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砂聆诉堂前语 第15章

魏浅予半侧过身,“师兄要买?”

梁堂语说:“嗯。”

魏浅予眉头皱更紧,乌黑的眼珠盯着梁堂语半晌,下垂唇角几度收缩,最终抑制不住发出声冷嗤。

“我才不告诉你。”他赌气说:“就不叫你买我用的东西去哄你的女学生!”

他说完,扭头就走,留梁堂语怔在原地,又回过这话,只觉着像是用手喂食反被露牙的小狗咬了指头,不知道这孩子对自己怎么这么大怨气,心说白瞎为他操的心了。

戏院大门是正红金钉的,花台种了巨型罗汉松,细密松针丛云繁茂。树后墙上挂了彭玉€€的大牌子,《玉簪记》三点开场,进院子的人络绎不绝。

魏浅予一股脑走到门口,跟检票的人大眼瞪小眼才想起票在他师兄兜里。梁堂语过去拉他衣袖,半挡在前边把票给人摁了戳,他才低着头跟在身后进去。

彭玉€€当时送给梁堂语的是张头等席。梁堂语第二天再买就买不到邻座的票了,只好用自己那张“雅座”跟人换了个稍远的位置,就为了能跟魏浅予坐一起。

只是这倒霉孩子对这一切浑然不知,坐下后两只眼就粘在桌角上,鸦羽长睫在昏暗中垂着,一言不发。

戏没开场,戏子都在后台添衣上装,周遭等客的人声如潮水涟漪般扩散。梁堂语从盘里抓了两个花生,剥出豆来吹了皮递给他。白胖的花生米托在掌心,魏浅予不接,连眼皮都不抬。

沉默的气氛就在两人桌椅间这方寸之地蔓延。梁堂语收回手把花生豆塞进自己嘴里,垂眸吃了。

“聆染堂的东西在我眼里是值那个价的。”他知道魏浅予忧心自家传承,揣摩了一路,还是想安慰安慰他,“刚才我没有反驳,并非同意他的看法,或者说,并没有完全同意。我只是没想好要怎么回答。”

“现在我想好了,你肯听吗?”

一直装木头的师弟终于赏脸看他。

“聆染堂的东西确实贵,寻常学生和作画人用不起也是真的。一笔朱砂半两金,这东西就不是给寻常老百姓准备的。”

梁堂语说的是事实,魏浅予也承认,赞同的点了点头。前些天打电话回家报平安,他爸也说他虽然心眼小,但也讲的通道理。梁堂语这人他是看的上的,让魏浅予跟着好好学做人,日后心胸也宽广些。

梁堂语看他静默的脸,心说他师弟的心出乎意料的大度,继续说:“朱砂原矿、蓼蓝叶子原不值那些钱,但研砂制色,这门手艺传承下来,也是不容易的。”

“我不懂颜料,但各行当大抵都是一样。就像彭玉€€一张戏票卖几十块钱,别人说贵,在台上转几圈唱几嗓就是了。可十多年冬三九夏三伏的练功吊嗓,这些别人看不见。”

“聆染堂的东西,在于颜正色纯,在于天然砂质历经千年千年不腐不褪,代代相传匠人的精力和心血温养着这门手艺。它好,但并不是好的东西就适合所有人。”

“献玉要逢知玉主,卖金须遇买金人。”

厅内光线变暗,幕布缓慢拉开,如潮的说话声褪去,一阵细密锣鼓声从台上传来,碧冠青衣的道姑陈妙常坐在柳条风月之下抚琴,琴声娓娓……台上人开腔:“月明云淡露华浓,倚枕愁听四壁蛩。伤秋宋玉赋西风。落叶惊残梦,闲步芳尘数落红。”

魏浅予在变化的光线中看着他师兄明灭的侧脸,他师兄不是个善于言辞的人,同样也不擅长说谎,每次劝他,话都不多,却句句能送到他心里。

梁堂语说完那些话后随手开始剥花生,视线和傍人一样落在台上。

魏浅予突然发觉自己的心思很奇怪,就诸如此刻,他师兄认可了他的手艺,他就开心,并不在乎女学生说过什么。

他开心又惴惴不安,因为心里还揣了个为家族所不容的“大逆不道”的想法。

“师兄。”魏浅予隔着桌子探身凑近了点,很小声地说:“我问你一个问题。”

梁堂语道:“你说。”

“把颜料卖给什么都不懂的外国人,开辟国外市场,你觉着这是糟蹋东西吗?”

梁堂语略拧了一点眉头,侧脸看他,四下昏暗,魏浅予眼里却好似有光,心里的期冀都不加掩饰写在脸上。

“不算。”梁堂语垂眸将一颗花生塞进唇缝,音色略有含糊说:“肯出钱买,就是肯赏识,卖给肯赏识的人,不算糟蹋。”

他原本就是为了哄孩子开心,没想到刚说完,手腕被人猛地拽住越过桌子拉向前。魏浅予就着他手吃掉了上边的那颗花生,梁堂语感觉他的舌头舔过了自己的指尖,一触及分,若不是光线昏暗,魏浅予能看到他瞳孔骤然张大。

他的动作很快,梁堂语回过神已经松开手,眼睛弯着,心满意足瘫在椅背上笑。

“师兄,我真的太喜欢你了。”第一次有人明确支持认可他的想法,魏浅予开心,更加坚定要把这条路走到底。

“你要是个女的,我就让我爸来梁园提亲。”

“……”

梁堂语沉默半晌,神经末梢似乎还留着那点柔软温存的触觉,他五指收拢成拳放在膝上,“做你的美梦。”

戏台上,潘必正真在在唱叹自己孤独,魏浅予在咿呀的唱腔中小声问他师兄,“师兄,你也有这种孤枕难眠想找个媳妇搂着的时候吗?”

“……”梁堂语觉着他今天没边的话格外多,眉头一紧一松,问:“你今天怎么突然对聆染堂的颜料感兴趣了。”

“……”魏浅予心说自己一时大意,只顾着耍脾气,回顾刚才是不是露馅了。

“没什么。”他含糊说:“想学画画,带颜料的不带颜料的都想学。师兄,你舍得传我你的六枯山水吗?”

梁堂语脸上写满“你在说什么屁话”,“我在学校上课,还差你一个学生?”

“你我都拜在一个门下,你还要收我做学生,摆明是想占我便宜。”

梁堂语说不过他,只道:“小白眼狼。”

“连小白眼狼都知道叫师兄,不白眼狼的从来不肯承叫我一声师弟。”

“师兄,难道你不想师弟想别的?”

“……”梁堂语经年累月听彭玉€€絮叨《梁祝》,即便品不出韵味也对唱词烂熟于心,听出了弦外音,没好气说:“我想你闭嘴。”

戏正到高潮,陈妙常和潘必互相言语拉扯,魏浅予伴着乐章在台下眉飞色舞地逗他师兄正欢。

一场戏结束,两人都没听到什么,就只记得最后那句“潘相公,花阴深处,仔细行走。”

谢幕时台下人往上扔赏,魏浅予站起身准备退场,前后甩动手臂看着光鲜亮丽的戏台,彭玉€€的目光正朝这个方向望来。

“师兄,有钱吗,借我捧个场。”他似有所指地说:“我得感谢彭先生赠票,请我听了一场这么好的戏。”

“……”他不仅花了钱请看戏,还得掏钱包赏,这人还不记他的恩情。

夏季天长,两人看罢了戏太阳还挂的老高,魏浅予不愿就这么回梁园,问梁堂语想去哪,梁堂语回问他,两人心意相通的都想去逛书院街。

梁堂语去画廊买了几把空折扇,魏浅予说他也想要,要他师兄提了字再给他。梁堂语在里头结账,他出门弯腰在摊子上看碑文拓片。

柜台前的画廊老板一边装东西,随口说:“小孩真活泼,这你弟弟?”

梁堂语回头朝门口看了眼,“不是,我给自己养的祖宗。”

老板:“……”

作者有话说:

梁:“英台不是女儿身,因何耳上有环痕?”

祝:“耳环痕有原因,梁兄何必起疑云,村里酬神多庙会,年年由我扮观音。梁兄啊,做文章要专心,你前程不想想钗裙。”

梁:“我从此不敢看观音。”

€€€€《梁祝》

《梁祝》里一段让我惊艳至死的对话。

第21章 梁相公

碑文拓片摆在地上,装在牛皮纸信封里,上边用娟秀小楷写的书目,大多都是局部。梁堂语付了钱出门,魏浅予还在摊子前着迷的拆拓片看,怀里已经抱了好几张,都是要买的。

梁堂语看这家拓片字迹工整清晰,连碑上裂痕都完全显露,不由跟着躬下身翻看,回过神来也抱了几张在怀里。

最后一张《左转》,两人同时伸手过去,指尖抵在一起,梁堂语收回手,起身说:“给你吧,我挑完了。”他说完,去摊主那里付钱,他的和魏浅予的都一起结了。

魏浅予抱着一摞拓片跟上他师兄,路过买香膏的店,现在心情好了,想起先前他师兄问的香膏也愿意答了。

“师兄。”他对梁堂语说:“我用的膏是上海牌的,茉莉花味。”

梁堂语说:“哦。”

魏浅予眼见他径直走过去,问:“师兄不买了吗?”

梁堂语说:“女学生不知道好歹,不买了。”

魏浅予:“……”他怎么觉他师兄话里有话呢?

书院街有一家“六品斋”,门头不小,专门经营古玩字画。路过时魏浅予往里扫了眼,看见梁初实站在柜台后整跟客人拉扯……

魏浅予先前让陈启明帮忙查当年大展后有关沈家打压梁堂语的事。

沈启明为人,办事全面,你让他去查西门巷洞里是不是有窝耗子,他能连母耗子下了几个崽是公是母都报告的一清二楚。不仅查出消息是他大哥放出来的,还了解到了不少添头,其中就有关梁家分家的。

据说当年梁堂语祖父死后,将传承平均,家产一分为二,梁堂语父亲早亡,按照梁初实的想法,是要将梁园也变卖了分钱,但梁堂语不肯。他放弃了梁家的古玩铺子以及老爷子多年藏书古董,就只要了梁园,按照当时的市价,他是亏的。

可风水轮流转,近几年“非遗”浪潮兴起,园林价格比以前涨了几番,古玩字画行业却因为赝品横生变得越来越不景气,又加上梁初实半吊子水平,被人拿假货驴了几回后家产赔的底掉。

沈启明说前些天梁初实私底下找他,有想让聆染堂收购六品斋的意思。

沈家虽有不少古玩,但只是摆在店里应景,各行有各行的规矩,沈启明不做跨行生意,回拒了,魏浅予知道后又让他去谈下来€€€€他师兄照顾他。他珍惜这份情谊,想在临走时送他一份后来经年能时时看见时时念起他的谢礼。

夕阳黄昏,晚风吹拂,梁堂语带魏浅予回家。饭厅里灯火通明,五婶已经炒好了菜闷了八宝饭等他们。

茶罐坐在凳子上看新发的书,字不认识,只看图就满脸美,牙快咧掉了。

魏浅予把拓片送回房间,跟着他师兄一起进门,从身后低头看他书。

“茶罐,上学好玩吗?”

茶罐看书入迷,脚还在凳子低下晃,听声仰着脸说:“小叔果然没有骗我,上学特别好玩。”

魏浅予就近在茶罐身边坐下,梁堂语挨着他坐,茶罐兴冲冲给他们讲今天的老师如何如何厉害,班里同学有什么稀奇古怪的名字,还有他用魏浅予给买的糖交到了好朋友。

魏浅予笑着揶揄:“你小心糖让人骗光了。”

茶罐撇嘴,说小叔是“羡慕”。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梁堂语觉着魏浅予眼睛里好像确实流露出了羡慕神采。

吃过晚饭,月上梢头,梁堂语今晚没有煮茶,五婶收拾好桌子后就关了灯跟在魏浅予身后回去,他们的小院挨在一起,走路也去的一个方向,地上鹅卵石被月光照的雪白,这样的天不用灯都能看清路。

夏末凉风渐起,草里的虫却似乎更多了,此起彼伏的叫声引着路人的记忆。魏浅予跟在梁堂语身后,回想今天种种,觉着自己“错怪好人”,心想和师兄待得久了,原来心软的病也会传染。

梁堂语看他若有所思的揣摩了半路,在到门口分开时,魏浅予突然叫他,“师兄。”

他说:“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梁堂语手摸进裤兜里,保持着半侧身的姿势站在原地,月光安静的将地上影子拉长。

魏浅予说:“我家以前养了只鹩哥,我花了半个月的时间教它说三句话,‘你好’‘恭喜发财’和‘谢谢你’,但这傻鸟学会一句就要把前一句忘了,所以教到最后,它只会一句……”

“就是:谢谢你,谢谢你。”

梁堂语垂着眼,睫毛末梢浸染一层薄薄月光,魏浅予觑着他师兄,不知道对方有没有听懂这个“婉转”的故事。

梁堂语抬起眼,目光投在他脸上,沉默了半晌说:“把手伸出来。”

魏浅予不明白他师兄要做什么,但还是配合伸出手,摊开掌心。梁堂语的手覆上,五指往里一拢又拿开。

盛满月光的掌心中多了个贴玫瑰花商标的圆圆小铁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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