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长勉强撑起眼皮,闭一会儿又睁一下:“我不睡了,我怕睡着了就不醒了,以前是我糊涂,怎么就让坏人把你带走了,哪有人还收养快成年的孩子的,我当时应该拦着,我应该拦着才对。”
叶涞翻了翻毛巾,低着头哽咽着:“院长妈妈,都已经过去很多年了,我早就没事儿了,您别担心,我已经回来了。”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叶涞的注意力都在院长身上,没听到身后的开门声跟脚步声,握着毛巾一回头,撞上盛明谦那双幽深泛红的眼。
不知道为什么,叶涞感觉,盛明谦看他的这眼太复杂,紧张,难过,还有很绵长的忧伤跟无措。
叶涞刚刚在新闻上已经看到了,盛明谦在参加宣传活动,他身上还穿着活动时候的西装,但衣领皱皱巴巴,扣子扯开了两颗,人有点狼狈,像是踩了一整个冬天的湖面,但湖面只剩一层薄薄的冰层,只差太阳升起,薄冰就会瞬间融化,站在上面的人也会跟着坠进湖里。
这些感受一出来,叶涞很快就否定了,肯定是他看错了,他想多了,盛明谦昨晚在医院里,估计是熬夜熬的。
叶涞收回视线,抬腿进了洗手间,话是对着床上的院长:“我去洗洗毛巾。”
他洗完毛巾一出来就接到了张一浩的电话,没多看病房里的盛明谦,握着手机出去接电话。
院长迷迷糊糊看到盛明谦,眯着眼想了半天才想起他是谁,手指冲他抬了抬:“看我这记性,盛先生,你来了。”
盛明谦往病床边走了两步,弯腰坐下:“院长,您今天感觉怎么样?”
“感觉还好,谢谢你来看我。”
聊了两句,盛明谦发现院长状态并不算好,并没问出心里的疑问,怕再刺激到她,只陪着她聊天。
“叶涞以前,从来没带人回来过,那次带你回来,我还……把你们的关系弄错了,不过,我看得出来,你应该是他很重要的朋友。”
盛明谦想说您没把我们的关系弄错,但又想到他跟叶涞已经离婚了,最后只是安静地听着。
“对了……”院长又闭着眼喘了口气,说话很慢,“之前还得谢谢盛先生给孤儿院捐了那么多钱,你一开始是匿名捐的,我是从朋友那才打听到是你,小涞朋友不多,盛先生以后,多帮忙照顾照顾他。”
盛明谦答应得很快:“您放心,我会的。”
叶涞一回来就听到了他们的对话,走过来:“院长妈妈,我不用别人照顾,我自己会照顾好我自己的。”
叶涞这么出声一提醒,院长也觉得自己刚刚的话不妥,盛明谦只是叶涞的朋友,没有责任照顾他,是她刚刚糊涂了,只知道担心叶涞,一着急,见到个人就随意拜托。
院长还想说什么,盛明谦又重复了一遍刚刚的话:“您放心,我会照顾好叶涞。”
盛明谦话音笃定,是落在地上都能凿个大坑一样的分量,叶涞听得心口一抖,没再说什么,转身又去烧热水。
盛明谦现在见到叶涞了,眼睛就没从他身上移开过,努力想找些蛛丝马迹。
他不是想验证叶涞就是六楼那孩子,是那个曾在他世界里短暂出现过,又消失的可怜男孩儿,盛明谦倒是更想能找出些不同点,来反驳这个突然的变故。
叶涞跟那孩子的声音不一样,那孩子的声音嘶哑,说实话并不好听,但叶涞唱歌的时候是清亮的,虽然叶涞很瘦,但不是皮包骨,那孩子唯唯诺诺,叶涞会经常笑,虽然有时候是勉强扯出来的笑,叶涞不高兴了也会咬人。
他宁愿叶涞不是那孩子,叶涞虽然没爹没妈,但在孤儿院里长大也没有太难,跟别的普通孩子一样,虽然有遗憾,但也顺顺当当地长大了。
但盛明谦心里又十分清楚,就算他再找不同,事实就是事实,叶涞就是当年的那个孩子。
盛明谦现在依旧不敢想,那些词语连接着那么小的叶涞,连接着黑漆漆的深渊,深渊底下有一只恶爪在等待,只要他跳进去就会被撕得粉碎。
但只有跳进去,他才能知道深渊里到底是什么。
盛明谦想到了叶涞脚背上的那条疤,是被刀划伤的疤,当时六楼那孩子的脚也被划伤了。
他现在依旧不知道那孩子那天握着刀本来是想干什么,结果是划伤了他自己,因为担心下楼梯时看不见的他,一着急,从楼梯上摔了下去,不小心划伤了他自己。
盛明谦也还记得,他问叶涞脚背上那条疤的时候,叶涞当时说,去疤手术也能去除,时间太久了疤痕已经没那么明显了,你如果介意,我可以去做去疤手术。
“你脚上的伤,是怎么来的?”盛明谦走到叶涞身边,又问了一遍那个问题。
身高腿长的盛明谦站在身侧,一片阴影罩在叶涞头顶,让他颇感压力。
叶涞不知道盛明谦怎么突然又问这个,没多想,随口回:“你之前不是问过吗,是刀伤。”
“什么时候弄的?”
“十九岁那年。”
盛明谦本来一直低着头看着叶涞的脚,等他说完,突然握住叶涞的胳膊,手指用力抓着他:“叶涞,你以前,是不是改过名字?”
他一句话,叶涞本来想挣扎着把手抽出来的动作一顿,只觉得轰隆一声雷劈在头顶,他慌慌张张回头,出气多,进气少,随便扯了一嘴:“改过名字那又怎么了?很多人出道的时候都会改名字,图个鸿运。”
不用再问任何人了,叶涞的反应已经说明了一切,盛明谦手指越来越用力握着:“我们很久之前是不是见过?我那年眼睛看不见,你每天中午都来找我,一开始你头发很长,一起晒太阳,过年的时候你来看我,后来还跟我一起吃了饺子,你脚受伤了,是刀划的。”
叶涞望着盛明谦缩紧的深褐色瞳孔,下巴紧绷成僵硬的弧度,过了很久之后,他对着盛明谦微微翘起唇角:“盛导,都已经过去十年了,我记性不好,以前的事儿,我早就忘干净了。”
第46章 你不欠我的,也不欠那孩子……
虽然隔着衣服,但叶涞手腕还是被盛明谦给攥红了,手腕内侧一鼓一鼓地疼,叶涞转着手腕,另一只手慢慢地揉。
他不知道盛明谦是怎么知道的,如果想查也很容易,而且,他现在成了重点被关注的对象,他只祈祷,那些人别把他以前所有的东西都扒出来,好歹给他留层皮。
熬过冬天,就是暖春。
这还是盛明谦跟他说过的话,叶涞现在也记得,但他已经不那么相信了。
春天有时候也挺冷的,就像现在,出了门走出去,风能把人吹裂,没有什么暖春,只不过是从一个冰窟窿,再掉进另一个冰窟窿里而已。
现在的状况在叶涞预想之外。
他之前以为,只要跟盛明谦离婚了,他们两个人就彻底没关系了,以后也不会再有任何联系,哪怕他们是在同一个圈子里,但能正面接触的机会几乎为零,就跟这五年一样,叶涞从来没跟盛明谦同框过,也没在同一个场所偶遇过。
或许有意无意间,偶尔还会听到对方的一点消息,但听过就听过了,塞进耳朵里,过段时间自然而然也就没了。
这是叶涞以为的,离婚后跟盛明谦的距离,这也是大多数人离婚后该有的状态不是吗。
盛明谦或许曾经可怜过那孩子,但那孩子对盛明谦来说,只不过是一个不起眼的小插曲。
一段可有可无的插曲,不会改变主旋律,也不会改变已定的结局,终止符早就已经画好了。
曾经他奢望过,执着过的,在盛明谦否认了柏雨笙结局的时候,也注定了他的结局。
叶涞想得出神,原本被盛明谦握得胀痛的手腕,最后被他自己越揉越红,越揉越疼。
盛明谦抱着胳膊靠着窗边,看叶涞眼神发愣,还在不停搓手腕,走过来摁住他的手。
张一浩来看院长,一进门,看到的就是盛明谦抓着叶涞手腕,叶涞压着声音用力挣扎的模样。
“盛明谦,你干什么呢?”
张一浩本来就压着火,现在也不管三七二十一,自己的人被人欺负了,不管对方是谁照样上,大步走过去,扯开盛明谦的手,拉着叶涞胳膊,一用力把他拉到自己身后。
叶涞没站稳,扶着张一浩还踉跄了两下。
“浩哥,你怎么来了。”
“我不来,你就让人给欺负了,”张一浩斜一眼盛明谦,“被人吃的骨头渣子都不剩了,吐出来的都是沫儿,已经拿不成团儿了。”
盛明谦听得出,张一浩是在讽刺他呢,拉着脸站在旁边,想开口反驳,最后还是没说什么。
“浩哥,不是你想的那样。”叶涞小声回了一句。
“不是我想的那样?如果不是他在背后捣鬼,你的那些代言跟合同,能全都打水漂了吗?都已经定下来的,现在说没就没了,还一下子都没了。”
刚刚张一浩打电话,跟叶涞说的就是这个事,品牌方跟剧组,同一时间跟叶涞解约。
叶涞不说话了,绷着唇缝,之前盛明谦几次三番把他的角色抢走,现在,估计是想报复他自爆隐婚的事吧。
只是他不理解,既然想报复他,为什么现在又不走了。
“隐婚五年见不得光,之前你在山里出事,盛导带着律师连夜过去,又上赶着带你回芬兰见爸妈,现在又开始堵你路了?”
张一浩说话很直接,没给盛明谦留面子,叶涞在旁边揪了下张一浩的衣袖,已经离婚了,他不想继续纠缠不断:“浩哥,我们先不说这个了,真不是你想的那样。”
张一浩冷静下来之后闭了嘴,知道现在是在病房里,不是吵架说理的地方。
刚刚叶涞被盛明谦抓着手腕,挣扎的时候都没敢出声,怕吵醒院长,张一浩现在一激动,说话声音一直不小。
院长听到动静还是被吵醒了,醒了就找叶涞:“小涞,怎么了?”
叶涞转头走到床边:“没事儿,是浩哥来看你了。”
“搬个椅子给他坐,”院长指了指,又对着盛明谦招了招手,“盛先生,刚刚你们在说什么呢?谁要吃小涞?”
盛明谦刚想开口,叶涞拦住话头:“院长妈妈,您听错了,没人要吃我。”
院长一边咳嗽一边笑:“我就说,应该是我听错了,怎么会有人吃小涞。”
张一浩脚尖勾着椅子,往旁边拖了拖,就放在盛明谦旁边,一屁股坐在他跟前儿,余光总挑着往盛明谦脸上瞥,用盛明谦能听见的声音嘀咕他:“怎么没有?这儿不就站着个大尾巴狼嘛。”
张一浩对盛明谦的不满都快溢出这个房间了,盛明谦不想跟他争论,另外一想,张一浩对叶涞挺上心的,他也就没在意张一浩眼神里的刀子。
盛明谦还在想刚刚张一浩说的话,叶涞的代言跟已经签订的合同全没了,舆论风向虽然对叶涞不利,但除了离婚这一件事,其他的信息真真假假,都没有经过证实,而且叶涞的态度刚硬,品牌方不至于一起在这时候跟叶涞闹解约。
看样子,张一浩以为是他干的。
院长现在的情况很差,盛明谦知道叶涞没多余的精力去处理这些事,他只给林瀚发了条信息,让他查查,到底是谁在后面给他招黑。
发完消息又想,为什么自己以前没发现呢?
一直等到护士跟医生进来查房,病房里几个人之间微妙的气氛才稍微缓和了一些。
下午盛明谦约的肿瘤科主任过来给院长做了检查,又看了看报告,最后叫叶涞去了办公室,主任跟叶涞说得很直白,让家属做好准备。
叶涞已经预料到了,但真到了这时候,还是难以接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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院长在医院里住了一个星期,最后还是走了,葬礼按照她走之前的交代,一切从简。
丧礼那天还是被一些记者知道了,前段时间他们一直在扒叶涞的过去,扒出他是在孤儿院长大的。
盛明谦知道,一定会有记者摸到孤儿院,提前找了不少人守住院门口,那些穿黑衣的记者进不去,只能眼巴巴站在院门口远远拍几张照片,但让他们兴奋的是,他们还是拍到了盛明谦跟叶涞的同框照。
这一个礼拜,盛明谦除了处理要紧的事,其余时间几乎都在医院里,葬礼也站在叶涞身边,在家属的位置上,跟叶涞一起迎客送人。
叶涞几次开口,让盛明谦不必如此,他不用陪着他,更不用陪他一起戴孝,他们已经离婚了,就算他们没离婚,他们的关系也不过是协议婚姻而已。
但盛明谦几次都不接他话,好像听不懂一样,后来叶涞也不再说了,他愿意跟着就跟着吧,总有走的时候。
孩子们还不知道死亡是什么,只知道以后再也见不到院长了。
院子里的哭声一直不断,小鱼最后哭抽了过去,叶涞又去照顾孩子,前前后后脚不沾地。
葬礼虽然从简,来参加的人并不少,张一浩跟陈宇川一大早就来了,帮着叶涞打理丧事,盛明谦还是有条不紊招待来人。
安旭尧也来了:“叶涞,我妈妈跟蒋院长是多年好友,她人不在国内,让我一定代替她参加蒋院长葬礼,有什么要帮忙的你就跟我说。”
上次相亲,两个人没什么联系,离婚新闻之后,安旭尧也发过消息给他,叶涞当时看见了,但一直没回。
“谢谢安总,”叶涞抛开相亲对象,只当他是院长朋友的儿子,“今天朋友来了不少,目前人手够了,安总里面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