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砂聆诉堂前语 第11章

特等朱砂昂贵,目前只有沈聆染和他爸能研,只有北京总店有,分店要是有人找,得现写条子印章申请调。

聆染堂卖出去的每一份特等朱砂上,都印着他或是他爸的私章。

伙计低着头,不敢说话。镯子叫百岁和田黄,是沈家作为“信物”代代传下来的,谁戴着,谁就是掌权人。

这边疾言厉色,门口进来一个男人,见店内站着的人先是一怔,熟悉的背影,熟悉的气焰,有点不敢认的试探叫了声。

“小叔?”

魏浅予回头,眉头正皱着,面色严厉。

“真的是你啊小叔。”沈启明把行李箱扔在原地,三步并两次上前把他打量个遍,吃惊问:“你怎么把头发剪了?”

茶罐牵着魏浅予的手的紧了紧,局促看着这位突然冒出来的“看起来跟他小叔一样大”却跟他一样喊“小叔”的人。

魏浅予神色稍有放松,“我师兄偷着给剪的。”

“啥?”沈启明即震惊又想笑,不知道该先问“谁有这么大脸敢做你师兄?”还是问“你这个师兄哪来的胆子敢剪你头发?”立在他面前,在魏浅予“敢笑掐死你”的目光中老老实实憋着。

第14章 聆染堂

沈启明是魏浅予已故亲二哥的儿子,年龄还长他一岁,两人自小一起长大,“叔侄”关系仅限于称呼。

沈启明随她二嫂,性子和气,上学那会儿就一直是魏浅予替他去掐架,后来“小叔”出国,他没念大学回来打理家业。

俩人手艺都是沈聆染他爸亲授。沈启明天赋一般,又不幸跟“天赋异禀”的沈朱砂一路同学,饱受打击后差点金盆洗手,后来转行钻研生意,稍有心得,现在主要负责各地聆染堂门市经营。

魏浅予没好气睥他,说:“你来的正好,我有事问你。乌昌这店,当时是分给我了吧。”

聆染堂除去琉璃厂的总店,在全国还有三十家。他爸去年平均分给了两兄弟以及二哥的儿子沈启明,说是平均,但乌昌这第二大的门店给了沈聆染。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老爷子这是在为日后分家做准备,经营权分出去,颜料还依旧从北京的工坊对单子拿,这样一年下来,谁营业额多谁营业额少一目了然,到时候按此分家,将北京总店和工坊都交出去。

“百岁和田黄”沈聆染从十四戴到现在,沈朱砂的名字天南地北也都知道。他爹早就把继承人内定了,这只不过是“登基”前走的过场。

可有些人,却还是禁不住要给他使绊子。

“是给你了。”沈启明似乎是知道他想问什么,更了解他小叔的脾气,两手一摊,“我跟你好好说,你听不听?”

“听。”

“爷爷这次让我过来为了两件事。”

“第一,爷爷说他可以考虑你的提议,让我来把你领回去。”

魏浅予冷嗤一声,“他的考虑就等于否决,我做了他十八年的儿子,太了解老头这种话不说死但又等同于说死的话术。这套对我没用。”

“小叔。”沈启明知道他小叔要做的事,能救日渐衰微的聆染堂,可要逼爷爷点头太难,只能劝和,“你也消消气吧。”

魏浅予一声冷笑,不想再提。

他爸让沈启明来劝他,就是看准他不会对沈启明耍臭脾气,瞥了一眼问:“除了带我回去,他还让你干什么?”

沈启明朝柜台扬了扬下巴,伙计还站在那里半天没挪窝。

“爷爷发觉乌昌这几个月拿货不对,让我来看看。”他在生意经营上有自己的一套,出入账一对就知道里边有什么花肠子。无论是劝人还是查货,于情于理,都要派他来。

“这事也不用查了。”沈聆染牵着茶罐,让小孩在旁边招待客人的红木条桌边摆的八仙椅上坐下,他自己也挨着坐了,回头问伙计:“有糖吗?拿点过来。”

伙计赶紧沏了壶信阳毛尖,用景德镇青瓷碟装了琥珀蜜杏端过来,又要出门买糖,沈启明先让他把自己行李箱拎进来。

他在魏浅予对面坐下,正要摸碟子,魏浅予整个端过去给了茶罐。

沈启明:“……”

“这小孩是谁?”

“我侄子。”

“比亲的还亲?”

魏浅予:“???”

茶罐看到沈启明搭在桌上的手摸了个空,主动拿了两颗推给他。沈启明在当事人毫无意识中单方面吃醋又单方面和解。

伙计出门去了,过了晌的街上又开始热闹,人声如涟漪一样喧嚷扩散,店内却依旧安静。

魏浅予端起眼前的茶,没往嘴里送,视线绕杯口转了一圈,“我大哥看我不顺眼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了。”

“店里用一等品掺金粉冒充特等品卖,报上去的货和交的单子都是一等品,一克差十八块钱。”

沈启明并不意外,在来之前就已经料到店里卖假,虽说是分了经营权,但沈聆染的店,一直都有他爸看着流水往来,这心是偏向谁的,显而易见。沈启明不嫉妒,他从小跟小叔一起长大,小叔对他好,他也愿意帮着小叔掌权。

可这家产下是三个人,这俩人和谐,但年龄最大,阅历最深那个不一定甘心。

“这里边的回扣,都被大伯吃去了?”

“不多。”魏浅予说:“特等朱砂一般没人买,买的人大多识货。他想驴人只能挑冲名气来的‘生手’,咱家生意现在,你也知道。”

聆染堂现况,两人不提也罢。

沈启明皱了皱眉头,他的面相就不愠不火的。

“大伯真糊涂了,为这么几个钱。”

“他不是为了钱,他是存心恶心我呢。”

“从聆染堂卖假货出去,这要让人知道,日后生意还怎么做?”

“怎么做?”魏浅予转着茶杯,没心没肺地说:“店都给我大哥,让他自己收拾,咱俩都金盆洗手不干了,在家躺着点钱花。”

沈启明道:“你又说气话。”

他小叔明明是最在乎沈家,最在乎聆染堂的人,许多事情旁人看不见,他自小跟在身后都看在眼里。

好不容易出来了,魏浅予想暂时把自己和沈聆染割裂开,陡然转了话题说:“给我拿点钱。”

沈启明熟练地从后腰掏出钱包点了几张票子给他。

“对了,你现在住哪?”

“住我师兄那。”

沈启明听出他有做甩手掌柜的意思,“这里的事你不管管?”

“我爸不是让你来了吗。”魏浅予懒洋洋笑了下,领着茶罐出门,头也不回冲沈启明扬手里的票子,“好好查账,没事别找我。”

沈启明习惯了他小叔的脾气,又问:“你什么时候跟我回去?”

魏浅予已经拐出门去了,装作没听见。

魏浅予领着茶罐沿行道树阴走,要去商店给他买下那罐子糖。

都说小孩听不懂大人的话,但很多时候只是大人的自以为听不懂罢了,沈启明和魏浅予的对话,茶罐是能明白的。他手里拿着蜜杏却不往口里塞,时不时抬起头瞅他小叔,穿过枝叶的光斑依次落在魏浅予头顶,又随着他前行游走到后背。

魏浅予说:“回去以后,别跟梁先生讲我带你去那个店里拿过钱。”

茶罐不回他话,微蹙眉头仰着脸,小声问:“小叔,你要走了吗?”

“你想让我走吗?”

“不想。”

魏浅予笑着轻拍他后脑,“你不想我就不走,好好看路。”

“哎!”茶罐连蹦带跳往前跑了两步,又回头问他小叔。

“小叔,那是你家的店吗?”

“是啊。”魏浅予也不瞒他,“是我的店。”

茶罐夸张地舞胳膊比划说:“好大啊。”

“是挺大的。”魏浅予低下头,弯眼对它笑,淡淡道:“只是有点冷情。”

“不过我会让它再热闹起来的。”

他以家族门面取名,就有担起这名字的野心魄力。

第15章 我的师兄

魏浅予给茶罐买了梦寐以求的糖,那罐糖每一粒都被塑料彩纸包着,茶罐吃了糖,糖纸舍不得扔,抻平了罩在眼上,对着光转圈看。魏浅予拉着他后颈,生怕一不留神就走丢了。

乌昌的花鸟市场很大,两侧梧桐花期将过,肥厚的鸭掌叶从枝干发出,逐渐葱郁。摊主借梧桐枝挂笼,满满当当的从街头到摆到街尾,关在里边的鸟儿上蹿下跳扑腾吵吵。虎皮鹦鹉最常见,其次是画眉,近几年画眉价格被炒的很高,“花旦”嗓,“做派”好的一只上万。

魏浅予欣赏不来这种精细的东西,只觉一样的聒噪,不如自己相中的那只鹩哥气派,还聪明。

鸟贩子吹这鸟上过学,会背文章,魏浅予前几次来逗,断断续续教了首《浪淘沙令》,今儿已经能一字不落的背下来了。

他喜欢,但又克制着不表露,知道当下开口要挨宰,逗了会儿,带着茶罐又往前头溜达去吃了桂花糕,回来后又站在摊前玩,他似乎就是来打发时间图个乐,买不买另说。

鸟贩先前就拉了他好几回客,魏浅予只说再看看不拉扯,这次改口说价高,鸟贩让了让,魏浅予依旧犹豫,还是不怎么满意,最后掏出右边裤子口袋的钱勉为其难地说:“我只有这些了,成你就拿着。”

鸟贩子犹豫,他就走,最后一番拉扯又加了十块,但也得了笼子和水盆食罐。

一大一小两个闲人逛了大半天街午饭都没顾上吃,抱着糖和鹦鹉就傻乐着回家了。茶罐跟在他身后亦步亦趋逗鸟,魏浅予教一句“茶罐少吃糖,要坏牙”。

茶罐教一句,“小叔是个讨厌鬼。”

两人嬉闹着穿过回廊,从种海棠的四方天井里捉了几只肉虫喂鸟,回来时路过花厅,对面门扇开着,有两个人一前一后经过,前边那人怀里抱了方“松下问童子”的端砚,后边那人魏浅予认识,正是近几年名声大噪的金碧山水陈家,陈金来。

陈家金碧山水学的是“大李将军”的古法,陈金来爷爷那辈儿时,画作还是华丽工致,到这时就只剩华丽。

大多数行当凋零皆因老成凋谢,后继无人,可这样的“后继有人”,魏浅予又是瞧不上的。

茶罐跟他一起,也看到了那两人过去,瘪着嘴不满道:“坏伯伯又来欺负人。”

魏浅予问:“什么?”

茶罐往前一指,怨气浓重地说:“那个伯伯,是梁先生的二叔。总爱找一些人来跟梁先生‘谈学文’,跟他一起来的每次都教训梁先生,说他的画这不好那不好。”

“还真有这样的人。”魏浅予扯了下嘴角,靠在廊柱上懒洋洋看着两人离开的方向,“仗着自己能比别人多吃几碗饭,就出来充大的装派头。”

“茶罐。”他偏着头问:“上次咱俩团的那些打弹弓的泥丸干了没有?”

茶罐说:“没呢,阴干慢,还要两天。”

梁初实带着陈金来刚绕过荷花池,沿着树荫路走到廊上,旁边植翠竹,茶罐从后边洞窗里探出头,架起胳膊拉满弹弓。

“嗖€€€€”

“哎呦!”梁初实吃痛捂住后脑勺,摸着手湿,还以为出血了,结果一看满手泥巴,回身见茶罐在拐角洞窗对面冲他做鬼脸,往前追了两步大骂:“你个小兔崽子!”

茶罐又蓄上一发,他忙用手臂挡着躲。茶罐打弹弓非常准,梁初实今儿穿了件雪白的对襟盘扣暗纹衫,没干透的泥丸接二连三在前胸炸开了花。

“你个老泼皮,又来捞钱打秋风。”茶罐说着,又眯眼瞄向陈金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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