的那几年。

这样的想法一直盘旋在脑海,还有对秦煜绵密不绝的心疼,让时初整整一天情绪都不太高。等晚上躺在床上后,另一个也许不合时宜的念头也如同雨后的蘑菇一样不住冒出头来。

就如江浩言所说,他不用去说一个一戳就破的谎言。秦煜不是乱搞私人关系的人,但万一在不见的这段时间,他真的有了一段新的感情...时初翻了个身,发现自己心浮气躁,干脆起身从迷你小冰箱里找出一罐冰饮喝下去。

他拿过一旁的手机,熟练打开与秦煜的聊天页面,但迟迟没有进一步动作。他现在没有任何立场去询问这件事,江浩言说什么“守身如玉”也实在可笑,他和秦煜不管有过什么样的关系都已经是过去式,秦煜根本没有任何理由为了谁守身如玉。

可话是这么说,如果秦煜真的想要开始新的感情,那他之前为了弥补和挽回所做的一切设想又都将成为空谈,他不可能去做一个不知耻的介入者。

手机在这时来了新的消息,是时静邻居发来的一张照片。

时静毕竟不再年轻,又独身一人居住,不论她对时初态度如何,作为家人,时初终归不放心。不在家的时间,他会给邻居一些钱,拜托她帮忙关照着时静的情况,有什么事情及时联系自己。

邻居发来的照片是从外面拍的时静家的大门,她说看着时静家的门好像有点问题,正好自己家准备换防盗门,想问时初要不要劝时静也一起换了,安全些。

时初脑子里还在想着要不要问秦煜以及如何开口,他点开图片,注意力尚不能集中,就只是不停放大缩小无意识地划动着。

还没等秦煜的事情想出个结果,他突然停住了动作。

照片被放大数倍显示在屏幕上,时静家门口的水泥地上,一处不起眼的阴影中,赫然散落着不少烟头。

第51章

原本计划在年三十前一天回家,因为这张照片,时初直接买了三天后的机票。

他不想因为无端的猜测大惊小怪,可追问时邻居的含糊其辞让他起了疑心。

打给时静的电话被接通,时初问母亲最近有没有遇见什么事,时静沉默几秒,说了没有之后就挂断了电话€€€€不太寻常,以往她一般会直接挂掉电话,何必多此一举解释。

回家的时间没有告诉时静,时初飞机转高铁,在他长大的小城下了车。站在楼下,他抬头往上看,家里客厅的灯是亮的。等上了楼再敲门时,从猫眼小孔里可以看见屋内的灯被熄灭,像是刻意营造无人的景象。

门前地上的烟头依然散落在原处,长短不一,但没有新增。

等待开门的时间里,时初蹲下去看了看,有一部分已经干瘪,用手轻轻一撵外皮就碎成几片,露出剩下的烟丝。其他的则看起来被扔下的时间还不久,烟蒂尚且饱满。

他想到一种可能,脸色都不自觉沉了几分。

屋内依然没有动静,时初冲着门喊了声,说是自己回来了。过了两分钟灯亮起,门被打开,时静站在门后看着他,一言不发,但也没转身走开。

“妈,”时初盯着时静的眼睛,问她,“是不是有人来找过你?”

在回家的路上,时初想了几种开场白,在不惹时静反感的同时又能让他们之间的对话尽量得以维持下去。几种方式在脑中过了一遍都各有不妥,想到最后,时初发现用秦煜对他的态度最合适。

抛开无用的拉扯,直奔主题或许更有效率。

但时初毕竟是怕秦煜不再理他,时静就没这种顾虑,依然转头就想回房间。

然而时初这次没有由着沉默的气氛在不大的房间蔓延,他紧接着问:“向德光是不是来过?”

提起一个在十几年前就和时静离了婚的男人其实并不是空穴来风。他们离婚之后,向德光来找过几次时静。

第一次是为了房子,明明向德光凭借自己龌龊的手段几乎拿走了所有的钱财,但他依然不放过那个仅仅几十平米,孤儿寡母的容身之处。

他们家不是没有过温馨的时光,时初记得小时候,偶尔也会在夜晚与爸爸妈妈一起躺在床上,听他们聊些日常琐事,或者畅想未来。在向德光设想的将来里,他会赚数不清的钱,给妻子换大别墅;还会买时初最喜欢的车,带他去兜风...还有许多在时初那个年龄憧憬又美好的想象,然而这些都慢慢破碎在日复一日的争吵和暴力中。

那时候他不会想到,说出要给家人最好的生活的父亲,到最后恨不得夺走他和母亲拥有的一切。

逐渐长大以后,时初就不太愿意再想起曾经的时光,无论美好或者不美好。可偶尔他噩梦醒来,会在深夜想,向德光当初说出那些话的时候,应该也带有几分真心。

时初改姓之后,向德光第二次来找了时静。那时候时静已经带着时初搬家,而向德光恬不知耻在他们新家门口高声大喊时静抢了他们向家的种,他话说得难听,到最后竟然开始造谣时静给他带绿帽,恨不得让整栋楼的住户都来围观这场闹剧。

那时候时初刚上初一,十二岁的孩子已经逐渐明白对付一个人就要攻击他最在乎的点,于是主动向时静提出随她的姓。他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时静终于肯给他一个很久没有过的专注眼神。

他们最初拟离婚协议那一晚,没有人想要时初的。隔着门板,时初站在漆黑的卫生间听他们讲话,向德光嫌他是累赘,而时静沉浸在第二个孩子被打流产的悲痛中,不愿意多看长相与向德光有七分相似的时初一眼。

时初提出改姓,他不确定这个决定是否能让时静对他哪怕改观一点€€€€即使他什么都没做错,但他实在太害怕被抛弃。

向德光听说这个消息后果然耐不住,他在门口大喊大叫的同时,时静已经在收拾东西准备再次搬家。向德光满口谎言,但围观的街坊领里或许不会深究事实,很快他们就会将向德光说出的那些肮脏龌龊的词句一遍遍传给其他人,直至所有人都对时静指指点点。

这次的争执因时初而起,但没有人真正关注他此时的情况。时初以为自己做错了事,一边为时静会不会不要他而担惊受怕,一边想弥补的方法。十二岁,正是儿童与少年的交接之处,他能想到解决问题的办法无非就是在长年累月中从自己父母那里学来的抗拒和暴力,所以他拿着有自己半个手臂长的菜刀趁时静不注意出了门,把它扬起在向德光面前。

未达向德光胸膛高的时初当然对他造不成什么威胁,向德光惊诧了几秒,轻而易举就将菜刀踢飞在地。那次事件以时初进了医院为结尾,护士给他换药的时候还在小声嘀咕虎毒不食子,怎么会有对自己孩子下死手的父亲。

时初同样想不明白,很小的时候,将他举过头顶转圈圈的人是向德光,说以后要给他好生活的人是向德光,在门口说自己是他向家的种的人也是向德光,可后来,这个人却恨不得把他弄死。

他很长一段时间不敢回家,每次等护士姐姐换了药再偷偷把伤口弄裂,就是因为时静在听说他拿菜刀想砍人之后看他的眼神也充满了看向德光时的那种恐惧,时初怕自己回家之后面对时静愈发冷淡的态度,更怕自己根本进不去家门。

反反复复裂开的伤口让他至今身上都有消不掉的痕迹,穿上衣服大家都是两只眼睛一张嘴巴,看不出区别。而脱下这身装饰,这些痕迹一遍又一遍提醒时初过去的生活,特别是在秦煜面前,这些伤疤让他随时想起从前,让他不要得意忘形。

后来向德光也来找过几次他们母子,都是为了些胡搅蛮缠的理由。最后一次找上门的时候,时初高二,已经在脑中计划好了几种尽量不引人注目的杀人方式。

制造意外、投毒、“正当防卫”...还差几个月满十六,时初知道自己未成年,就算被查出来也不至于赔上一辈子,他甚至已经通过各种方式弄到了足量的氰化钠,只要向德光再来骚扰他们一次,这些有着剧毒的化学品就会被用在他身上。

但或许是冥冥之中的心灵感应,向德光竟然从那次以后就再也不来,时静又带着他换了新住处,自此之后终于过上新的生活。

所以这次如果真的是向德光,他又想干什么?

时静听到这个名字的瞬间,背影顿了一下,关上房门的动作都稍显犹豫,进屋几分钟后才传来一声“没有。”

时初却依旧没有放过母亲,他进客厅,将门关上,到时静房间门口不依不饶:“那门口烟头哪来的?”

没有声音。

“妈,有什么事情你要告诉我。”

还是没有声音。

时初对着门说了十几分钟,把能想到用到的话都说了一遍,语气也逐渐从温和到严肃,依然没有得到回应。

这种情况也在意料之内,十几年都是这样过来的,时静突然主动开口才更奇怪。

时初没再继续,现在太晚,他准备明天去邻居那里问一问。

过了十多年,他虽然骨子里依旧没那么坦荡光明,但毕竟走出了小城,遇见过不少人,与当初那个极端的少年有了区别,对向德光的恐惧也逐日递减,他没有再去想那些违法的事情。

这次回来的比较急,没带什么东西,时初简单地收拾了一下就坐在客厅拿出电脑新建了一个文档开始敲字。

时静总会出来上厕所,他不介意在这里等上一整夜。

可最后他却撑不住睡着了,文档下方显示写了五千多字的时候他就已经意识模糊。从美国回来之后一直都没有闲下来过,他也很累。

睁开眼睛,已经有晨光从窗外透过来,浇满了整个客厅。时初第一反应往时静卧室看,果不其然已经开了一条窄缝,时静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出去了。

时初叹了口气,从沙发上起身,想去卫生间洗漱一下。走出两步,他才猛然回头€€€€刚刚没注意,脑子稍微清醒点之后才意识到自己起来时随手扯掉了搭在身上的毛毯。

昨晚客厅是没有这个东西的。

他盯着那条毛毯,恨不得盯出个洞来,等在脑中排除了所有不可能的想法之后才不得不承认,这多半是时静所为。

时静不喜欢他,这毋庸置疑。也不是一开始就这样,在最初的最初,向德光还没有向家人展露自己暴戾的一面时,时静也曾对时初无比温柔。他会因为时初一句“想吃鱼”就连续一星期换着花样给他做鱼吃,也会在夜晚抱着他小声哼唱哄睡的歌谣,可惜这些都无法阻止她最后依然连时初多叫她一声“妈”都生出抗拒的表情。

离婚之前,她会因为向德光对自己动了手而迁怒时初,可情绪过去之后又会抱着他一遍遍道歉。那时候时静还没有想着离婚,向德光也不是每天都会动手打人,偶尔有平静的时候,时静会问他想不想要一个妹妹。

也就是从那开始,时初发现母亲对自己不再那么关心,她最开始只是说有妹妹和时初作伴会好一些。到后来,她会看着时初喃喃自语,说如果自己有个女儿,就不会和时初一样长得像爸爸。

时初也不想长得像向德光,可他有什么办法,他生来没有选择。

后来时静真的怀了孕,那时候胚胎还未成形,即使去交钱验性别的黑诊所也看不出是女孩儿还是男孩儿,可时静一心认定自己肚子里一定是个姑娘。

怀孕的时光很短暂,在这短暂的时间里时初得到了暂时的安宁。向德光很长一段时间不打人,时静对着自己肚子说话,时不时也抬头问他要给妹妹买什么颜色的衣服。

时静以为女儿的出生能换来无风无浪的家庭生活,时初也将重新获得父母关注的希望放在了不久之后出生的妹妹身上。可惜在某个深夜,喝醉酒的向德光回来,不知道又怎么与时静发生冲突,将她推倒在地,抬脚踢向她的肚子。

时初在自己房间,被客厅物品砸碎的声音惊醒,刚起来打开房门一条缝,就看见时静呆愣空白的表情,和她身下血红的河流。

这最终宣告着他们离婚的结局,时初浑身颤抖地跑出来,想要拉起母亲,连声哀求向德光打120,可是他没想到在碰到时静手的那一瞬间,她甩开了自己,用满怀恶意的语气问时初为什么不跟着向德光去死。

那天时初十一岁半,老师布置的作业是写一篇以“亲爱的爸爸妈妈,我想对你们说”为题目的作文,而这天晚上,时初的爸爸刚杀掉了他的妹妹,而妈妈问他怎么不去死。

后来的记忆如同兵荒马乱的战场,时初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去上学。等离婚的尘埃落定,他再去学校,看见了临时堆在自己桌子上的杂物,其中就包括全班同学交上来忘了送去老师办公室的作文本。

时初翻开它们,找到那天的作文,才发现别的小朋友在十一岁,原来会跟爸爸撒娇买玩具,会因为受了委屈扑倒在妈妈怀中大哭,会和爸爸妈妈一起手牵手散步。

他讨厌向德光,但无法对时静讨厌起来,在某种程度上,他明白时静和自己同样是受害者。有时候向德光打他,时静也会在他前面做出保护的姿态。

时静不喜欢他,却也不会真的将他丢掉,她不愿意让他回家,但他敲门时也依然会打开家里的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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