敲门声停止,梁堂语端着碗进来。
魏浅予一下从床上爬起来,最先打量自己衣服穿了没有,而后才问:“师兄,你怎么来了?”
他问完又沉默,心说终究是在别人家,自己生气了睡的还是别人屋,人家怎么就不能进来。
“我是男的,你也是男的。”我就算看了能怎么样,还得三媒六聘的负责吗?后半句有点出格,有“小老婆”的前车之鉴,他没说出口,把碗跺在床头柜上,里面满满一碗散发着诱人香气的清汤大馅馄饨,顶上撒了细碎小葱。
他在床边坐下,魏浅予抱着毯子往里挪了挪。
梁堂语看他垂眸敛色,一副刀枪不入的模样。
“你叫我一声师兄,做错了事情我还不能训你了是吗?说你两句就绝食,你吓唬谁呢?!”
魏浅予侧撑着靠在床上,垂着眼盯床上铺的苇席经纬格子,不言语。心中下了决定€€€€如果梁堂语再说要他走,他立刻出门买机票回北京,不再这里受气。
结果梁堂语训完,也没说一句要他离开的话,只是坐在床前,见他依旧不为所动,沉默了。
门虚掩着,晚睡的虫鸣透过缝隙钻进来。
“浅予。”梁堂语沉默半晌,第一次不带姓氏的喊他名字。
“你不小了,你要知道什么事情该做,什么事情不该做。”
“我知道。”魏浅予终于开口,“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我能做,以牙还牙,以眼还眼我也能做。别人怎么对我的,我怎么对别人,我没有错。是她先弄坏我们的菜园,这事情我要是报警警察都得受理。”
梁堂语回视他,神情严肃问:“你既知她不对,那你做的跟她做的有什么不一样呢?”
“我这是正当报复。恶人就得恶人磨,输的一定是有底线的人。”
“只要是报复,就没有正当不正当。别人怎么对你,你反之。那如果是杀人放火的大罪呢?你也这样做吗?”
魏浅予不吭声了,视线与他错开,倒不是没有勇气对峙,也不是不敢,只是真当这时,他需得权衡思量。
梁堂语垂下眼,灯光浸染长睫,他说:“你还小,跟着我,我不想把你教坏。”
魏浅予想说“我不用你教,本来就不正”,但看他师兄今夜已经够为难了,也知道好歹,怕针锋相对再把人气着,毕竟这人年岁比他大。
“师兄,我知道你是为我好,但我知道我在干什么。”魏浅予很少说这些剖心的话,可能是梁堂语最后那句话打动了他,为了让他不再有什么负担,魏浅予难得从隐秘的心底露出一点真实情绪:“一个人要是做完全的好人,就得受很多欺负算计。有血缘关系的兄弟尚且存着私心,又何必说陌生人,都在虎视眈眈看着你。”
“利益纠葛尚且不说,这些都有因果。很多人,很多很多人,是天生恶人,假使你站在悬崖边上,与你毫不相关的人经过,他们就会顺手把你推下去。没有原因,就是顺手能做就做了,顺手能害人就害了。你善良有底线,面对这样人时,你该怎么应对怎么提防?”
梁堂语皱紧眉头,这个孩子只有十八岁,为什么就已经将人心和人性看的如此露骨。此刻魏浅予眼里他觉着有精神的光没了,直直盯着他。
梁堂语说:“你要知道,人的心只有拳头那么大,如果什么贪嗔痴恨都往里收拾,根本就装不下。”
魏浅予笑了笑,“可师兄,它早就装满了。”
梁堂语大概能知道他成长的环境并不太平,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既然暂时劝不下来,只能退一步说:“那就先放下。起码在梁园,我给你担着。”他把搁在床头柜上温热的馄饨端起来,“先把饭吃了。”
梁堂语不再继续刚才的话题,转而批评说:“一个人绝食,让全家老小跟着糟心,你就该饿死。”
魏浅予听着“全家老小”这四个字,怔愣了瞬,瞅着梁堂语。
梁堂语被他看的不自在,紧着眉头问:“怎么了?还不想吃?”
“当然吃。”魏浅予抢过碗,生怕晚一步梁堂语收回,差点把汤晃撒。他连汤舀起一个塞进嘴里,温度正好,鼓着腮帮子含糊不清说:“好师兄半夜下厨,我怎能不知好歹。”
五婶煮馄饨那都是吊汤打底,最不济也放紫菜虾米提味,这么不尽人意的手艺,整个院里只有他嘴硬心软的师兄。
梁堂语心说真是个混账东西,这些肉麻话都说出来,看他含笑的眼,又觉有点勾人,怀疑这孩子是学唱戏的。
“不过师兄。”魏浅予将葱花拨到一旁,指点他师兄的“照葫芦画瓢”,“如果不吊汤打底,就别放葱了,有味。”
“有什么味儿?”
“你闻。”魏浅予欠身凑近他鼻子,哈了口气。
梁堂语似乎知道抬头两人嘴唇就会碰在一起,掀开眼皮,单手摁住胯骨让他坐回去。
“好好吃饭。”
今晚茶罐说要拔老根被魏浅予拒绝了,现在他吃饱喝足觉着亏。先前攒了一盒子叶梗,还弄了根“常胜将军”一直没用武之地。
他想,这都是他师兄害的,他得补偿回来。
“师兄。”魏浅予搁下碗,在梁堂语起身时拉住他手说,“你陪我玩会儿拔老根呗。”
梁堂语垂眸睥他,发觉这孩子变脸速度飞快,进门时还一脸苦大仇深,现在又没脸没皮地撒上娇了。起身的动作止住,又坐回去。
今夜魏浅予暴露太多“本性”,偏激的、深虑的、如今又回归到该有的年纪。
“可以。”他说:“天还早,我陪你玩会儿。”
夜色渐浓,断掉的叶梗不知不觉扔满床前地上,密密麻麻。
梁堂语跟茶罐不同,一边玩,还一边指点魏浅予叶梗要怎么折,怎么发酵会最坚韧,像个尽职尽责的“先生”。
一盒耗完,魏浅予引以为傲的那根“常胜将军”的尸骸也不知道散落何处。他扔下手上最后的断节,心满意足躺在床上翻了个身,又伸懒腰。
这么一个简单的游戏他好像怎么都玩不够。就像缺少了十几年的童真,一时半会儿弥补不回。
梁堂语把床头折好的薄毯给他拉到身上,“早睡。”
“师兄。”魏浅予掀开一角探出头,眼睛亮亮地问他,“明天你能继续跟我一起玩吗?”
梁堂语说:“好。”
他从魏浅予房间出去,看到门口鹅卵石铺地雪亮,才想起今天十五,又恰逢无云无风日,一轮清辉圆月当空,月光如霜华落了满院。
“今晚的月色很美”他这么想着,靠近花窗,正要敲时,翻窗旋转,魏浅予探出头,好似他只是想追着梁堂语说点什么,结果发现他师兄正站在窗前。
四目相对,两人都忘言怔住了。
魏浅予最先反应过来,他说:“师兄,我想跟你说,以后我要是再犯浑,你可以请我看月亮。”
梁堂语不得不承认,他和魏浅予,在某些方面确实是心有灵犀的“知己”。
他极轻极轻的笑了下,侧身避开,仰头指着天上说:“看。”
“浅予,今晚的月亮很圆。”
作者有话说:
是这样的,沈浅予是小魏十四岁之前的名字,十四岁以后就改名沈聆染了,人送外号沈朱砂。他来找老梁,怕被认出来,所以说自己叫魏浅予,魏是他妈妈的姓氏,后边会讲。拜谢大家追读以及留评。这是一篇我从来都没有尝试过的文风,写的时候自己心里就特别没底,做了很多准备可总还觉着不够,但是现在好多了,逐渐走上正轨,开心!
第13章 沈启明
今年夏季水足,梁园里的万物疯长。梁堂语平日修剪盆景花木,五婶收拾枯枝藤蔓,离开这几日,湖边水木趁机爬到岸上,多处已经拦了道。她回来后,做饭空余一直在修整园子。梁堂语经常外出,对魏浅予课业抓的愈发松,给他留下大把闲时。
茶罐领着魏浅予在梁园里翻腾够了,频频往街上跑。上街玩,很容易就被东西迷眼,茶罐看中商店里一罐花花绿绿的进口糖,魏浅予看中花鸟市场一只会学话鹩哥。
烈日骄阳,一大一小俩傻子站在无遮无拦的街中央,魏浅予看茶罐哈喇子沾满食指,两只眼睛直勾勾盯着橱柜拔不下来,问:“你真喜欢那罐糖?”
茶罐连两下头,“喜欢。”
魏浅予拧巴着眉毛瞅他。从小到大,他有过求而不得但都不在吃上,小时候爱吃杏仁糖,一直到十岁枕头底下都压着。他觉着,一个孩子如果连口腹之欲都的不到满足,就太可怜了,又想起先前月夜里那“两块奶糖”的恩惠。
魏浅予踌躇了瞬,说:“你在这里等着,我去拿钱,回来给你买。”
“不行。”茶罐屁股往后坐坠拉他,生怕将人放跑,急匆匆说:“我妈不让跟梁先生要钱。”
“谁要花梁先生的钱了。”魏浅予被他把领口扯下来了,往上提着说:“花别人钱,那是没出息,我花我自己的。”
茶罐说:“你没有钱,你衣服还是梁先生给你买的。”
魏浅予:“……”无形的天真最致命。
“我有钱,有很多钱。”他十分要面子地说:“我的钱都存在一个地方,先前只是没拿出来。”
“那你现在能拿出来了?”
“对啊。”魏浅予说:“等我拿出钱,我不仅给你买糖,还买沾红糖浆的桂花糕,你吃不吃。”
茶罐忙说“吃!你不能骗我的!”
魏浅予心说一块桂花糕我真不至于,鄙薄撇了下嘴,伸出手指,“不信我们拉勾,骗人的是小狗。”
从花埠里往南数三条的街叫书院亭,乌昌的书院亭好似北京的琉璃厂,是一条主要经营古玩字画、笔墨纸砚和金石玉器的文化街。
魏浅予带着茶罐,径直去了最中央那家乌木金匾的画廊,匾上是草圣张旭墨宝“聆染堂”三字,气势磅礴、沉雄高古。
在画坛上,提起某个画家或许有人不知,但提起传统颜料,无论是谁都认百年研砂的沈家,都知道遍布全国的“聆染堂”。
古往今来,因南北气候景致差异,形成诸多不同风格画派。但画分流派,颜料不分,无论什么风格的创作,都离不开颜色,即便是梁堂语的“六枯山水”,也得“聆染堂”的一品松烟墨才最出效果。
魏浅予领着茶罐进门,店内大堂宽阔亮堂,装修古雅,墙上挂了裱在镜框里的字画,卷轴的都摆在门两侧多宝格上,除此之外还有收来的玉器古玩。
魏浅予瞅了两眼,想拿点东西回去给他师兄,看有个和田玉扳指不错。但那是个清朝的老物件,血丝沁进玉里,又觉煞气太重,不适合他小白兔一样的师兄。
他拉着茶罐往里走,正对门的柜台后整堵红木墙非常气派,七乘七的整齐划分成四十九个大小相同的抽屉,刻颜料名的黄铜片在顶上几十盏厅灯照下泛着光,茶罐眼睛忙着张望两边玻璃罩柜里陈着五颜六色的矿物颜料原石。
门面依旧,但店内客流已经没有三十年前的辉煌,台前只有一个留花白须的老头子在挑朱砂。
“左边这份,是二等品,中边这份是一等品,最右边这份是特等品。”伙计从左到右指过去,“加两块,加二十。”
颜料行当里说的加两块,加二十,都是一克的价格,大幅重彩画作耗费几百克都是有的。
老头犹豫不决,拄着拐杖在面前三份不同成色的朱砂来来回回的扫视,想买好的,却又舍不得。
魏浅予站在他身后,歪头看了眼,眉头略微皱起。
“老先生。”他在老人纠结时冷不丁插话,“买二等品一样使,看画的多是外行人,看不出差别的。”
老头和伙计一起看向他,见是个又黑又瘦的孩子,只当是多嘴淘气的,都没理。
“研砂好坏就在水飞的精纯,小幅工笔用色纯,明艳,大幅画作用纯色,造价太高,控制不好,就俗了。”
他这话一半真一半假,只是听着内行,要梁堂语来辩,根本站不住脚。但老头也不是什么太专业的人,不然不会被伙计拿着“假货”驴。大多数人只知道特等朱砂闪细金,只凭这点鉴别真伪€€€€这伙计就是拿掺了细金沫的一等充特等卖。
“你这孩子怎么回事,这不是你来玩的地方。”伙计看他得砸买卖,不耐烦的要赶人。
魏浅予从老人身后走到前边,手臂搭在柜台上,镯子碰实木柜面发出哐当一声。伙计盯着那油润的和田玉镯子,霎时间哑了炮。
老头最终听了魏浅予的话,买了两百克最便宜的朱砂,伙计又殷勤的多送了两克。
老头走了,茶罐仰起头,看他小叔站在台前,背着光,眼角下压紧盯着柜台后的伙计。
外边街上潮水一样的人声,反衬得店内异常安静。
魏浅予手腕一抬又一压,和田玉镯子撞在柜台上,台面摆着的三份还没来得起收起来的朱砂粉震起飞沫,混在一起全废了。
“砰€€€€”
茶罐和伙计同时被惊得一个哆嗦。
魏浅予问:“哪个是特等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