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才握魏浅予手时,他就有些诧异€€€€这孩子的手又白又滑,比他见过的女学生的手养地都好。
他握过之后,掌心还残留着淡淡雪花膏香味。
这味道梁堂语熟悉,每次见彭玉€€,他身上也都有这种香气。但梨园角儿再保养自己,手心也有因练功磨起来的老茧。
梁堂语不喜欢男人过于娇贵自己,再看魏浅予的头发,眉头又拧,觉着这小孩真该好好磨炼磨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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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浅予刻完章子拿给梁堂语看,梁堂语搁下笔,在宣纸角上印下后指点了几个地方,魏浅予改好后,他看过没有问题,就又在书上圈出另一方,让他把石头磨平了继续用。
一方石头刻好磨磨好再刻,这在初学中是很平常的事,只是磨石头要用粗目砂纸,魏浅予问:“师兄,你这里有手套吗?”
梁堂语提笔,连头都没抬,“没有。”
魏浅予低头看着自己手,屈了屈五指。仅仅是刻刚才那一方,他指腹就因为挤压暂时变形,硌出红印。
手茧很好起,快的时候就两天。只要这双手起茧,那就废了。
梁堂语低着头,不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躬身给画点紧,平淡道:“我不知道你在家里是怎么过的,但刻章画画都是辛苦活。”
“你要是舍不得这双手,就学不好,没必要在这里浪费时间,回去吧。”
魏浅予盯着自己握刀的手,短促笑了下后弯起眼睛,乖乖顺顺道:“师兄说的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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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浅予再一次刻刻章时停歇就少了,只是又改回了用指节夹刀的做派。
梁堂语画累了看他,他正用指节抵住刀身往里撺,脑子里不知道在想什么,目光没聚在手上,一不小心冲过头,刀刃直接扎进手心。
“嘶€€€€”魏浅予惊站起来,丢下刻刀捂住手。
梁堂语从画案后绕过来扯到面前看,只见一手的血,心吓一跳。
“我让你用指腹抵刀,你偏不听,这样发力不撺手上才怪。”
魏浅予咬着唇,也不辩解。
梁堂语拧紧眉头,不知道现在孩子是不是都这么犟,拉他手去屋外小竹林的泉水里冲洗。
竹叶潇潇,击声类玉,流水漱石,当绿连成一片,整个世界都变成天青色。
魏浅予被拉着蹲在长满青苔的石头上,手埋在流水中,血水随着水流被带走。
梁堂语把他的手从溪水里捞出来,掏出自己身上的手绢给他擦干净顺便包住。
幸亏伤口不深,只是破了点皮。
“下刀专心果决,拿刀稳当。”梁堂语握着魏浅予手腕,带着冷意说:“你如果不想要这手,下次照着腕脉撺,一了百了,别给人添麻烦。”
魏浅予知道是自己不对,也怕开口把梁堂语气死,低下头,却看见梁堂语左脚还踩在溪水里€€€€他师兄刚才太着急了,一只脚踏进了溪水都没察觉,湿裤脚随着流水贴在脚踝上,那块深色的水痕正顺着小腿往膝盖攀爬。
“师兄。”魏浅予用指尖往下指了指,斟词酌句。
“你裤子湿了。”
“……”
梁堂语哗啦把脚从溪里拿出来踩在岸上,松开手腕,没好气说:“先管好你自己吧。”
可能是因为魏浅予下午多那句嘴,晚饭梁堂语只给了他一碗白米粥€€€€米还夹生。
少爷从小没吃过这么磕碜的饭,强迫自己失去味觉喝了,没熬到睡着又饿。
十七八岁的小伙子,正是长身体时候。他在家时阿姨每天晚上都要做四菜一汤,有荤有素。看书到半宿还有皮蛋瘦肉粥和鲜肉小汤包做夜宵。
他躺在铺了竹席的床上辗转反侧,肚子时不时响,饥饿感让他浑身燥,偏偏乌昌的夜又潮热。
半晌后,魏浅予终于被折磨的睡意全无,掀身起床,想要绕去厨房找点吃的。
月华如水,草丛里虫鸣声声,偌大的园子仿若无人。
梁园的住宅区连在一起,魏浅予跟梁堂语的院子中间只隔了一道梨形拱门。门旁栽了几株肥厚的芭蕉,宽大油亮的叶子上映出旁边花窗透出的光。
魏浅予刚走到门旁,就听见梁堂语房间传出吵嚷。窗扇开着,里边人说的话猝不及防进了耳朵。
“梁堂语,你别忘了,我也姓梁,这园子也有我的一份,你说不卖就不卖!”
梁堂语的声音不急,但能怒意尽显,“当初分家时候,是你自己选了画廊不要梁园。”
“爷爷临终时你就在旁边,他说了,梁园和六枯山水,一样不能丢。你怎么能趁我外出卖园子?”
……
结合白天牙行来人,魏浅予大致听明白了€€€€和梁堂语争吵的人应该是梁初实,他师兄的亲二叔。
这个人,魏浅予知道一些。他和梁堂语是“六枯山水”这一脉仅有的两位传人。
近几年国门大开,受西洋油画影响,市场流转,以金碧和青绿为首的重工设色作品广受欢迎,价格水涨船高,于是各个流派纷纷开始转型……
梁初实就是闷头创新,在家族技法融合设色变革人中的一个。
但梁家的六枯山水跟旁的不同,讲究大开大合,最本质便是不着旁色,以墨之五色分出千变万化。
这是传统,也是六枯山水的技法精髓所在。
梁初实想抛开这变化的精髓,又要沿用“六枯山水”基础,在魏浅予看来,就有些本末倒置了。
变革有成功有失败,梁初实从一开始的路子就不对,加之没多少天赋傍身,如今在画坛影响平平,名气还不如“过时”的梁堂语。
魏浅予听着里头吵嚷,冷嗤了声,他就是想摆脱这些你哄我抢才逃出来找清净,没想到又是一家名利场。
梁初实说话如同放炮,喋喋不休又咄咄逼人,梁堂语最后气的不说话了。
魏浅予几乎能想象得出他师兄闷而不发的模样,心中忍不住嘲他嘴笨。
听人墙根本来就不是什么好事,尤其还是别人家丑。要去厨房就得从窗前走过,魏浅予吃不成饭,掉头准备回去。
“你还好意思提你爷爷。要不是你四年前耍横,因为沈朱砂一句话在大展上拿刀剐画,得罪了沈家,我们梁家何至于沦落到现在这个地步!”
魏浅予脚都抬起来了,忽然听到自己名字,顿在原地。
梁初实说:“你梁堂语倒是风光了,害我们家从此就被各界打压,在画坛无法立足。都是你害死了六枯山水,你现在又占着梁园,让它腐朽没落,烂在你手里!”
“你就像是茅坑块里的石头,又臭又硬!”
……
魏浅予被这个比喻逗笑,同样想起四年前那个大展,那是为他更名办的。也是他第一次遇见梁堂语的时候。
但梁家没落跟自己有什么关系?
作者有话说:
魏浅予、沈聆染、沈朱砂都是一个人,名字由来下一章会解释
第4章 是因为羡慕
魏浅予从记事起就跟着父亲出入工坊,手指泡在瓷盆里搅弄赤色青色的底汤。大概是老天赏饭吃,他十四岁研砂工艺就能比肩他爸,成了少年天才。
沈家重传统,家里的孩子在二十岁时会由长辈取字。
他因为天赋好,十四岁就得到家族认可。
那年生日,他爸以家族几百年传下来的门面给他做大名,将他的私印从“沈浅予”更为“沈聆染”,又因一手“朱砂水飞”技艺出神入化,人送外号沈朱砂。
沈聆染年少成名,天赋又高,加上吹捧的人多了,难免轻狂桀骜。
沈家几百年颜料传承,跟各流各派都有联系,人脉甚广。
那次大展几乎来了整个画坛,展的作品大多是变革后新晋流派传人之作。
他们拿着自己画作来参展,希望能露头角,或是借沈家的名望,给自己添些名气。
沈聆染那时名声刚显,又是既定的沈家传人,炙手可热,被人拥簇着在厅里乱转,不知天高地厚的挨个指点人家画作。
彼时画坛已有“重彩”雏形,单色水墨画作极少。“沈朱砂”对于颜色把控甚微,自然有理由在赋彩方面发表见解,大多数人对他的指点都表现的“受益匪浅”。
侧厅挂了一幅《胭脂海棠》,繁花嫩叶,勾线很有章法。沈聆染当时觉着好,海棠娇而不俗,在一众“大红大绿”的作品,让人眼前一亮。但周围拥着那么多人,他总要说点什么,于是故作颐指气使,抬高声调说:“胭脂色过于小气了,要是我,就用大红配朱砂,盖过这半边天。”
周围人像先前一样连连起哄说好,也附和说这胭脂不够气派。
这边嘈杂还没完,就有一个人从旁边休息的茶间出来了,手里提着水果刀,当着所有人的面,二话没说走过去将那幅画剐了个四分五裂。
沈聆染呆在原地,他从没见过气性这样大的人。
后来知道了那人叫梁堂语,刚才点评的就是他的画。
蚊虫在耳边嗡嗡作响,魏浅予回神抬手抓。二叔和梁堂语吵完,看样子战果不尽人意,气的摔门而去。
梁堂语从屋子里走出来,灯光从身后透出,门环叮当响着余音。
魏浅予抿了下唇,看着光打在他背上,梁堂语脊柱跟记忆中一样直。
他刚要往后退,再悄无声息溜走。
梁堂语的目光就在下一瞬准确投来。
“站在那里还不出来,准备喂蚊子吗?”
魏浅予偷听墙角被抓了个当场,想厚着脸皮找几句话搪塞。
梁堂语话锋猝不及防就转了,身上那点吵架挑起的剑拔弩张的气势也散了。
“大半夜了还不休息,是不是饿的睡不着?”
他并不提刚才的事,转身朝向门内,示意魏浅予一起进去。
“晚饭吃那么少,还说自己饱了。我煮的粥咽不下吗?”
确实是咽不下。
但魏浅予没勇气说,他觉出梁堂语冷淡的语调下有那么点关心的意思,闷声跟着跨进了门。
夜色苍蓝,宫灯窈窕,窗外松竹照影和一轮明月装点轩窗,室内亮堂。
梁堂语的房间很大,又大又整齐,床头柜上摆了一盏纱罩台灯,另一边放了尊雕工不俗的玉山子。
梁堂语走到枫木方桌前给他倒了杯水,从靠墙一排齐腰的黄花梨矮柜里拿出盒桃酥递给他。
“吃饱了去睡觉。”
魏浅予盯着红绿混色压花纹的铁皮盒子,有种“乍看熟悉,甚是想念”的感觉。
沈家有间禁闭室,沈聆染十六岁前是那里常客。他娇贵,犯了错他爸舍不得打,就把人拎过去跪一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