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哥大嫂在身后冷嘲热讽,二嫂最疼他,提前去供桌下吊一大盒桃酥给他充饥,就是这种。
他唔了声接过来,心说自己和这桃酥真是缘分不浅,每次挨饿都吃这个。
梁堂语放他在坐在桌边吃东西,用青铜薄片刀剐了点沉香投进炉里压好点上,挥手灭掉火柴,香气氤氲,缓缓将室内染了一层。
梁堂语问:“刚才的话,你都听见了?”
魏浅予听见刚才争吵,心里有事想问,可不知道怎么开口才能不尴尬€€€€梁堂语显然还没有察觉到他是谁。
他垂着眼,借由嘴里这口没咽下去的食,不吱声。
他爸从小就告诉他,祸从口出,人要用一辈子来学习“闭嘴”。不知道说什么的时候,就什么都别说。
虽然他暂时还没完全学会,但从大展后,他明白了一件事,话分亲疏,以现在两人的关系,没到他能指手画脚说“听见了,我觉你二叔就是个臭无赖”的地步。
梁堂语在他对面坐下,小臂搭在桌沿,手虚握着,跟着他一起沉默了半晌,屋内气氛逐渐压抑。
“明天我给你买张车票,你回去吧。”
魏浅予把口里东西咽下去,捧着杯子喝水,哭笑不得地说:“师兄,你这就不讲道理了。”
“我这次没气你,连话都没说呢。”
梁堂语垂下眼,显然不是白天跟他“讨价还价”的开玩笑。
“梁家的情况你听见了,我并不受人待见。”
当年大展后,他就赌誓再不做赋彩之做,整颗心都放在“六枯山水”上。这么多年,他坚持游离在“主流”之外,逐渐与整个画坛脱节。
他知道,自己前些年行事不好,惹过许多人不快。这几年又不理所有人际经营,展会论谈一律拒绝。
外界传他清高、自傲、孤芳自赏、婊子当完立牌坊……名声早就臭了。
魏浅予跟着他,无论学多少,日后传出去,都不好听。
如今的画坛看才能,又看出身。
就像梁堂语从不提自己是林玄€€的徒弟,并非忘恩,只是不想给老人家抹黑。
他也不愿意日后魏浅予说是跟着自己学的东西,惹人诟病。
梁堂语不后悔迄今为止做的所有决定,也不在意旁人如何传如何说。但他坚持走那条人迹罕至的路,不愿拉上旁人。
“回去以后,让林先生为你找别的篆刻老师。我看你字写得不错,要勤加练习,别荒废了。”
魏浅予放下杯子,了然又认真说:“师兄不想教我了。”
“不是不想。”梁堂语严肃回:“跟着我,你学不到什么。”他所擅长的,仅他自己“视若重宝”而已。
“学做人啊。”魏浅予说:“师兄人好。”
梁堂语一怔,没有料到魏浅予会把这个词用在他身上。今天头一次见面,他就把人关在门外两个小时,差点热熟,他竟然还能说出“人好”?
“人好能当饭吃吗?”梁堂语拧了拧眉,面无表情的开玩笑,“以后要饿死老婆孩子的。”
魏浅予指尖挪动,又掰了一块桃酥,塞进嘴里,含糊问:“师兄饿死老婆了吗?”
梁堂语:“……”非常不幸,他还是个老光棍一条。
魏浅予又把他师兄逗无语了,忍不住笑,口里渣滓喷了点出来,他仰头用手捂住,弯着眼睛瞅梁堂语,用他特有的张狂语调说:“我觉着师兄的人和师兄的画,天下第一好。”
梁堂语第一次听人把马屁拍的这么不切实际,心说还真是个小孩,瞥见他手上沾了桃酥碎,掏出手绢要递给他。
“我有。”
魏浅予低头从自己兜里掏出块和梁堂语手中一模一样的。
梁堂语下午借给他包手,他用完后就大大方方留下了,也不说要还。
魏浅予在梁堂语盯着他手绢“无言”中擦干净手,笑意略有收敛。
“师兄受人打压,跟沈朱砂有关?”
他得知道,自己怎么就被扣上了“打压梁家”的黑锅。
梁堂语拎过他手里手绢摁在嘴上,把人摁的回神后仰,魏浅予一双眼睛错愕盯着他。
梁堂语说:“小孩子,不该知道的别乱问。”
“吃完东西记得漱口再睡,不然要坏牙。”
魏浅予轻咳了下,低头接替他手擦嘴掩饰自己的不习惯€€€€无论是说话内容还是语气,已经很多年,没有人只单纯把他当成一个孩子了。
他心里动摇,说话就压线,持才傲物的臭毛病不经意间显露出来,用一种很显然地高高在上的视角说:“师兄是不是看不上现在的画坛。所有人都被利益驱使,就像疯狗看见了肉,朝着同一个方向使劲,趋利而往,唯利是图。”
梁堂语坚持不变革,不跟外界往来,也是一种“不屑与之为伍”的“清高”吧。
“并不是。”梁堂语听着这话蹙眉,盯着他轻狂眼睛,认认真真回:“我和他们,只是坚持不同,立场不同而已。”
“我佩服那些能在酒桌上侃侃而谈的人,跟我不想成为那样的人并不冲突。不是所有的选择都要从众,不是所有的人都得融入世俗。”
魏浅予怔了怔,所有人都以为梁堂语坐了这么多年冷板凳一定满腔愤懑与不甘。此刻有在大展上第一眼看到《胭脂海棠》时的那种感觉。
他笑道:“师兄说的真对。”
魏浅予从梁堂语房间出来,十分听话的漱了口才回去,吃饱了,躺在床上睁着眼盯天花板。窗外夜深了,露水下来,虫声渐消。
他爸从小就说他“天赋有甚,性格欠佳”,所有事都往心里收拾,憋着闷着,心思太重,不会释怀,不知道饶人。
现在魏浅予有心事,又睡不着。
梁堂语的赌誓在当年传得很大,他也因为狂妄自大被父亲打过一顿。
他是老来子,他爸六十二才有的他,打小被全家捧在手心。
那是从小到大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挨家法。
事后他爸特意托人跟梁堂语致歉,梁堂语回信也很随和,一来二去说了不少,这件事就算和解,慢慢的不了了之了。
魏浅予虽然挨打,但他明白道理,并未因这事记恨梁堂语,更没有在画坛内有过影响梁堂语前程的表示。
为什么梁初实要说梁家是因为“得罪他,得罪沈家”才“受各界打压”。
他半睁半翕的眯着眼睛,心中盘算又是谁在算计他,把家里那几个不对付挨个在脑子里过了一圈……不知怎么又想到了梁堂语身上€€€€他这个师兄,确实是个“有意思的人”。
也就是这点“意思”,引着他千里迢迢来了。
不管五年前大展之上还是在林玄€€寿宴上,梁堂语每次背对着众人,都是腰背挺拔,走的十分沉稳。有种对于自己所作所为永远都不后悔的自信。
“六枯山水”在如今的画坛里已然“末路”。梁堂语在血气方刚的年纪,依旧十几年如一日的守着无人问津的传承,受人冷眼……单就这点,魏浅予承认,自己并不如他。
半梦半醒间,他恍惚有种想法,自己来这里,是因为羡慕。
他轻狂,没有人不敢得罪,却并不自在,疲惫得很。
第5章 尝一口,我喂你
魏浅予早晨是被麻雀声吵醒的,七八只聚在门口竹林开晨会,又因口角不平打起来,扑腾着竹叶潇潇下落。
摇曳的影子从窗户投进,魏浅予被晃开了眼,翻身起床。
昨晚他想到梁堂语后思绪蔓延,就像是被人敲了记闷棍,不知不觉睡过去了,竟然少见的睡到日上三竿。
魏浅予起床,洗漱好后去书房找梁堂语。寻思一晚上,想到回家后还要面对一群人“居心叵测”,倒不如留在这里€€€€虽然粥难吃,但他师兄心肠软,半夜还给桃酥。
他想给他师兄表个态度€€€€他要留下。
梁堂语没在书房画画,桌上留了字条压着几块钱。
“有事,出去。早饭去街上吃。”
潮闷的晨风从对开的门扇涌进。魏浅予盯着字条看了两遍,依旧觉着他师兄字好看€€€€瘦金书,相当有筋骨。
他携着字条,突然想:梁堂语这么早出门是不是为了给他买返程车票。
魏浅予背上手,在室内不安走了两步,想要找个能名正言顺赖下的办法。
他师兄太正经了,他想留下,就得剑走偏锋,就得不择手段。想到这里,脑中灵光一现,恍然记起昨天跟梁堂语的那句玩笑话€€€€你刻了我的老婆本,要给我留下做小老婆吗?
魏浅予抿了下唇,视线一寸一寸挪到书架底。
梁堂语对于财产的保护意识甚差,这点从他差点被亲二叔卖了园子就能看出来。
金丝楠木的箱子并未上锁,还摆在原处。
魏浅予从箱底摸出昨天那块鸡血石,坐在桌前拿着刻刀选了好几个角度笔划,迟迟不能下手。
他要弄伤这块石头,但得是可逆的,稍加打磨或能将划痕利用后不影响雕琢。
他找了半天,终于从左上至右下斜刻下尖锐一刀……
刻完后他把鸡血石放回盒子,为了让梁堂语看见,没再往箱子里收,就搁在案头。不知是热的还是紧张,鼻尖出了点汗。
他用掌根抚掉桌上石粉,收拾干净“犯罪现场”才揣了桌上的几块钱出门吃饭。
梁堂语住的巷子叫花埠里,西边有条著名的小吃街“四方胡同”,名字叫胡同,实际是条窄长的南北道,两侧门店拥挤罗列一直挤尽头,又延伸了一条东西道,也一样摆满了。
巷子口有棵参天梧桐,根壮冠茂,隔着老远就能看见一片幽然的紫色,花香混在食物的香气里迎风扑来。
巷子里头烟熏火燎,锅盖一掀,热火朝天,门口摆满吃食,门上挂着招牌€€€€天津麻花、内蒙羊贝子、保定春不老、老北京豆汁……天南地北的美食都仿佛被纳进了这条街。
乌昌五月来了很多看花的游客,其中不乏金发碧眼的外国人。当初规划时为了行走通畅,用中央一排梧桐树作为分离带,将街上来回的游客分了左右。
可人一多,还是挤。
魏浅予顺着人流挤到中央,看见家买豆汁的早点铺子,味道十分正宗,刚找到位置坐下,老板说没有咸菜丝儿了,得等。
太阳已经上到头顶,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他觉着街上像个蒸笼,比梁园热好些。
他不想等,站起来后穿过人群顺着右边路往回走,经过最尽头卖金丝牛肉饼店的时候,借着树荫,想随便买个凑合凑合。
店门挤了好些人,魏浅予垫着脚把钱递给去,老板擎着手给他饼时左右捞了两次都差一点。
老板没耐心地喊:“够不着不会跳一下啊!”
魏浅予:“……”他想找个地缝钻进去了。
跳是不可能跳的,就在他准备放弃时,一只好看的手拦在他眼前接过老板纸袋。
梁堂语拎着他后颈,轻轻使劲就将人从人群里拔出来。
“这个点吃的什么饭?”
魏浅予接过牛肉饼,顺嘴回:“早午饭。”
“师兄,你怎么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