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砂聆诉堂前语 第9章

魏浅予瞥见篱笆端口尖锐的刺,不敢拿手碰,站在满地狼藉间,拧巴着眉头问:“这得翻地重新种了吧。”

五婶正拿着篮捡出地上还勉强能吃的菜,紧着眉头,面上露出愁容,“现在种,黄瓜茄子的还好说,白菜不知道能不能赶上时候。”

就在这时,街上突然传来厉害的叫骂声,“哪个脑壳挨千刀天杀的,竟然打我的鸡。你们欺负我一个寡妇,你们全家不得好咧。”梧桐树上的蝉在聒噪,骂街声响彻花埠里都能听见。

魏浅予来乌昌后所感受到的都是“吴侬软语”,四方胡同的卖饼卖汤女孩子的声音一个比一个甜。就连五婶,训他时腔都是软的,第一回 听到有人“气势如虹”的骂山头,有点壮观。

墙外骂人带着祖宗十八代,用词之露骨比魏浅予画裸模时看到人对着他硬起来都一言难尽……心说何仇至此?

他听够热闹回头想继续干活,这才发现五婶脸色十分难看。

魏浅予意识到,院外这人骂的是她,再回头,眉头也皱了起来。

五婶气了半天终于忍不住,隔着墙说:“你不看好你自己家的鸡,跑到我家来糟蹋菜园,我不打根本赶不走,我都跟你说很多回了,你怎么就是不看好,你看好了不进我菜园我能打吗?”

魏浅予心说五婶是被他师兄传染了,骂人就跟讲理似的。

骂架最怕没人回声,墙外的人听到回应后更来劲,声音又尖又利嚣嚷,“鸡是活的,腿长在它们身上,我管得着吗?啊?!我管得着吗?你自己不夹好篱笆,怪我的鸡了!”

……

魏浅予大致理清来龙去脉€€€€外边骂娘的女人是他们邻居,她把梁家的菜园当成了免费养鸡场,借着自家杏子树枝干伸过墙头,三天两头就让养的大公鸡飞到这边吃菜。

“鸡听不懂人话,你也听不懂吗?!”五婶说一句,女人嚷十句。

“一男一女成天窝在院子里,二十岁的鸡五十岁的逼,还能造出个孩子,也不知道是不是你们的种?!”

“这叫什么话,这叫什么话。”五婶又气又腌€€,脸通红,想起茶罐,忙回身找,发现他在魏浅予怀里。

茶罐仰脸懵懵看魏浅予,魏浅予为他捂住耳朵,低头看着他笑。

作者有话说:

小魏:每次吃瓜都吃到自家人身上。

第11章 我没错

墙外的骂声一时半会儿不能消停,其中还夹杂着许多污秽不好听的。

这边两个孩子年岁都不大,五婶拉魏浅予小臂要走€€€€梁园大,她们走去屋里就听不见了。

她拉了一下,没拉动。茶罐靠在魏浅予怀里,魏浅予凝视墙外。

他知道自己来这里是为了寻一方清净,梁园的纷争可以不管。他爸从小告诫他,不要什么话都往心里去,少做口舌之争。

可他改了这么多年,还是没能改掉。

住在梁园,吃五婶的饭,抢茶罐汽水,受梁堂语照顾。人非草木,他又有这个本事,怎么能不想为亲近的人出头。

“我一直都知道,有些麻烦会自己找上门,有些恶人坏的没有道理。”魏浅予将短袖卷到了肩膀上,把茶罐过到五婶怀里。

五婶想拦他,又腾不出手,“梁先生不爱跟人吵嘴”。

“那可巧了。”魏浅予道:“我就爱骂人,我师兄那张骂人的嘴,也长我身上了。”

魏浅予推开大门,那女人还站在墙边指手画脚的骂,听见门响,以为是五婶憋不住出来了,掐着腰翻白眼侧脸,只见一个白净的男孩走出门。

她愣了愣,没准备就被劈头盖脸骂上来。

“大婶,你这嘴怎么和顿顿用尿盂漱口似的那么臭,一大把年纪了成日里白眉赤眼的混咬舌根子,阎王打盹让你抢了张人皮出来混,你没披严实就迫不及待上街作贱人,你是不是以为梁园的人都软弱可欺正好让你要强呢,我告诉你,梁园从今儿起可有厉害的人了,算命打卦的说小爷我是天煞孤星,专治各种来路不明的野路子和妖魔鬼怪……”

五婶守着茶罐在门内,第一次听到了“不吐脏字”的骂街。

魏浅予不用酝酿,天生的口才。年轻嗓门大中气又足,那女人先前就骂了半天费去不少气力,跟他哇哇对了几句,声音压不过又插不进嘴。

吵架这事,一讲求嗓门,二讲究舌头,水平好的如有神助一气呵成。女人两样都不占,脸气的通红,张牙舞爪就打过来。

魏浅予往门内躲,心说五婶这仇算是报了,一边关门还一边骂:“邻里一场你要是不想和和睦睦的过,我有的是能给你搅得鸡犬不宁的方法,挨千刀的,不知道哪个诬赖人恶婆娘该挨千刀万剐,十八层地狱油锅烧好等着你了。小爷今儿个我把话撂这里,你这几只鸡要不想活,我随时在梁园备好老鼠药等着。”

最后在女人追到门前时,他把大门轰隆一关,在门后大声喊:“管够。”

女人狠厉拍门:“你们一家兔崽子老泼皮小流氓!”

“你可别这么说,小流氓也不非礼你这样的,‘宋徽宗的鹰,赵子昂的马这都是好画(好话)’,我在教你向善,你别红口白牙的诬陷好人!”

晚上吃饭,梁堂语给厅中央的榴开百子蝶戏牡丹宫灯里换了新灯泡,明亮生辉,枫木大理石饭桌上,有菜有汤,香气四溢。

他发现今天三人都格外老实,五婶张罗了一桌好菜,魏浅予眼观鼻鼻观心端着碗吃米,话也不说了,茶罐端端正正坐的十分拘谨,吃相难得老实。

豆腐椒盒就剩一块,魏浅予和梁堂语同时伸筷子过去,梁堂语退了回来,魏浅予架起给他放进碗里,“师兄,你吃。”

梁堂语垂眸睥了眼,缓慢开口,“今天……”

他还没说后半句,三个人就像受惊的兔子,同时提起耳朵看向他。

梁堂语从惊慌的眼神中也大抵猜到他们又闯了祸,魏浅予最近跟着茶罐野了,成天在太阳下晒,比刚来时黑了好些,课业没少逃,饭也多吃好几碗。

他的目光停在魏浅予脸上€€€€最近他的眼睛倒是活亮了,不再那么懒沉沉。魏浅予缓慢搁下筷子,抿唇低头,摆出副乖巧又随时听训的模样。

难得的一顿饭,桌子上摆满好饭热汤,梁堂语要出口的话又闷了回去,心想无论什么也不会比剃了“云壑松风”更大,不想搅扰难得的平静,改了说:“今天我带了只烤鸭回来,北京烤鸭。放在厨房冰箱了,明早五婶片了下面吃。”

魏浅予当即道:“谢谢师兄!”这句道谢,一语双关。

梁堂语不领他“自作多情”,瞥着他说:“又不是为了你。”

魏浅予道:“我也没说是为了我。”

“我就谢谢我师兄嘴巴甜,心肠软。”

梁堂语在他嘴皮子上吃过不少亏,把那块豆腐椒盒给他夹进碗里,在魏浅予再度开口前点了下桌子说:“吃饭。”

骂街的事儿就这么不声不响过去了,所有人都以为魏浅予说下老鼠药是斗嘴气话,都没往心里去。

那天黄昏,火红夕阳醉醺醺挂在西方,女人怒气冲冲地搬了石头来砸门,说自己家的鸡一天没回去,要进来找。

但凡梁堂语不在家,魏浅予和五婶都不会放他进来,好巧不巧,那天梁堂语没出去。

一群人走到菜园,那群火红的大公鸡横七竖八躺在菜垄里,早就断了气。

女人看到这一幕傻了,跪在地哇的一声抱着鸡就哭了出来。

五婶有些无措,下意识看向魏浅予,这个动作不小心将他暴露,梁堂语的目光紧接跟来。

女人当然记得魏浅予前些日子说的老鼠药,抓起夹篱笆的竹条就要打过去。

“你这个天杀的龟猴崽子,我怎么就把你得罪成这样让你这么记恨我!”

梁堂语错开一步挡在其中,五婶搂住魏浅予护在怀里,往后退,“孩子不懂事,你别跟他见识,要打要闹,冲我们做大人的来。”

隔壁女人是个寡妇,早些年丈夫见义勇为被人捅了十多刀,死了,不久之后,小孩上学被拉煤车撞倒,黑车司机跑了,小孩在路上躺了半个小时没人管,也死了。

一家子接连横祸,最后留下她一个,见义勇为英雄的孩子死在了冷眼旁观下,她觉整个社会都对不起她,脾气变得特别臭。

梁堂语知道,所以一直迁就。他手里抓着女人打过来的篱笆条,转过脸问魏浅予:“怎么回事?”

魏浅予看女人一把鼻涕一把泪,如丧考妣跪在地上哭几只鸡,也有点惊,敢作敢当地说:“是我干的。”五婶要给他捂嘴,奈何他嘴快,“我说过的,她要是再纵着鸡来梁园吃菜,我就都给他突突了。”

“你€€€€”

夕阳薄暮,四周渐黑,背着光,魏浅予见他师兄脸色黑的吓人。梁堂语沉沉问:“谁教你这么做的?!”

“这些下三滥的方法谁教你的!”

他气急,一把将五婶搂在怀里的魏浅予扯出来,魏浅予体重出乎意料轻,他失了手,把人扯得趔趄一头栽倒。

梁堂语隔壁已经要抬起,魏浅予自己用手撑地,他躬身的趋势又止住,腰背再次绷直,板着脸说:“跟人道歉。”

“我没错我为什么要道歉?”魏浅予先前一口一个“师兄我错了”的这种软话,此刻吝啬的一个字也不说。

错了他可以认,但他没做错的事,绝不低头。

“你还没错?”梁堂语加重语气,但现在不是说教的场合,声音从胸腔中压出来,又重复了遍:“跟人道歉。”

魏浅予心里也窝着团火,直起身,用力抹掉手上的土,毫不退让地逼视回去,“梁堂语,我不会道歉,家里没教过我€€€€”

梁堂语紧压眉头,直直盯着魏浅予执拗的脸,这孩子简直犟到骨头里,像头倔驴。

四周夜色已经布下,只有女人抽噎声混着渐起的虫鸣发出声响。五婶不敢说话,一下又一下偷拉魏浅予的手,示意他服个软,梁先生最好说话,最容易原谅。

奈何魏浅予连头都不肯低。

两人互不妥协对视了半晌。还是梁堂语最先收回目光,他胸口起伏,深深吐出口气,回头对坐在地上哭的女人低低说:“这样,孩子不懂事。我跟您道个歉,你看看这些鸡要多少钱……”

魏浅予最反感旁人“代他受过”,前有他二哥,后有他师兄,总要多管闲事,替他认错,替他说什么对不起。

他甩开五婶拦持的手臂扭头走了。茶罐叫“小叔€€€€”,在逐渐朦胧的夜色中磕磕绊绊追过去。

作者有话说:

“宋徽宗的鹰,赵子昂的马这都是好画(好话)”,此处来自曹工的“丫鬟三巨头鸳鸯姐姐”。

第12章 今晚的月亮很圆

梁堂语安抚好女人又把她送回家,回来时天已经黑透了。

厅里亮着灯,五婶心不在焉坐在桌边,面前摞着没拿开的碗。饭桌上摆了一大青瓷盆魏浅予爱吃的馄饨,鸡汤打底,表面飘着少许金黄鸡油,散着绿油油葱花。

茶罐从门口迈进来,五婶站起身,茶罐垂头丧气地说:“小叔说,他不吃了。”

五婶道:“你再去跟他讲,今晚吃馄饨,荠菜馅的,他爱吃。”

“不用叫了。”梁堂语进门,坐下后自己拿碗舀了半碗馄饨,掐着筷子说:“我们吃我们的,做错事情说两句就绝食,惯的。”

茶罐爬上凳子,也没胃口,吃了两个就说饱了,跑到魏浅予窗底下垫着脚敲花窗。

“小叔,我捡了叶子,我们来拔老根。”这几天他玩腻了,小叔还缠着他玩他都嫌烦,今晚主动送上门来。

魏浅予声音隔着紧闭窗户闷闷传来,“不拔了,睡觉。”

茶罐放下脚,旁边的芭蕉比他都高,他沉思了下,从随身挂在腰上的小布包里拿出一块糖,想了想又把两块都掏出来,翘脚给他放在窗台上。

“小叔,我把奶糖都放你窗上了,你吃吧,不用给我留。”

魏浅予背对着躺在床上,“你拿走,我不吃。”

小少爷耍起脾气来就这样,也不祸害谁。自己把自己关在房里躺着,不摔东西不骂人,只闷头生气,糟践自己。越哄越不好,安静一会儿或许能想开,要是想不开,半个月冷着脸。

小时候一大家子人围成圈哄他,敲窗的络绎不绝,他嫌烦。后来长大了,都摸透他这个脾性,只有沈启明会来敲敲窗,说“差不多得了,今晚月亮很圆,出来看看”。

这是他妈活着的时候,在他闹性子时常用来哄他的话“浅予,月亮很圆,你不出来看看吗?”

后来他妈去世,沈启明不知从哪里听去这件事,也学这个法子哄他,可他忘了,沈浅予改了名字,全家都叫他“聆染”,没有人再唤一声“浅予”。这句暗语,前半句早已失传,因此时灵时不灵,灵的时候沈聆染就赏脸打开窗子,看一眼那轮“很圆的月”。

不知道过了多久,有人敲门。魏浅予不耐烦地说:“回去吧,我不玩也不吃,你让我自己安静安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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