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堂语说:“我办完事回来,路过。”
他办完事,想起家里还养了个孩子,专程到这边买点吃的带回去,老远见魏浅予被埋在人群里,小小一只,有点可怜。
魏浅予站在他师兄撑起的阴影里,看他手里提着沾油的纸袋子,学刚才的腔调问:“你这是吃的什么饭?”
梁堂语没想到这孩子这么大了还学话,睥了他一眼。
“早午饭。”
回到梁园,清风穿廊,身上带回来的热气就在一路林荫山石之间散去。
魏浅予手里拿着牛肉饼,走到书房门口自然而然停下。家里从小就教他“饭食不入画堂”,这是基本规矩。
走在前方的梁堂语顿住脚步,意外发觉这孩子挺懂事,于是跟他一起坐在廊边鹅颈椅上。
梁堂语把纸袋子搁在膝上,魏浅予这才发觉他师兄的“早午饭”竟然是豆汁焦圈咸菜丝儿€€€€这搭配是北京那边的吃法,是他家的吃法。
这饭买给谁的,不言而喻。
昨晚的桃酥,今早的豆汁儿。魏浅予发现他这师兄虽然嘴硬,但有副软心软,化人心防,骤不及防。
他直勾勾看着梁堂语,梁堂语看着他。
“怎么?”梁堂语被这样盯着,眉头蹙起,板着脸问:“这么大人了,吃饭还得人喂?”
“那倒不用。”魏浅予收回带笑的目光,怕把他逗恼,将牛肉饼搁在一旁,主动接了他师兄膝上的袋子。毕竟生大气的事还在后头。
魏浅予嘬着豆汁咬了口焦圈,才想起问:“师兄你吃了吗?”
“吃过了。”
魏浅予端着那一小碗豆汁,给他师兄凑到嘴边,问:“师兄,你尝过这个吗?”
豆汁儿就像臭豆腐,爱的人嗜之如狂,不爱的避之不及,他看梁堂语蹙眉,就想试试。
梁堂语往后倾身,抬手挡在身前敬谢不敏。
“不尝。”
“尝一口,我喂你。”
梁堂语发觉每次自己揶揄魏浅予的话,在不久之后都能被原封不动退回来,推开他手站起身,“不用你喂。”
魏浅予见他师兄被逼的有点气急败坏的意思,背影仓皇,手肘搭在椅背上端着碗笑。
身侧竹叶潇潇,他眼看梁堂语进门,后知后觉€€€€
魏浅予放下碗三两步抢进去,然而已经晚了。
“魏浅予你给我滚进来!”梁堂语站在案前,手里端着藏青色锦盒,盒子里躺着那块被“嚯嚯”的鸡血石,脸色阴沉,冷睥他惶惶站在门口。
“滚!你给我滚出去!”
魏浅予:“……”他举起右手,弱弱地问:“师兄,我到底是进来还是出去?”
第6章 孩子不给你
竹林里蹿腾吵了一早晨的麻雀被惊飞,刚睡醒的白猫走过来打转,差点被走路趔趄的魏浅予踩了尾巴尖叫而逃。
梁堂语拉着魏浅予手腕,态度比昨天轰牙行伙计还要强硬。
“师兄,师兄我错了。”魏浅予被强行拖着往外走,发觉他师兄是真不想留他,赶紧抱住一根廊注讨饶。
柱上的褐色凌霄藤蔓攀爬,满树花被抓的直摇。
魏浅予匆匆说:“师兄我真的错了,我赔,我把自己抵给你行吗?”
梁堂语回想起昨天“小老婆”的玩笑,又看他指尖在粗糙的柱子上摩擦不一会儿就泛了红,心说这位少爷是有多娇贵。
松开手腕不再跟他继续拉扯。
魏浅予的领口被拉扯大,头发垂进雪白锁骨窝里打了个旋,他随手扫到耳后,迫不及待说:“师兄……”
梁堂语冷脸说:“别叫我师兄,我教不了你。”
凌霄花冲天开的火热,阵阵清风穿廊。魏浅予在进入梁园的第二天,又被关在了门外,这次是书房门外。
他守在门前,挨着台阶,隔一阵探脑袋看看他师兄气消了没有。
梁堂语站在画案前忙碌,始终不抬头去看他。
“师兄……”临近中午的时候,魏浅予鼻尖热出汗,趴在门口,小声说:“你饿吗?你想吃什么?我去给你买。”
梁堂语置若罔闻,目不斜视,继续俯首画案。
魏浅予从小到大第一次感受到自己挺招人恨€€€€都把他师兄给气绝食了。
他在书房门口一直守到太阳西沉,余晖将花窗廊影拉长,分明地投在地上。
又过了会儿,檐下半旧的宫灯亮了。
魏浅予知道人在沉迷于某种创作中时能够废寝忘食,只是没想到他师兄竟然真的能入境到一整天水米不进。
月上梢头,虫鸣息息。窗外的天完全黑透时,梁堂语摊在画案上的《云亭嵩山图》才算定了大稿,磅礴之势尽显。
他手腕下沉,终于将提斗笔搁在案头。
窝在门口台阶上的魏浅予听闻笔杆碰笔搁声站起来,怀里的白猫跳在地上伸懒腰。
梁堂语关了所有灯锁上书房门,心里气还没消,于是旁若无人地从他身旁路过,踩着满地月光顺连廊回小院。
白猫睡足了,喵了一声想往草里钻,魏浅予眼疾手快的一把捞回来,抄过两条前腿的腋下勒在怀里,匆匆跟上。
他师兄腿长,等魏浅予追到小院时就见梁堂语正阖门。门内光和景致一并被掩住。
梁堂语在回房间后点了炉香,香雾浮渺安神。
他坐了会儿,门口一直没有动静。按梁堂语的脾气,如果一直死气白咧央求,他反而能狠下心赶人,最吃不得的,就是不言不语,默默遭着。
已经过了八点,晚间转凉,再一会儿露水就得下来。
梁堂语开门就见魏浅予靠着门框睡,怀里又抱着那只“多灾多难”的白猫。
魏浅予瘦削,灯光下,缩起膝盖的人小小一团,让人心生可怜。
梁堂语心软同时又心疼猫。
“可怜人”闻声挣开眼,惺忪仰头跟梁堂语俯视的目光对上。
“夜深露重,你睡在这里病了得麻烦谁伺候你?”梁堂语没好气地说:“把湘夫人放开,滚回自己床上睡。”
魏浅予愣了半晌,才反应过“湘夫人”这个美名属于怀里这只“丑猫”,被他师兄独特取名审美叹服之余,一把撒开了猫。
他知道自己熬下去就能得到谅解,早就捏住了梁堂语的心肠,如愿以偿地说:“谢谢师兄。”
他扶着门框起身,眼前恍惚,差点没站住。
灯光下,梁堂语看他从脸白到脖颈€€€€这孩子已经跟着他一天没吃没喝了。
“鲢鱼豆腐汤,吃吗?”
“啊?”魏浅予头还是懵的,短暂缓过后笑逐颜开。
“吃!”
正值旅游旺季,四方胡同灯火通明一直营业到凌晨,梧桐树下的店门口,青黄的竹编小笼冒出雪白蒸汽。
梁堂语带魏浅予走进馆子,人声如潮,柜台后算账的老板抬头瞅梁堂语笑,眼神就说明俩人认识。
老板叫老满,是梁堂语初中同学,毕业后没继续念,接了家里饭馆。
“吃什么汤?”
梁堂语说:“鲢鱼豆腐。”他余光瞥过脸色发白的魏浅予€€€€这倒霉孩子脸上的血气到现在还没恢复。
“有什么现成能吃的?”
老满压低声,“同东石岛的干贝,石屏豆腐丝,我蒸饺子自己吃的,你要匀你两笼。”
梁堂语侧脸问魏浅予:“能吃干贝和豆腐吗?”这孩子虚里虚气,他不敢乱喂。
魏浅予饿了一天,胃被堂里饭香勾的隐隐作痛,“能吃。”
饭店不大,一楼客满,喧嚣吵闹。
老满说:“去楼上坐吧,楼上清净。”他帮忙端饺子上楼,回头问:“你是拐了谁家孩子,还挺上心。”
梁堂语两脚正各踩在一阶台阶上,衬衣下的腰背笔挺,魏浅予跟在他身后,见他垂了下眼皮。
他师兄眼皮薄,睫毛纤长并不浓密,头顶暖色灯光打下来,罩了层稀疏温柔的薄光。
魏浅予知道他师兄停顿下的踌躇€€€€梁堂语在外从不以林玄€€的弟子自居。主动接了话说:“这是我师兄。”
“师兄?”老满略感诧异,“哪个的老师?”
魏浅予上楼梯习惯性背一只手,“林玄€€,林老先生。”他健谈地说:“先生收了我,没时间教,送我来这里跟师兄学。”
他说着,视线落在老满手里的蒸饺上,没留插话空当地接,“这饺子真香,我上次吃石岛的瑶柱,怎么没这么好的味儿。”
“你那货,跟我这的肯定不一样。”老满得意地说:“这些是我去当地渔民那里,自己选巴掌大扇贝在出海的船上晒的。”
“海上没灰尘,光照又好,用海水三洗三晒,出油金黄。”
……
话题转到干货,一开始的询问就这么被略过了。
梁堂语侧目,看出他这个师弟是有点精明在身上的。
蒸饺上桌,干贝香气混着豆腐丝的劲道夹着猪油,让人鲜掉舌头,魏浅予一口一个,下箸如飞。
梁堂语端着杯茶看他狼吞虎咽,每过一段时间,不轻不重提醒“吃慢点,嚼烂”。
魏浅予看他不动筷,夹了一个用掌心接住流汤给他送到嘴边,“师兄也吃。”
纸皮饺子,透过灯光能看清里头指腹大的干贝馅。梁堂语的视线盯着饺子,又不知怎么落在持筷的那双手上€€€€白皙修长,保养极好,甚至在关节筋络凸起处可见温润柔光。
他拾起筷子接过喂到嘴边的饺子,放在眼前碟里。
魏浅予以为他师兄嫌他的筷子用过,刚要说话骚他,正好鱼头汤上来,端碗盛汤转头就忘了。
两笼饺子不过十六只,梁堂语不动筷,魏浅予自己吃了个底掉,吃完后意犹未尽地喝汤,鱼骨在盘里堆成小山。
梁堂语把手边碟子推到他眼下,起身去结账。
魏浅予看着桌上仅剩的饺子,眨了眨眼,这才反应过来他师兄不是嫌他而是给他留着,回顾整顿饭,梁堂语只喝了碗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