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砂聆诉堂前语 第16章

“你不说是茉莉,我就当玫瑰了。你给我说完故事了,我也给你说一个。”梁堂语看魏浅予愣神,在对方还没反应过来时用指尖点了点他的眉心,“从前有个小师弟,爱拈酸吃瞎醋。”

梁堂语说完这句嘲讽感十足的话后,转身就要进屋。魏浅予抢上一步拽住他手腕,不知为何用了所有力气。 梁堂语回头,魏浅予意识到自己攥的太紧,迈出那半步是下意识的反应。他松开手,在梁堂语回视中笑容爬满脸,弯着眼睛,几分勾人几分欢快。

“师兄的故事真好听。”

梁堂语知道他没憋好屁,转身就走。

果不其然,魏浅予在身后笑悠悠说:“梁相公,花阴深处,仔细行走。”

梁堂语正上台阶,闻声一脚踩空,往前趔趄了步,这个动作太明显,以至于他有点烦恼难掩,回头狠狠瞪了口无遮拦的魏浅予一眼。

茶罐开学没多久,梁堂语任教的乌昌艺术专科学校开始上课,刚开学琐事多,他整天靠在学校。

魏浅予没人陪着也消停了,每天自己坐在书房里用功。

大概是一个人享受了热闹后就再难归寂寥,他独自呆在苍翠环绕四面透风的书房,总觉着心里空落落的,似乎少些什么,明明在沈家时也经常一个人窝在工坊里练手艺,却从不觉着寂寞。

这种空虚感来自心里,侵髓销骨,他刻了半天的章子不满意又磨掉了。

五婶临近晌午来找他,说让他把书房里的废纸旧报收拾了,连同灶上换下来的旧炊具一起送到聂瞎子那里卖掉,卖的钱允许他买汽水。

魏浅予倒不是在意汽水,只是想起聂叔那“别具一格”的屋子有点兴趣,又想出门走走,就拎着废纸篓子和麻绳串好的杂七杂八东西去了。

第22章 册页

花埠里一共住了三户,梁园在外,聂瞎子最靠里。魏浅予拎着废品敲门时聂瞎子正穿着短卦在吃饭,端着碗迎他,问吃过没,魏浅予知道自己说没吃他又要让,就说吃了。

聂瞎子将他让进门,瞥见他手里东西,匆忙扒了两口饭将瓷碗跺在一边砖砌的花坛上去接,魏浅予看他花圃里白菜和秋菊交错,长势都极好。

梁园没有菊花,魏浅予问:“聂叔,一会儿走时我能折你几只花吗?”

“可以,喜欢多折几只,回家插瓶能养好些天。”聂瞎子单手提废品在手里掂量,“呵,还挺沉,你这小胳膊小腿拎过来费劲了吧。”

“以后你打个招呼,我回来路过进去收就行了,不用刻意送来。”他边说着,带魏浅予去后院过秤。

魏浅予跟着他一路走,见他收拾整齐的小院和修补漂亮的廊檐,“没事,反正我在家闲着也是闲着。”

聂瞎子住的三跨院属后院空间最大,三面泥灰墙围起来,正对面开了扇小后门,院中央有棵亭亭如盖的批把树,纳的整个园子湿凉。苔藓上墙半米高,墙边书报、铁器、玻璃瓶子等废品收整成堆分类码好。

聂瞎子从树下拖了个小马扎给他,自个儿坐在地上拆包过秤,闲聊问:“学校都开学了,你怎么不去念书?”

魏浅予没坐,眼睛盯上他角落那堆旧书,随口道:“不念了。”

可能受这方面熏陶教养,他打小就爱好书画等类物什,出门就喜欢逛文化街看旧书摊。

聂瞎子用脚底踩着把旧铝漏勺的柄掰弯,扬手扔进那边废铝堆里,一忙手下的活,再要说的话就忘了。

魏浅予说:“叔,我能看看那边的旧书吗?看完我给你整理好,不弄乱。”

“看去吧。”坐在地上的聂瞎子用掌根蹭掉额头上的汗,难得年轻人爱学习,仰脸对它笑,“都是别人不要的,有你看上的就拿走。”

魏浅予占着脚过去,一眼就看见旧书堆中压在底下那摞册页,魏浅予翻出来拆开捆绑的尼龙绳,目测有五六本,封皮包边黄布已经被灰尘侵染的不成样子,内里宣纸页被水泡过粘连在一起还长青毛,撕开时霉菌纷扬。

他从残存图案中勉强辨出所做风景,惊诧于作画者所用的皴法,细密如雨丝,横斜匆匆……

这是魏浅予从未见过的手段,是和梁堂语大开大合截然相反的一种画风。

魏浅予盯着册页边缘提款,他认识圈里九成以上的绘画流派,无论是承古法的还是开拓新技法的都认识,可从没见过这样一种用笔细致却又有穿金裂玉之势的人。

他又翻了翻其余几个册页,都是这种皴法,可以断定是出自一人之手。只可惜边缘提款被水晕了,无法知道作画人姓甚名谁。

“叔。”魏浅予三步并两步穿过阴凉跳到聂瞎子面前,蹲下身,捧着册页惊奇问:“这些册页你从哪里收的?”

聂瞎子手里拿着桶圈废铁皮一懵,才知道他在说手里捧着的东西,食指尖挠了挠左眼疤痕和增生,埋头用仅剩的右眼辨别半晌,摇头说:“记不清了,每天走太多路,记不得去过哪儿。”

魏浅予目光留在在册页上,用手指小心着翻,“气韵生动、骨法用笔、应物象形、随类赋彩、经营位置、传移摸写,六法具到。尤其是这皴法,太精彩了,绝不比现在古法那几类差,这么好的画,怎么能卖废品。”

聂瞎子看他拿堆手抓饼似的废纸心痛叹惋,抓了抓头顶短寸白发笑,“你说的这些我也听不懂,你要是喜欢就拿去,那边上还有不少书,你一并拿走吧。”

“谢谢叔。”魏浅予也不跟他客气,转身又一头扎回去挑,“您以后要是还能碰到这人,帮我留意着,他这都是好画,扔了太可惜。”

“你个傻小子。”聂瞎子手下竹筐中的旧报纸,嘲笑说:“人家自己都不稀罕,你还拿着当宝贝,上赶着做怨种。”

“这本来就是宝贝。”魏浅予开玩笑似的说:“他要是肯认识我,这怨种我做。我还不知道乌昌有这么不显山不露水的高人,要是他肯卖画,我花大价钱买。要是他肯收我为徒,我三跪九叩为他养老送终。”

魏浅予欣赏这份技艺,能有此等功底的人不应该弃画,他想这人定是遇上了不得的困难才心灰意冷,这份手艺失了传承可惜,要是可以,他想帮帮那人。

临近傍晚,梁堂语回家,推开门,魏浅予又坐在荷塘中的山馆内等他,自他开工以来,魏浅予每日傍晚都会坐在荷风山馆里迎他进门。两人目光透过墙上洞窗碰上,魏浅予笑着喊:“师兄。”

他从山馆后方绕过落叶伏地的九曲廊一路笑跑到门口,梁堂语觉着他今日格外高兴。他把原本右手拿的书换到左手,将书里卷的两颗连枝并蒂的金黄柿子放进他掌心。

“吃过饭再吃。”空腹食柿,会腹痛。

魏浅予双手捧着,这柿子又大又圆,熟的正好,问:“从哪来的?”

梁堂语说:“系主任家里有棵树,今天每人分了两颗。”

分给他,他想起家里有个爱吃甜的孩子,一个都没吃留了回来。

魏浅予单手将柿子拢在胸前,拽住他衬衣下摆的尖往前跑,扭过身说:“师兄,你来,我今儿个看了一个好东西。”

梁堂语被他拉着往前走,脚步疾疾踏碎廊上落叶,怕他又是拆了梁园哪里探到了镇石房梁,忙问:“什么好东西?”

魏浅予神秘说:“非常好的东西。”

书房画案上铺着柔软干净的毛毡,下午用过的浆糊、板刷、胶矾水,瓷碟都摆在桌上,那几本“饱经摧残”灰尘堆积粘连不开的册页此时大变模样。魏浅予将它们上矾晾干后固色,又喷湿了一张张整齐绷在画画用的大板子上,板子正对门口来光方向,一整面贴的全都是。

“我今儿个在聂叔那里找到了一本册页,时间久了,又被水泡过。”魏浅予仰头看着泛黄纸面,他耗了一下午心神,十分谨慎小心才勉强将这些“作品”整理好。

“这种皴法是我从没见过的,师兄你知道吗?”他今下午就想,都在乌昌,说不定他师兄能认识这人。

作者有话说:

“气韵生动、骨法用笔、应物象形、随类赋彩、经营位置、传移摸写。”€€€€南齐€€谢赫《画品》

第23章 关心则乱

梁堂语站在他身后,魏浅予半侧的剪影被身后夕阳投在面前暖黄的纸上。他师弟的皮像好,骨相更好,额头至鼻梁的线轻韧劲畅,连带下颚一起,途径微起的喉结汇进领口……如果是丹青勾线,必定是平心静气一气呵成的绝笔,造物主画不出第二次。

他的视线往一边挪开,目光越过魏浅予头顶落在纸上,“这是自创的一种皴法,叫雨毛皴,下笔如雨,轻韧如毛,据说是从苏绣中悟出。”

魏浅予扭头问:“师兄认识悟出雨毛皴的人?”

梁堂语没回,反倒低头问他,“你喜欢这画?”

魏浅予眯着眼注视板上€€€€画面烟水葱茏,山石林立,“我爸以前常说,真正遇到好东西时,他绞尽脑汁都只能说出一个‘好’字。”

“我觉这画好。”

梁堂语眼睫敛住瑕色,他心里有傲气,但轻易不彰显,此时心里不合时宜地想,这孩子看自己画时就从没露出过这份神情,心思一散,话就从嘴里说出来了。

“见异思迁的小东西。”

“啊?”魏浅予先是一懵,而后人精一样地笑,似是真事儿似的说:“师兄你脸红了。”

“……”梁堂语没想到自己竟把心里话说了出来,夕阳照着,他推脱那是黄昏的光。

魏浅予笑盈盈盯着道:“这光真好看,里头有桃红柳绿。”

梁堂语:“……”

“师兄的画天下第一好,但这第二好第三好的画,我也想拉着师兄一起欣赏。”

他那张嘴能气人,也能甜到人心坎里。梁堂语错过身去,面色稍缓。

魏浅予见不得他师兄舒心,梁堂语面色恢复,刚转过身他又说:“师兄,我给你讲个故事呗。”

梁堂语拉扯累了,一把捂住他嘴强行转回话题,“我跟你好好说画,你到底要不要听?”

魏浅予动不了嘴,只盯着他师兄笑,梁堂语正色道:“我不认识这人,只认得这笔法,大概十多年前出现过一时,不到一年就消失了。”他捂着柔软的唇,手心痒,“你好好听,我就松手行不行?”

魏浅予眨眼答应,他师兄松手时他又觉可惜€€€€不知道是为刚才的事还是作画的人。

心头就像被鹅毛撩过,泛起转瞬即逝的异样后便平静。魏浅予也回归正题,“创这笔法的人叫什么名字师兄知道吗?”

“我不记得了。”

“我只知道他当时跟风如许先生要好,这人当时不卖画,存世作品并不多。祖父手里原本有一幅,但在风先生头年忌辰时就烧送了。”

魏浅予舔了下唇,神色暗淡失落尽显€€€€这人名声不高,画作又少,这么多年过去是死是活都难断定,在几千万人的乌昌里,可不好找。

他脸上的变化都在梁堂语眼中,他停顿了下说:“彭玉€€手里那把折扇,是风先生的遗物。上方的《富春山居图》就是这人画的,虽无提款私印,但他说不准知道,改天我帮你问问,但不一定能问出来。”

毕竟风如许先生去世时彭玉€€才十四岁,当年又出了国,留学多年恩师旧友很难维持音信。

事情有门,魏浅予却没有立即应下。

他自下而上垫脚缓慢凑近梁堂语的脸,在对方疑惑中弯起眼睛笑眯眯问:“师兄,我要是让你帮忙问了,你会不会呷醋,要是让你呷醋,我就不问了,在我心里,你最重要。”

梁堂语:“……”他想一巴掌拍死这个记仇的小畜生!

梁堂语早有预感自己今日要“失守”。这孩子心眼比针尖还小,点滴仇怨哪怕一句吵嘴都得记到老。前儿个自己刚说完他吃醋,今天就被反制回来。

魏浅予得了便宜,在他师兄呼冷气中欢喜的拎了桌上两只柿子跑了。

书房回归寂静,空气中浮动微尘,泛着浆糊和胶矾的味道,梁堂语手摁画案,哭笑不得地低骂“混账东西”。

魏浅予洗好柿子回来,出门前的嬉闹的气氛就已不见,他师兄正在铺一张四尺对开的宣纸,黄铜镇纸刚把角压平,他就毫不客气将带水渍的柿子放在中间,打着商量问:“师兄,我下午吃了油饼垫肚子了,现在能不能吃一块柿子?”

梁堂语看自己被浸湿的宣纸,心说这孩子愈发“恃宠而骄”,得管管了。

他拎起柿子张嘴要骂,抬头对上魏浅予温顺的眼神,他师弟软着嗓央求,“师兄,就吃一块行吗?”

“……”梁堂语沉默半晌,积在腹中怨气怒气巡回几圈就又散了,回身拿架子上的银柄小藏刀给他切,没好气说:“嘴真馋。就吃一小片尝尝鲜,多了用过晚饭再吃。”

“好嘞。”魏浅予大马金刀坐在桌案前等着他师兄“切瓜伺候”,梁堂语看他“坐姿嚣张”,心说堂上少爷做惯了,愈发不知收敛。

他心里想着魏浅予,注意力外抛,指尖没摁住柿子一下子滑刀。

手被抓住飞速拉远,刀尖冲在魏浅予手背上堪堪停下。

“真危险啊。”魏浅予带着批评的语气问:“师兄你刚才在想什么?”

“……”

想什么?想你。

梁堂语自然不会将这话说出口,恍然发觉魏浅予刚才用了自己的手去护他的手,眉头一皱,不知道是在气谁,咣当扔下刀骂,“你刚才在想什么?伤了手怎么办,你不知道€€€€”“研砂”二字到嘴边堪堪停住,他改了口说:“画画刻章的人手最重要!”说着还给了魏浅予后脑勺一巴掌。

魏浅予被拍的低头,松开手后看自己手背浅淡刀痕,差一点就能破了皮。心说这走神滑刀的人竟然还好意思训自己?不服嘟囔:“我这不是担心你,一时情急,哪儿顾得了那么多。说我不知道护手,自己又好到哪去?纯纯是个属破手电筒的,光知道照别人不知道照自己,还打我头,我爸都没打过我……”

梁堂语眉头紧紧搅在一起。

别人有这种情急的时候但魏浅予不应该有,他从小养成的习惯和骨子里的本能应该让他在危急时刻下意识回护自己双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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