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浅予顿时如沐春风,这下什么都不缺了,还是平日里他熟悉的那个师兄。
“哎€€€€”他赶紧抓住眼前手,笑逐颜开。心说彭玉€€应该没认出他,梁堂语也不知道“沈朱砂”。
梁堂语抓住他手,另一只顺势搂住腰,魏浅予把墙外的腿拿到这边,手臂勾住他师兄脖子坠进怀里,胸口短暂相贴,他听见了他师兄强而有力的心跳声。
魏浅予在他师兄怀里转了半圈后双脚稳稳踩实地面,从梁堂语怀里退出来,主动承认错误,“师兄,瓦当是我拆的,我一会儿就和泥给安上。”
梁堂语冷睥他,“我用你安就不把你弄下来了,成日里无法无天,没你不能干的,摔死你算了。”
魏浅予低头,闷声不吭。他师兄越是骂他,他对于自己暴露的担忧就越少,心中还有些庆幸。
彭玉€€似笑非笑盯着被管教服服帖帖的孩子走到跟前,心想这么乖顺的沈朱砂可不常见。
魏浅予抬眼瞥他,心说你笑个屁。他心疑,于是进一步确定,试探问他师兄,“这位先生是谁?”
“我姓彭。”梁堂语不愿拆穿,魏浅予也装傻充楞,彭玉€€主动陪着这俩人演,伸出手要跟他握。
“乌昌梨园的彭玉€€。”
“彭先生。”魏浅予一触及分握了下他前掌,“风如许师父的徒弟,久仰久仰。”
“哦,久仰。”彭玉€€今天没祸害上梁堂语,有点扫兴,忍不住对他使坏,瞅着腕上镯子问:“你这东西不错,稀有和田黄,卖吗?”
魏浅予晃了晃手腕,扯了下嘴角,“那可不行。”他看着他师兄,目光揶揄又大大方方地说:“我这镯子,可是我妈留给我的老婆本,你买去了,将来要给我做小老婆吗?”
彭玉€€:“……”这大逆不道的孩子在说什么梦话?
梁堂语:“……”这没脸没皮孩子怎么什么话都学?
中午彭玉€€要带梁堂语出去吃,结果梨园那边突然有事给叫走了。梁堂语去找巷子最尽头的“聂独眼”来镶瓦,正好别的房顶也有几张裂了,雨大容易漏水,一起修修。
魏浅予好奇问:“聂叔还会镶瓦?”
梁堂语看着他,顿了下才说:“会,手艺比我好。”
“聂独眼”是三年前搬过来的,没有人知道姓名,问的时候他说姓聂,以后叫“独眼”就行,好记,因为他只有一只眼睛,另一只眼连同那半边脸遍布狰狞的疤,他说是自己小时候过年放炮炸的,还经常用它吓那些在街上乱扔炮仗的孩子。
“独眼”在这周围走街串巷收废品,名字就叫开了,一人一句“独眼叔”,连茶罐都记得这个称呼。
魏浅予不经意的一句“聂叔”让梁堂语的心没由来软了一下€€€€这孩子表面混账,心里善良。
先前五婶忘记买菜,就让魏浅予去聂叔那里摘两把蒜薹。他像个小孩一样喜欢出门,这次又跟在梁堂语身后去了。聂叔的房子是个破败的小跨院,前头养花种菜,中间住人,后头堆废品,虽然很多地方已经旧了,但却被修补的利落干净。
梁堂语敲门,聂叔光着膀子来开,他似乎刚收废品回来,棕色脸热出了红,手里拿着辨不清颜色的毛巾准备擦身上,
梁堂语说明来意,他笑着应下,说自己吃了饭就去。
梁堂语看他车还停在门口没卸,就知道家里还是冷锅冷灶。
魏浅予每次都能看穿他师兄心思,举手说:“五婶今中午包牛肉包子,满满一大锅,够吃。”
聂叔一愣,梁堂语就着话邀请,“正好赶上我家吃包子,叔来一起吃吧,省的忙活了。”
聂叔推辞,梁堂语不会拉扯,魏浅予站出来卖乖撒娇,上了年纪的人都喜欢孩子。聂叔眼见“盛情难却”,只好先把人让进去,光着膀子回屋穿衣裳。
中午的花埠里格外静,两人站在门楼阴凉处,魏浅予听着从开着的旧窗户里传出的不成调子的戏,问他师兄,“聂叔在唱什么?”
梁堂语这位在某方面天生缺件的人更听不出来,轻咳了声岔开话题。
“喜欢听戏?”
“以前挺喜欢的,我妈还在的时候,每个周都领我去听一回。”
“现在不喜欢了?”
“家里管的严,好多年没听了,不知道还喜不喜欢。”
魏浅予说的模糊,他后来不听戏,一方面是家里管的严,另一方面是因为他妈去世后,再没有人能给他那种无忧无虑的感觉。小时候听戏,意味着偷懒休息,他享受在亲近人身边,看台上光怪陆离平静消磨时间的惬意。
梁堂语垂在身侧的手摸在裤子口袋上,隔着布料,能感觉到那张硬邦邦的戏票。
“昨天的彭先生送了我两张戏票。”他说:“你要是叫我一声好师兄,我就请你去听。”
魏浅予眨了下眼,明显有些错愕,但紧接着,梁堂语看他挑起的眉梢就后悔自己说话太快,想去捂他嘴。
果然,魏浅予笑弯了眼,没脸没皮侃他,“叫一声好师兄哪能够,师兄这么会疼人,我给你做你小老婆要不要?”
“……”梁堂语心说:得,以后又多了句话让这熊孩子学。
作者有话说:
问:彭玉€€到底给了几张戏票?
第19章 锡管颜料
茶罐今年暑假过后就要升小学,开学前一天晚上吃饭听小叔说明儿要去听戏,撂下碗缠闹非得跟去不行。
五婶还在厨房里忙没上桌,梁堂语不会哄小孩,眉头略微蹙起一点,杵在饭堂中央,棍子一样的腿任由茶罐抱着撒泼。
魏浅予给他师兄解围,把茶罐拎起来在眼前立正,半蹲下,郑重说:“哪有开学第一天就不去的,这是逃兵,军法处置得腰斩。”
茶罐不听他吓唬,“你也不去上学。”
魏浅予说:“我毕业了,我现在想回去学校都不让。”
“其实上学可好玩了,比看戏好玩的多,还能学很多新东西,我长大了,进不去,你替我回去耍。”
茶罐将信将疑:“真的?”
魏浅予说:“我什么时候骗过你,你不信咱们拉钩,我小时候可是爱上学的第一名。”
上一次拉钩吃桂花糕,魏浅予做到了,茶罐秉承着对他小叔的盲目信任,又瞅背光立在那里不说话的梁先生,终于妥协。
“要是不好玩,以后你替我去上。”
“行啊,没问题。”
梁堂语心说如果骗人得上税,魏浅予早已经负债累累。
吃过饭后梁堂语照旧用饭堂小炉子煮茶,茶罐被五婶拎去洗澡,魏浅予没回房间,干坐在桌前瞅着廊外的月亮陪他。梁堂语不想两人相对无言,把旁边咕嘟烧开的壶盖提起一点又放下,问:“你小时候喜欢上学?”
魏浅予怎么看都像是喜欢逃学但是棍棒撵在身后不得不学的人。
魏浅予说:“是啊。”他在梁堂语怀疑的眼神中问:“这不正常吗?”
“我从小就觉着自己是个惊世奇才,只在家里呆着别人怎么能瞧见?上学可以让我在那群平庸的凡夫俗子面前展现聪明才华。”
“……”
梁堂语一句话总结:“爱臭显摆。”
魏浅予倒也大方,抿了下嘴,笑着点头。每个人都有过那样的时期,喜欢听人夸奖追捧,享受别人惊叹艳羡,沉迷振臂一挥一呼百应的感觉,沈朱砂在画坛一向以狂傲自居,这对他来说再正常不过。
可梁堂语听他就这么说出口,又感觉跟听人传时很不一样,不再是狂傲,更像小孩的任性乖张。
他略一低头,没忍住笑了。
第二天早晨茶罐睡醒时他小叔已经和梁先生出门去了。茶馆半梦半醒坐在床上被五婶拉扯着套上衣服,灌了碗米粥后带去小学报到。
魏浅予仲夏到来,如今已至夏末,穿的衣服一直都是梁堂语买的那几件,成天上蹿下跳弄得又破又脏。梁堂语今天早早领他出门,就是为了去百货公司给他添几件衣裤。
魏浅予其实是有“少爷病”的。在北京时吃穿讲究,参加场合的那身衣裳随着身高拔每年都要重做€€€€蜀锦,金线,重彩染,即要奢华又得内敛,精致还不能落俗。
如今到乌昌,跟着梁堂语病好了,随便买了几件棉布衬衣和老头衫就能穿。
两人买完衣裳还不到中午,经过百货公司一楼东边门头,魏浅予看着玻璃橱窗内架上摆的各种印着英文商标的进口颜料,问:“师兄我能进去看看吗?”
梁堂语看了眼店里头,领着他进去了。
乌昌是大城市,这些年对外贸易大开,外国货屡见不鲜,这家店还是个金发蓝眼的美国人开的,一进门就有股松木混着说不出名的味道,魏浅予说:“是松节油味儿,画油画用的。”
梁堂语:“……”
魏浅予笑了,“我猜师兄想问,就先说了,我是不是你肚子里的蛔虫?”
梁堂语:“……”魏浅予将他所思所想拿捏的彻底,还非要从他嘴里听一个“对”字。
卖货的外国人迎上来,及时把梁堂语从无言羞赫的困境里解脱出来,用蹩脚中文问:“你们买点什么?”
梁堂语说:“随便看看。”
梁堂语站在柜台前,看着魏浅予朝一排排架子去了,他在比人还高的架子间缓慢穿梭,指尖抵着边沿,浏览过各种油画颜料和用具,一直走到卖中国画颜料的货架,稍不留神,脸上表情就变得沉稳凝练。
魏浅予专心看颜料上的成分配比,门口推搡着进来一高一矮两个女学生,高的长头发,小白修身褂,黑色百褶裙,看见门口的梁堂语水汪汪的眼睛惊喜问:“梁老师,你怎么在这里?”
魏浅予听声抬头,梁堂语朝他看了一眼,说:“陪人来买东西。”
女学生也朝魏浅予扫过,快的连看他有没有看见人都不知道,转回头又问梁堂语,“这学期您还教山水吗?一周几个小时?”
梁堂语说:“教,跟以前一样。”托彭玉€€的关系,他在乌昌艺术专科学校挂了个副教授的名,一周六个小时课,领月薪养家糊口。
女生笑着露出两个酒窝,“那我还选您的课。”
魏浅予看她笑的脸颊红红不像是酒窝倒像是吃酒糟吃醉了,耷拉唇角,垂眸把手里颜料扔回去,心想梁堂语为何在外从不叫他师弟,不仅在外,在内也没听过。
他心不在焉,手下没控制好力道,颜料砸在架子上砰一声,像是发脾气。
堵在门口的一群人惊诧看来。魏浅予脊柱僵硬,自己都吓一跳,心说怎么回事?
梁堂语感觉他师弟不开心,对围着的两个女学生说:“你们要买什么去吧,买完了早些回家。”
“我们就是想买点颜料,工笔课上的中国画颜料用完了,我们来添。老师你会选吗?你帮我们选吧?”
梁堂语先前并不知道原来外国人店里也卖中国画颜料,下意识要去看魏浅予,但又想到什么中途收回目光,他大概知道魏浅予不开心的原因了。
“我作画不用颜料,不会挑。”
“那老师用什么墨?”
“聆染堂的一品松烟。”
“聆染堂啊。”女学生拖着腔调,遗憾又带丝抱怨说:“太贵了,用起来还麻烦,其实除了纯手工外我们也看不懂它好在哪里。”
魏浅予垂下眸,聆染堂生意每况俞下,短短三年,走货量就不到先前的十之一二。
现在学生和中国画行业的绝大数人都用外国的锡管颜料。锡管颜料装在木盒里,一盒十五根,基本颜色都有,挤出来就能用,不用像传统颜料那样还要化开加胶。并且一整盒只要聆染堂一克中等朱砂的钱。化工产品和流水线生产取代了他们沈家费时费力的传统研砂。
梁堂语紧着眉头,没有回答。魏浅予看他沉默,心里竟然有点不是滋味,像是被人掐了下一样闷疼,说不清为什么。
第20章 养的祖宗
女学生去买颜料,梁堂语领着魏浅予出门时,他的心情明显比进店时低落€€€€他师兄不知道他是沈聆染,可他还是怪梁堂语没有跟聆染堂站在一起,梁堂语沉默应了女学生的话,他讨厌那个女学生,他是个很没道理的人。
百货公司东门正对着戏园子后街,门口是一排卖香膏胭脂还有进口的头油的商店,梁堂语看他忧思闷闷不乐,在店门口驻足问:“你用的膏是什么牌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