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砂聆诉堂前语 第22章

梁初实听他这话外有音,琢磨着说:“我跟人换来的。”

沈启明试探:“梁园里的人?”

“是啊。”梁初实问:“沈先生认识这镯子?”

沈启明听梁初识没认出百岁和田黄,心说六品斋黄的真不冤枉,岔开话题道:“这镯子你多少钱收的,聆染堂加一成收过来。”

这不是魏浅予第一次干这事了,小的时候他们零用钱有限,想吃糖没钱买,他小叔就把身上各种玉石手串,连带扎头发的皮筋上琥珀坠子都能摘下来换东西。

魏浅予从小就有“千金散尽还复来”的臭架势,长大后依旧“死性不改”。看中什么了钱不够就拿身上东西换,沈启明没少跟在后头做冤大头。

不过摘百岁和田黄,这还是头一遭。

他问:“那个人用镯子跟你换了什么?”

刚才他说完话,里堂法务就把之前欠款合同拿出来。梁初实正低头看,这镯子卖的价钱足够抵他和聆染堂间的账。

“也没什么,一座不值钱的玉山子。”

“玉山子?”

沈启明摸不透他小叔的脾气,睥梁初实迟迟不动笔问:“怎么了?”

梁初实见他收的这般痛快,心里多少有点冒尖痒痒,“沈先生,这玉不止这么个价吧。”

“呵!”沈启明笑了,没想到他竟然想趁机狮子大开口,他端着新换的茶靠在椅背上,余光觑向梁初实,“确实不止这么个价。”

梁初实心下一喜。

沈启明道:“我实话告诉你,这块玉有价无市。”

“但梁先生,你也知道,有时候越有价无市的东西,越不好出手。金缕玉衣也是宝贝,但谁敢要呢?”

“你要有别的心思,我也不留你,走出门去打听打听,除了聆染堂谁敢收你这东西。”

他心里都合计好了。前脚梁初实敢卖,后脚他就替小叔报警说东西让人抢了,看看谁能揣在怀里不烫手。

梁初实因着“金缕玉衣”想到了冥器赃物,心里犯嘀咕,想着魏浅予确实年岁不大,摘镯子时的爽利也让人怀疑,保不准家里是干走穴倒斗的营生,怪不得觉着小孩不正气……

他将信将疑权衡,觑着沈启明脸上神情,奈何这十九的孩子已经练成了根小油条,拨茶呷汤滴水不露。

梁初实犹豫了半晌,不愿冒着得罪沈家的风险另找买主,最终在合同上签了字。

作者有话说:

“人心生一念,天地悉皆知,善恶若无报,乾坤必有私。”€€€€《西游记》

第32章 我换!

梁堂语从房间回来就没见魏浅予,眼见天黑竹影斜到门口,人也没再回书房。

魏浅予将玉山子送回梁堂语房间后就去了聂瞎子家,他坐着矮凳,捧手等人给他涂紫药水。少爷金贵,棉签刚一碰上就疼的直嗷嗷。

日落黄昏,夕阳半残,院里鸡爪槭的叶子火烧一样。爷们俩对坐在小马扎上,聂瞎子脸上愁的能下雨,仿佛他伤的不是手而是命根子。

魏浅予知道聂叔平日拿他当亲儿子待,上次用他喝水的缸养鱼都没挨打,见不得老头子为他担心,俏皮说:“叔,我没事,你别哭丧着脸,来,笑一个。”

他说着伸手去扯聂瞎子嘴角。

聂瞎子往后摆头避开,他脸上有一半狰狞烧伤,别人见了都怕,只有魏浅予自始至终浑不在意。他没好气瞥了一眼,“还贫。”

聂瞎子在他吸溜冷气声中把药水瓶拧紧搁在脚边,拉过他手放在膝上,人老了眼睛容易花,埋头用独眼仔细端详看药有没有涂匀,嘴里嘱咐,“这两天避着伤口,别碰水,明早要是还不见好,让你师兄送你去医院。”

“哪能好的那么快。”

魏浅予见他比自己都着急,哭笑不得抽回手转了转手腕,“没大事,不是伤了指尖。今儿个是我鲁莽,没成想摘个镯子能这么疼。”

“你哪是鲁莽。”聂瞎子幽幽说:“你是魔住了。”

夕阳艳红,霞光晚照,赤色摧枯拉朽烧红了半边天,聂瞎子和他对坐在鸡爪槭投下的斑驳光影里,两人各有所思的沉默了。

半晌后聂瞎子从腰上解下烟袋,摸了一小撮烟丝塞进去。魏浅予给他点上火,他用膝盖支着胳膊肘咕嘟咕嘟抽上了,眼睛似睁不睁看着墙外天边尽头的残阳。

魏浅予见他明灭不辨的眼神,总觉着聂叔心里藏着不能述诸于口的隐秘与苦楚,偶尔触动什么,显露一隅。

聂瞎子抽起烟来很猛,雪白的烟从口鼻争先恐后往外冒。整个人像根烟囱,“予崽,我问你。”

他唇缝随着开合喷出雪白烟圈,扑的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缝,“这话有点压边,你听听就罢,心里有个事。”

魏浅予的手从膝盖上垂下来,抬起眼说:“你问吧。”

聂瞎子道:“假使今儿个要你这双手才能换你师兄的玉山子,你还换不换了?”

魏浅予一怔,他没料到聂瞎子会问这个。

聂瞎子睁开眼,烟雾缭绕后的眼神似沉似哀,一瞬不瞬看着他。

这目光他接不住,下意识避开看向脚下。

他没想到聂瞎子这么敏感,又或许是他太得意忘形。假使没有这个眼神,魏浅予还能打着哈哈说两句“兄友弟恭”来装腔作势调侃,但此刻,这话之下不能述诸于口的代指两人都明白。

他的心思似是而非十分朦胧,对梁堂语说是师兄弟感情好也能,说是他抱着别样的想法也罢,这些都遮掩在心里,突然被大刀阔斧的剖出来,很难看。

魏浅予沉默着,眼里的光随着落日逐渐暗淡,直坐到天黑,临走都没回答。

聂瞎子认真问了,他不愿意敷衍的回答,他不想骗自己,也不能骗别人。

晚饭桌上道凉拌莴苣丝,梁堂语一进门就看见了,正要说让魏浅予多吃几碗,才发现座位上没人,问五婶才知道他师弟傍晚回来后就把自己关在房里,去敲门叫,说自己不吃了。

今下午的事儿五婶跟茶罐都不知道,魏浅予上一次绝食还是梁堂语把人惹了,以为两人又吵嘴了,要梁先生去哄。

梁堂语没有解释,心想魏浅予准是把玉山子这事揽身上收心里拔不出来,自个儿跟自个儿闹别扭。他嘴上说着不管,吃过饭后煮了冰箱里的冻馄饨回院子,不会吊汤打底,但吸取了上次的建议没放葱花。

魏浅予躺在床上听见窗外熟悉的脚步声,翻下床闭门关灯假装已经睡下不想应人。

从小到大他的主意都很正,在沈启明纠结吃芙蓉糕还是豌豆黄时候,他已经笃定了要豌豆黄。上小学时候家里要送他去近点的私立,他非得每天赶公交去稍远的公立,他懂论画识古玩,可毫不犹豫选择的还是水飞研砂。他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也肯舍弃。

魏浅予把手端在眼前,手指纤长骨节分明,透过指缝的光是红的,他想,如果玉山子的代价是这双手,换不换?

从小到大他做过离经叛道的事情不少,哪怕是定下影响聆染堂前途的决策都没眨一下眼。

可独独这次,他心乱了,发觉自己决定不了。

梁堂语端着馄饨站在昏暗小径上,馄饨冒热气,碗沿还烫手,他眼见魏浅予故意将自己拒在门外。怀疑是自己今天的独断惹了不快,一意孤行的好或许只是沉重负担,他不该擅自摁下一切把人留在身边。

芭蕉残叶掩映轩窗,梁堂语不会哄人,回头看了眼天上,今晚没有月亮,连敲窗的理由都没有。

茶罐在屋里写作业,五婶在旁边守着纳鞋底,梁堂语敲门进去,托五婶把馄饨送了,还嘱咐说:“别说是我煮的。”

五婶端着这碗看着没煮开的紫菜皱眉,不是很情愿地说:“这也不能是我煮的。”

屋檐下宫灯的流苏在夜风里摇晃,梁堂语踏灯光回房间,屋里摆设一样没变,走进里间,那座玉山子正静静摆在床头上。

魏浅予坐在桌前,看着这碗差强人意的“东西”,用膝盖想都知道是谁的手艺,心里更乱更软,他吃了两口,忍不住回头望向紧闭的雕花门扇,后悔半个小时前把人挡在院子里。

这个念头一旦升起,心就抑制不住的痒痒,连多一口的饭都咽不下,他强忍住才没有跑出去看看隔壁是不是还亮灯。

第二天早晨起来,受伤的虎口已经结了血痂,紫药水遮住了红肿,只是翻开的皮有些狰狞。

魏浅予本来想戴手套遮掩,但又怕沾了伤口不好处理,吃了早饭去书房,梁堂语已经铺好纸在练字了,晨曦微光从窗格透进,白纸黑字的“颜体”洋洋洒洒已有四五张摞在案头。

魏浅予小心进门,右手遮掩藏在身后踱步到自己平日刻章的地方,谨慎观察他师兄的反应,从桌沿一点一点把手挪上台面。

梁园行香子玉山已经摆在床头,他师兄应该猜到原由。他怕他师兄问他镯子,要气。见他手伤了,要骂、要疼。

梁堂语觑过他,又低头伏案继续写字,没有提手上的伤,只是说:“今天要把这方章子刻完。”

魏浅予不希望他师兄提,他师兄就真的不提。他喜欢两人这份默契,撸上袖子瞅着梁堂语笑,“好的师兄。”

梁堂语听他应声,唇角不甚扬起一点。

两人颗怀揣忐忑的心在看着彼此释怀时又心照不宣地落下。

魏浅予心情好,嘴里哼着从聂瞎子那里学的小调,刻章更起劲,指节夹刀锋也能压得石头咯吱不断。

梁堂语抬眼看他,魏浅予神情专注,刻了会儿后习惯性去撩手腕上镯子,指尖碰了空,眼皮微动,又浑不在意似的埋头继续刻。

梁堂语垂下眼皮,手下的笔锋软了几分,其实他心里一直记着那句玩笑话€€€€

“师兄,我想用手腕上的和田玉,换你掌心里的红豆夹。”

夜晚,魏浅予洗完脸以后回房间,发觉床头柜上安静躺着一条红豆手串。两串豆荚,粒粒圆润,梁堂语在中间隔了米粒大小的金珠,刚好合适他手腕的长度。

灯光下,金珠熠熠,赤色灼目。

他的心好似一下被烧着,什么都在瞬间认定,蓦然抓在手里冲出门。

今夜星光璀璨,花埠里脚步疾疾。聂瞎子已经睡下了,听到有人咣咣砸自家大门,惊的隔街狗都在吠。

“聂叔€€€€聂叔€€€€”

魏浅予砸得用力喊的焦急。

聂瞎子以为他遇了事儿,赶紧披衣开门,门扉咧开,聂瞎子惊魂未定。院里灯光打在魏浅予脸上,他的眼睛明亮,里头的光能刺人眼睛,晃晃灼目。

“我换!”他笑着,笃定又疯似地说:“我换!别说我这双手,拿我的命我都换!”

作者有话说:

老梁的打脸总是这么快。

第33章 此时此夜

聂瞎子呆愣半晌,瞪大眼睛气他半夜撒洋疯让自己虚惊,扬手撸了后脑勺一巴掌,拍的魏浅予略微低头。

“鬼叫什么,睡觉去!”

大门咣当又关上,聂瞎子把人赶回去,进屋后对着墙发呆,周遭静悄悄的,原先起来的睡意一点儿都不见了。

他披上外衣穿了鞋,也不开灯,坐在天井石砌的花坛上仰头对着月亮抽烟,手底下摩挲着石头,五指茧子快成痂了,觉不出疼。他思绪散漫,目光随烟圈飘摇,不知抽了多少,石头也被磨热,最后长长叹了口气,在鞋底磕了烟灰进屋睡觉。

魏浅予戴着红豆手串,路上不间断取下来看看再戴上,一步三跳在黑暗空荡的花埠里跑,脚步猫儿一样轻快。回去经过梁堂语小院,看见他师兄屋里还亮着灯,肥厚芭蕉叶影投上轩窗。他在门口站了站,而后倏地笑完又回去。傍晚时候心里那层阴霾纠结一扫而空,心里豪迈的只有一个念头€€€€管他妈的!

这人既然他喜欢了,天王老子都别想让他松手。

魏浅予刚才喜上眉梢走得太急,夺门而出时忘记掩门,蹦进屋当场跟一条手腕粗的黑纹金花蛇打了个照面,那蛇盘在正对门的地板上吐信子,见他进来迅速扭蹿进里间。

正找不着北的魏浅予猝不及防撞见头皮都炸了,惊慌往外退,差点被门槛绊倒。

“啊€€€€”

梁堂语换好衣服正准备睡觉,听闻叫喊连鞋都没顾上穿就跑出去,左右门扇撞墙嘭咚响,他也忘了掩门,跨过小院后见魏浅予站在灯下脸都白了,问:“怎么了?”

魏浅予扭过头看他师兄,两只脚钉在原地不动,指着屋内说:“有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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