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道:“少了点。”
梁堂语将十八册《宣和画谱》在地上码好站起身,这书太沉,魏浅予伸手去接,他避过后摞在床头柜准备一会儿给他送去,目光落在玉山子上。
“这是梁园行香子玉山。”
经他一点,魏浅予这才发现此玉山子选景的正是梁园西边那角,因为那里古木交柯,湖石环绕,他不常去所以疏忽了。
梁堂语说:“这是我妈雕的。”
魏浅予惊诧之余又想起什么,如果说这里雕的是梁园,那撑伞的女人和石头边的小童就是……
“师兄,这个哭闹的孩子是你?”怪不得刚才他就觉着有点眼熟。梁母将神态把握的极好,长大的梁堂语眉宇间依稀还有那份执拗影子,“是的了。”
魏浅予盯着小童噗嗤笑出声,“真像啊,师兄你小时候一定很爱哭。”
“……”
梁堂语一把将玉山子转过去,不让再看,后悔自己多嘴告诉他这些,日后这孩子又不知道要怎么得寸进尺。琢玉选材都是以欢喜吉祥为题,不知道他妈当时怎么就给他雕一张哭包脸。
他不明白,但魏浅予能够理解,如果不是这座玉山,他永远都没有机会见到他师兄如此可爱的哭态€€€€一个人随着年龄渐长,身上多了责任担当,所有人都会失去随意啼哭的能力。他师兄在将来或许会有很多笑容,可肆意啼哭之态,只存在于不谙世事的孩童身上,梁母想记下这份弥足珍贵的天真。
秋风转凉,几场大风刮过,金桂飘香,天变得不冷不热,五婶蒸好糯米饭拌上酒曲闷在坛子里。茶罐忙着上学,今年没人替他爬树,路过书房时见只有魏浅予在里头,问他有没有时间帮忙摘些桂花酿腌甜酱,到时候拌米酒吃。
魏浅予当然高兴,正好章子要刻完,搬上梯子跟在五婶身后去了“金玉满堂”。
秋意渐深,木叶尽染,银杏金黄,鸡爪槭火红,落叶纷飞铺地,凌霄花退了赤色的爬山虎顶上,白墙灰瓦的墙上廊下灼灼艳目,整个梁园转入一片盎然的秋意。
他们摘完桂花,回来经过书房旁那半间小院,魏浅予见梁堂语站在树下,从满地落叶里捡起了什么东西。
五婶低头挑拣竹篮里桂花中掺的枯叶,一抬头见他目不转睛盯着院内看,以为他是看树€€€€园中杏、桂、松、荷,玉兰诸多,可红豆只有这一棵。
“这棵红豆树是梁先生下生那年,他祖母种的。可能气候不好,去年花坠断了枝,最后只结了两支荚子,在顶上。”
那两只夹子孤零零挂在梢头,风吹雨打坚韧挂了一整年,却在昨夜被一场秋风给吹掉下来。
这东西不稀罕,但因是这棵红豆树的第一茬,梁堂语垂眸捡起,捧在手里。
红豆,自古就有相思之意。
“师兄。”魏浅予心突然飞速跳起来,他站在院门口,和梁堂语隔着几步,语气和平时开玩笑一样随意,“我用手腕上的和田玉,换你掌心里的红豆夹。你换不换?”
梁堂语闻声看来,两人对视,魏浅予心跳交织成擂鼓,浑身热血翻涌,他好像突然魔住了,觉着他师兄看来的眼神也一样饱含克制的情愫。
两人沉默半晌,梁堂语错开目光,声音即平又淡地说:“不换。”
魏浅予嗤笑,心想还真是幻觉,胸前滚烫血液退回四肢,逐渐平息、平复、平静……他笑了笑,没到眼底,用懒洋洋语调说:“真小气。”
下过几场雨后空气里湿气更甚,梁堂语焚了一炉沉香安神,随手把那两支豆荚装在青布小袋里搁在案头上。魏浅予进门时看见了,视线瞥过没吭腔,说了句“师兄早”就绕过去,老老实实坐下来刻前几天的章子。
最近他光顾玩,劣性渐长手艺甚微,一方章子磨磨刻刻几日都没完工,他手上戴着他师兄送的手套,刀下划着芙蓉石,静匿书房里只有咯吱咯吱切刀声。
书房门口竹林如翠,檐上瓦当渗出细密水珠,湿答答连成一片天青。门外猫叫声惊起,湘夫人突然从门口蹿上画案,把俯身作画的梁堂语惊的提笔后退,做旧宣纸上留过一排梅花印,始作俑者猫在魏浅予跟前的笔筒后边警惕盯着门外。
“喵呜€€€€”
湘夫人懒的要命,大瓶挂在脖子上都不愿转圈,平日里很少这般应激,梁堂语和魏浅予同时望向门外,就见梁初实抱着个乌木箱子进门,脸上横肉紧绷,张嘴就冷哼。
“我这侄儿长本事了,古玩都能辨别插一脚!”
梁堂语鉴别了老满的“文房四宝”这事儿不知怎么传出去了,梁初实趁过户前揽下的几单买卖全黄了,恰巧今儿一早陈启明又去店里清点东西,发现少了当时说的好几样,要他补上。梁初实气的牙根痒痒,不知道怎么来赔这损失,抱着东西就来找梁堂语要账。
“梁堂语,我养了你这么多年真看不出你是这么个吃里扒外的东西,梁园你不卖,我由了你。亲叔叔做买卖侄儿砸场子,你不姓梁啦!六品斋的名声分了家就跟你没关系是吧。”
魏浅予心里冷嗤,“在意名声的”卖假货,“不在乎的”赔上了汝窑莲瓣碗,梁初实不老实,签了合同还出店里东西,是他通知的沈启明上门对账,梁初实这是拿不出东西来了,所以到梁园来耍无赖打秋风。
“六品斋本就是间画廊,你要是爱惜名声,不会转行做古玩半懂不懂的假卖假货。”
梁堂语把湘夫人踩脏的画卷了,一品檀宣扔了可惜,堆在案头杂物里准备练字用,“我今天不想跟你吵嘴,分家时候说好了,梁园归我店归你,咱们各自守着,谁也别为难谁。”
梁初实咣当把自己手里箱子砸在画案上,湘夫人惊跳从画案上跃起,差点抓了脸,他拎起镇纸砸,一通鸡飞狗跳打翻了墨水带倒了墨碟,湘夫人蹿进了书架最底下躲着不动了。
“梁园果真养的都是些不通人性的畜生。”
这次连同上次鹩哥的账梁初实一并算,梁初实斥责:“你说咱们谁也别为难谁,那你现在坏了我的名声要怎么赔?!”他的东西,还是要从梁园拿点东西回去堵账。
“你的名声还要我师兄坏?”
坐在案头后的魏浅予擦拭小臂上溅开的墨点子终于开口了,“梁二叔,你还真是一点自知之明都没有。”
“你六枯山水画的中不溜跑去学人变革,画廊经营的不顺当转行做古玩,自始至终没有一点坚持操守。平日经营谄媚,手段和心思不是用在败家就是用在发财上了,做的事情哪有半分现在文人的风骨。”
他说的是实话,可正是实话才难听才更能刺痛人心,“梁堂语你养的小畜生都敢教训我了。”
梁堂语说:“他是我师弟。”他不会跟人搅骂,但短短五个字里维护之意尽显。
魏浅予知道他师兄是真的拿他当自己人,无关乎那些不能诉诸于口的心思,他师兄疼他。心里闷了一早晨那点不快消散,他把手指捏了放在嘴里,惬意又欢喜吹了声嘹亮口哨。
梁堂语不知道他要做什么,反倒梁初实骂他“小流氓”。
近期天不好,挂在树下的鹩哥笼子门一直都敞开,为着那傻鸟能及时躲雨,此刻哨声一亮,它扑腾翅膀立刻飞来。
梁初实当场跳脚,“好啊,上次就是你养的这腌€€东西,挂在廊上骂我。”他说着又想捡趁手东西砸,没等碰到案头毛笔先触上梁堂语冰冷目光,收回手脱下鞋砸。
鹩哥飞在天上嘎嘎叫嚣,魏浅予趴在案台前瞅着天上乱飞的鸟和气急败坏的梁初实,“二叔,我教了两句新的,您听听受用不受用?”
鹩哥扑腾着翅膀在书房梁上乱飞,嘴里乌拉乌拉骂“人若无仪,不死何为”。
梁堂语一怔,这两句文化腔,倒是符合他的风格。
第31章 烟青荷叶玉笔洗
梁初实一边骂一边跳,幸亏桌上宣纸都被卷起,没有被鹩哥扑腾的飞掀起来,只是毛毡和其他东西都被墨点字溅了,少不了得一通收拾。
梁堂语在鸡飞狗跳中归拢自己搁下的毛笔,余光瞥见魏浅予正托腮弯眼看热闹,笑的一脸灿烂,心说脸上可总算有点笑模样了。
大概是外头动静太大,一直躲在柜子底下的湘夫人突然蹿出,疯了一样掠过桌子撞向门口,乌木箱子搁在案头首当其冲,被风似的猫带下来咣当落地!
荷叶玉笔洗从里头滚出来,擎举的叶梗断碎在了地上。
空气凝滞,梁初实瞪大眼睛顾不得打鸟了,梁堂语手里拿着笔一点点簇起眉头,魏浅予看着地上碎开的玉片,色润水足,是青海玉里头的真东西,心知这下又闯了祸。
屋外传来湘夫人尖叫,树上的鸟儿被扑腾惊飞,鹩哥止了声儿,落在窗框上顺理被弄乱的毛,门内门外一时间全都安静下来。
梁初实不知是气是喜,竟然笑了,“大侄子,这东西本来是客人定的,你给我搅黄了买卖不肯认。现在宝贝脆你这儿你想赖也赖不掉。我这是正宗的烟青玉,黄王文老先生的手艺,咱俩好好算算账!”
他说完踢了脚边的凳子坐下,拍拍鞋面灰尘把刚才脱下来的软底鞋穿好。
“师兄……”
魏浅予腕上镯子撞在桌沿发出脆响,没等吱声起身,梁堂语按住他的肩头让他坐了回去。
他知道魏浅予想说什么,也知道他有这个能力,可先前已经答应要护着这人,私心里也不愿意让他说破身份€€€€一旦魏浅予回聆染堂取钱,他的师弟就再也回不来了。
梁堂语安抚似的拍了拍魏浅予肩膀,正对梁初实道:“我知道你今天拿这件东西来是做什么的,鸡血石、玉山子,你总惦记我妈留下的这两样东西。”
梁初实冷哼一声,倒也不掩饰,“我就是想惦记别的,你也拿不出来。”
当初分家时,梁老爷子的古董都划到了六品斋,梁堂语除了梁园外手头里就只有他妈留下来的这两样东西,原本摆在厅里应景的古玩瓷器这些年被拿走的拿走,变卖的变卖,魏浅予说现在的梁园好看,但当年的梁园才是真正的“富贵满庭芳”,摆“云壑松风”的台子上,原本摆的是一座黄铜镀金八宝盆红珊瑚盆景,正厅堂前联下高腿黄花梨方桌上是一对郎窑红釉素纹耳瓶,墙上挂的金银线蝶窦早春栽绒壁毯,就连房间放干果的盒子都是百宝镶花果紫檀的……
前些日子赔老满的汝窑莲瓣碗,是梁堂语这些年自己攒的藏品。
“东西是我们打坏的,这我认。”
梁园里如今能跟这烟青荷叶玉笔洗等价的,只有玉山子和鸡血石,梁堂语领着梁初实去房间了拿了玉山子,递过去时,他说:“二叔,人心生一念,天地皆悉知。”
“玉山子我给你,鸡血石我送出去了,你别再打它主意,这是我手里最后一样东西,你拿走后就收手吧。”
魏浅予坐在书房,鹩哥梳理好毛飞到他眼前啄台子上散乱的石屑,刚才被湘夫人惊飞的麻雀又回来了,聚在竹林里叽喳吵闹。他垂着眼皮,低头转手腕上的镯子,百岁和田黄他十四岁就戴上了,当时觉着重,总是偷偷摘,稍大点后虎口宽了再摘便觉疼,这么多年过去他以为自己戴习惯了,可如今掂在手里依旧觉着不轻快。
梁初实抱着盒子穿过花厅出门,经过大门口东侧回廊时就见魏浅予在前边溜哨逗鸟等他。他一见那只嘴碎鹩哥,下意识扭头要换道。
“二叔。”
魏浅予出声叫住他,从侧边廊椅上跳下来,停在肩上鹩哥对着梁初实嚣张的伸展翅膀。
梁初实护着怀里的盒子,警惕问:“你要做什么?光天化日可不兴做拦路打劫这种腌€€事。”
“你说什么呢?”魏浅予笑道:“我还没你那么不要脸呢。”
梁初实正要发作,魏浅予道:“你经营古玩这么多年,镶老底鉴不出来,好东西应该识货。”
他把手腕抬起,和田玉镯子在昏暗廊下浸着润光更显明亮,“这镯子你可能看上眼?换你怀里的玉山够不够?”
梁初实鉴古董真伪不行,但看玉器成色还是有点水平,一早就盯过魏浅予这镯子€€€€和田玉中少见的黄料,色润,无暇,敲击如磬,余音经久不绝。
他不怎么相信问:“你真要换?”
这镯子别说一个玉山,连梁园都能买下来。
魏浅予冷笑,抓着手腕上镯子使尽力气强行撸下来,梁初实见他油皮蹭起一片,露出白花花的肉,血珠往外冒,皱眉缩眼看着都疼。
魏浅予面不改色,依旧一脸桀骜张狂,把沾了血丝的镯子满不在乎递过去,盯他怀里的盒子摊开手,“把我师兄的玉山子还给我!”
梁初实感觉他有点疯的意思,拿着镯子对光看了又看,觉不出什么毛病,狐疑又怕他后悔似的揣进怀里,将盒子塞给他疾步走了。
魏浅予检查了他师兄的玉山,见完好无暇,又看梁初实走了,终于憋不住了原地蹦高,吸着冷气上下甩手,快要疼死了。
他这五年来送没尝试摘过,刚才骨头都要勒断,表面淡定内里腮帮肉都咬酸了,后悔没有打点肥皂水非得强装这个大尾巴狼。
梁初实揣着镯子没回家直接去了聆染堂,想给这东西估个价,看看能不能够抵赔先钱卖出去的那些真真假假的东西。
聆染堂内依旧没什么客,有两个留白胡子艺术气息浓厚的老头在挑颜料,服务员已经换了,现在堂内营业的有两个,其余的在后堂仓库打理,他问其中一个,“沈先生在不在?”
服务员认得他,领着进了里堂。
沈启明正坐在里间太师椅上打电话,桌上青花瓷碟里放着满满一盘蜜饯,他进来时沈启明正对电话那边说:“我知道了,我会转告小叔,一定把他带回去。”
服务员泡了两碗茶来,碗是画珐琅七宝烧盖碗,茶是松溪白牡丹,梁初实没敢坐,在门口站等着。
挂了电话以后,沈启明用铺在膝盖上的手绢游刃有余擦了手,见他站在门边也没有起身迎,只是说:“梁先生坐下喝杯热茶。”
他从小跟在小叔身后,早就学会了“仗势欺人”,他们年纪小,有时候得靠“托大”才能让底下人知道规矩身份,抬头仰视你,对待像梁初实这样的老油子如果尊重多了难免要被拿捏。况且小叔交代了,梁初实欠下的钱一个子儿都不能给少给。
沈启明手捂着茶盏,并没有揭盖,侧脸问:“来找我有什么事商量?”
梁初实在他旁边坐下,从裤兜里掏出手绢包,来的路上已经把镯子上的血迹擦好,还用手帕包了起来。
沈启明低头喝茶,一口茶还没入口余光瞥见那抹黄亮手一抖差点把碗脆了,滚烫茶叶晃了一手,他烫的吸溜冷气用手绢擦。
梁初实忙问:“沈先生怎么了?”
沈启明说:“没什么。”
他哭笑不得看着自己洒在裤裆上温热的茶,想他小叔人不在都能送他个不体面。
他把湿了的手帕搁在桌上,问:“这镯子怎么在你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