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砂聆诉堂前语 第38章

魏浅予把手帕折好塞进兜里,扬起手笑了笑,沈宛鸿说过,中西文化存在差异,可就在刚才,他觉着生而为人,有些东西是相通的,能够打破国界壁垒,他用文森特能更清晰感受的英语说:

“In this world,there are always things more important than life , such as flowers in spring, such as snow in winter,such as moon outside the window and……”

他看了眼梁堂语,“people in the heart。”

(这个世上,总有一些东西比生命还重要,比如春天的花,冬天的雪,窗外的月和心上的人。)

梁堂语并没有听懂魏浅予说了些什么,就见文森特瞪大蓝色眼睛,整张脸笑了起来。几人回到席上,文森特对他的商店街引入传统颜料项目十分感兴趣,魏浅予又浅略介绍了自己的经营规划,还拿出了计划书。

文森特考虑后决定先拿一部分货品回去宣传试销,后期合作要根据试销成绩调整,但有一个要求,他得是独家。

魏浅予答应,接下来的事宜便由沈启明去对接。

聆染堂的事情告一段落,魏浅予拉着他师兄一起去给老师敬酒,不遗余力向他老师介绍梁堂语,展开他师兄最近用雨毛皴创作的作品。

他老师研究国学多年,看梁堂语的作品技巧甚佳,气韵皆备,这是天赋,不等他们开口就主动问能不能多给几幅,想带回去参加“沙龙”。

爱才之心人皆有之,留学那时候他就非常喜欢魏浅予,这个浑身都是中国气息的男孩。对待与他同出一门的梁堂语也很喜欢,乐于帮忙宣传。

这算是意外之喜,几人又喝了会儿,文森特对于沈启明带来的各种酒非常好奇,魏浅予也豪迈,挨个打开给他品,一圈下来都喝红了脸。

沈启明酒量算好,撑着给人打了车,还不忘送上他小叔提前备的礼物,一个是八宝绿如意,一个是金镶绿松石鼻烟壶。

商业区红灯酒绿,远处夜色苍蓝,魏浅予站在饭店门口,意识还在就是浑身很热,即便有他师兄不断给挡酒,他也喝了两小盅,强装无事让沈启明先打车先回聆染堂,目送对方离开,没站稳磕在他师兄怀里。

这一晚上,国外市场有眉目了,他师兄的画展也能筹备,有种尘埃落定的庆幸。

荣汇楼门口车水马龙,人来人往,梁堂语将他搂住,今夜,他见识了沈朱砂的长袖善舞和八面玲珑,他的嘴比平常骂人时还要流利,心思比揣摩别人算计时还要灵活,有点心疼这么瘦弱的身体里装着那么沉重的一颗心。

夜风微凉,他又把人往怀里搂了搂替他挡住,“我带你回家。”

汽车颠簸,魏浅予的酒劲上来,下车扶着墙吐了,梁堂语给他拍背,手帕丢了,只能脱下外套给人擦嘴,魏浅予吐完蹲在地上喊头疼,梁堂语叫他靠着自己,搓热手给他按太阳穴。

魏浅予说:“师兄,我走不动了。”

他酒量太浅,稍微小酌就醉,醉了天旋地转。

梁堂语扶着他左右摇晃勉强稳当,在前边蹲下,月光照亮平整的背,“上来,我背你。”

魏浅予仔细着扒上去,出乎意料的轻,梁堂语把人托住起身,走到门前说:“把门推开。”

魏浅予听话撑起手臂推了一下,小声说:“咚€€€€”

梁堂语笑了,月亮挂在天边,给他照亮廊上的路,他走的很稳,魏浅予趴在背上,模糊眼睛看着天上星子照在池子里亮起一片,恍惚想起自己小时候有次发烧,也是这样被人背着,也是一样的脑子迷糊心里稳当。

“师兄。”他趴在梁堂语背上,分不出是醉是醒,用微弱的声音说:“今天我跟我老师说,你是我师兄,你会不会怪我?”

梁堂语背着他,侧过脸问:“怎么会说这个,我本来就是你师兄。”

“不是……”

魏浅予勉强挣开眼睛,目光朦胧又有微弱光闪烁,“你是我的爱人,我却没敢承认。”

为了生意能谈成,怕生枝节,所以连两个人真正关系都不敢公开,从小到大,他为聆染堂所做牺牲不计其数,可换到他师兄身上,单是称呼就叫他难过的要哭,明明寸步都不想让的,还是败给现实。可能是借着酒气,心里那点不甘的委屈被无限放大,觉着自己真不是个东西,对不起他师兄。

“用不着承认。”

梁堂语没想到他会如此在意,心思太过敏感总要受伤,两人之间的感情本就不能堂而皇之的公之于众,“别胡思乱想。”

他不仅不在意,甚至庆幸魏浅予没有意气用事把两人的暧昧关系揭开,在梁堂语心里,最好这种状态仅限他们彼此明白,全天下都别知道。这样,无论何时魏浅予想回头,都可以。

“啊……”

魏浅予把脸埋在他后背,耳边像隔了道膜,听不清他师兄说什么也理解不了什么意思,不甘心又后悔地唔唔了两声,“你等着。”

他突然提高声调,牟阻力气仰头大喊,“总有一天,我要让全世界都知道,梁堂语是我沈聆染的爱人!”

梁堂语听着撒酒疯式的豪言壮语,幸而大半夜的梁园没人,连虫声都没有,草木不至于笑话他,“这么厉害啊。”

“嗯。”魏浅予像是耗尽电的机器,吼完倒在他背上,模糊点头,呢喃似的,“师兄,我是真的喜欢你。”

“我知道。”梁堂语歪头用脸颊蹭了下他头顶,“听话,一会儿到院子了,回去再睡,别着凉了。”

夜风凉凉吹着,宫灯悠悠摆着,梁堂语唇角扬起,背上背着他,觉着这条夜路就算走不到头都没有任何遗憾。

第58章 你开口足矣

魏浅予第二天从床上爬起时已是日上三竿,他师兄不在身边,穿了衣服晃到书房,书房里也没人,这才想起梁堂语今天有早课,得亏这样昨夜还被拉着喝了不少酒,不知道他师兄能不能给学生念错书。

魏浅予这么想着去了饭房,五婶送茶罐上学,把热乎的八宝粥留在锅里。他吃完粥顺手把碗洗了晾着,出门去聆染堂逛了一圈,遇上文森特和沈启明在商谈,他露了个面打过招呼又回来,顺到老满店里带了两笼糖三角给他干爹当点心。

聂瞎子的感冒总不好,精神也跟着时好时坏,腰疼的老毛病又犯,收废品的活计暂时撂下了,倒不是他想撂,魏浅予趁他睡觉时候找人破三轮卖了,差点把人气死。

没了营生,聂瞎子早晨出门买点糕饼打点酒回来对付着吃吃,一天过去就待在院里晒太阳,看着太阳从墙沿又没入西方,提前开始退休生活。

魏浅予进门没见着人,进屋里找了圈也没看到,桌上放着半杯凉水,大门没锁,他干爹最近腰疼的厉害不可能出去。他穿过正堂去后院,聂瞎子不出所料抱着收音机坐在枇杷树下听戏。

枇杷的叶子早掉光了,正午阳光穿过干枝撒满身,照着那张泛黑的脸,恍惚看过去,有点雕塑似的死气。

“又听戏呢。”

魏浅予提着糖包走近,笑的一脸灿烂,扬扬手里袋子说:“热的,吃不吃?”

“吃。”聂瞎子一见他就笑,抻开胳膊叫他把自己拉起来,两人一起回屋。

多日没碰炉灶,屋里阴冷得很,魏浅予趁今儿个天好给他把窗户都打开透气。

泡了壶热茶,两人对坐桌前,热腾腾的糖三角掰开,红糖混着芝麻泛光,阳光顺窗户透进来,顺着敞开大门洒进来,清爽的风吹着,驱散了屋里若有若无的霉味。

聂瞎子接过掰开的一半,留意粘稠糖浆别滴身上,问:“这几天忙坏了吧。”

“还行。”魏浅予嘬掉指尖上沾的糖,“我托了人把我师兄画送出去,等传信回来。要是影响好,我就找个由头在乌昌办场展,给我师兄打打名声,到时候你也露面,雨毛皴的开创者,多气派。”

聂瞎子笑,并不在意这气派,魏浅予叫他出席,于他于梁堂语也是有很多理由,“你满脑子都是你师兄。”

魏浅予咬了一大口在嘴里嚼,甜丝丝的,“我是你干儿子,他是你亲徒弟,我们两个互帮互助难道不是应该。”

聂瞎子笑骂他心思鬼,心情好,吃的也多,又掰开一个糖三角分他一半。

魏浅予吃饱后用手绢把唇角糖渍擦掉,舌头舔着依旧甜,环顾聂瞎子家里,总觉着昏暗不敞亮,入了秋墙根依旧潮,味道也不好闻。

“我说你搬过去跟我们住算了,梁园有的是空房,你过去了,我们照顾你也方便。”

聂瞎子靠着椅背喝茶,用不瞎的那只眼觑他,“我还没到不能动的时候,用不着你们凑身边侍奉。”

“那你不想我吗?”魏浅予凑近他,“搬过去你天天看我。”

“我看你这么个混小子干什么。”聂瞎子被气笑了,倾身要打他,腰上锥心疼,又慢慢缩回去,“我那三轮车你弄哪去了。”

“真卖了。”魏浅予朝桌上袋子扬下巴,“你那一堆破铜烂铁就够买俩糖包。”

死缠烂打他是好手,聂瞎子不跟他闹,眯着眼睛回归正题,“你说的那个画展我就不去了,一把老骨头剩不了几天,你不用为我找补什么,我把雨毛皴传给他,你师兄也没有辱没,如今我死都瞑目了。”

魏浅予的画展是为了梁堂语而办,把他带过去为的给他一个受人尊敬的体面高位坐着,可他瞎了大半辈子,那些事儿早就不想了,也厌了,最近腰疼的厉害,躺在床上翻来覆去都难消停,靠吃止疼片才能勉强这么坐着。

魏浅予不跟他犟,观他干爹神色乏了,把人扶上床。

聂瞎子捂着腰躺下,魏浅予给他拿过小枕头稍微垫起来,知道这样能舒服点。

“你这腰,我们明儿去医院看看吧。”

“我不去医院。”

聂瞎子一下子变了脸,像是闹别扭,背对着不看他,没好气说:“人都是死在医院的,那地方晦气,像是个无底洞,进去了就出不来,你们嫌我麻烦拖累,以后别来看我,我也不用你们伺候。”

“嘶€€€€”魏浅予听梁堂语说过提起上医院这老头就骂,一直没见识,这下可总算体会了他师兄的心情,“医院招惹你了?你跟开医院的有仇是不是?”

“给你知冷知热伺候床头,你还不知好歹。”他拉开被子给聂瞎子盖好,嘟囔说:“我亲爹都没这待遇。”

聂瞎子没吭声,魏浅予又呆了会儿,估计他睡好了,把敞开窗户都关上,收拾了两人的杯子和吃剩下馒头渣,轻掩门离开。

聂瞎子忍疼忍的额头出冷汗,听声音远了,抽冷气起身,门牙咬的咯吱响,趴在床上尝试了三回才摸到旁边柜子上的药瓶。

白色塑料瓶上商标模糊,他怕人知道,悄悄换了维生素罐子装止疼药。药很苦,可他倒出一粒顾不上用水下,赶着似的嚼下去咽了,吃了药,脱力倒在床头,胸口进气出气起伏好久。

两个孩子都特别孝顺,他没法,只能狠下心唱白脸装作不知好歹。

万病都怕查,只要不检查,就算是绝症大家也都不知道。

自己的身体自己心里有数,他不愿魏浅予和梁堂语成日守在床边尽孝,这俩孩子不是他养的,他也没教太多东西,没有那个脸。

聂皓然这一辈子,谁都不亏欠,别人亏欠他的,时至今日也不往心里放了,真要是得了大病得走也好,去那边还能见到风如许。

花埠里的梧桐树渐渐落秃,叽叽喳喳群飞的麻雀身上贴了厚毛,温度下降,寒意袭来,穿过街巷的人开始裹棉袄。

荣汇楼的宴过去半个月,魏浅予在聆染堂坐店,旁边炉子上茶咕嘟响,沈启明从古玩市场刚收了个彩釉三足小香炉,说是乾隆期的,他拿在手里替人鉴别。

伙计过来叫他,说有长途电话打进来。魏浅予约莫是他师兄画展的消息,三步并两步跨出门帘去接。

电话是他老师打的,说了什么没听清楚,就见魏浅予突然激动拍桌,差点把小香炉摔地上。

在傍边侯着的沈启明赶紧伸手,险险接住,心有余悸护在怀里用手帕擦,抬眼觑他小叔。

魏浅予喜形于色,大手一挥,毫不客气,“你这玩意儿就是个赝品,被人骗了,回去找去吧。”

沈启明想取取经,魏浅予懒得解释,挂电话后拔腿就走,风似的掀开门帘要回去告诉他师兄这个天大的好消息€€€€三十五副作品在展览上全部卖空,成交价都相当不错,那边的报纸已经登了,国内很快就会收到消息。

六枯山水经此一遭起死回生。

街上人声熙攘,糖炒栗子和烤红薯的摊子不断往外飘热汽,魏浅予穿过一路热气腾腾的蒸汽和拥挤人群,一溜小跑过三条街,回到梁园浑身出汗,踏进门就毫不矜持大喊“师兄€€€€”

他从门口经回廊过池塘,脚步如飞,一路跑一路喊,麻雀叫他惊飞,来打食儿的野猫叫他惊的窜上树。

梁堂语在书房里画画,焚了一小炉沉香静心,老远听见能掀屋顶的喊叫,仰头冲门口回:“在呢,我在呢。”

魏浅予没听见似的继续喊,他不厌其烦地回,不知道这孩子是不是捡块金疙瘩了这么高兴。

魏浅予冲进书房门,湘夫人伏在案头打盹,惊得炸毛跳起来,打翻墨碟踩脏了画,梁堂语看着画上一排“猫爪梅”,一上午心血尽毁,提笔站在原地欲哭无泪。

魏浅予顾不得别的,直朝他来,抓着肩膀,仰着头眼睛炯炯有神,心脏怦怦跳,前言不搭后语地说:“卖了。”

梁堂语问:“什么卖了?”

魏浅予呼吸不平,急切说:“你的画全卖了,两千一副,一共七万。”

“师兄,你要出名了,六枯山水和雨毛皴要被你发扬光大了。”

他师兄的前程,他干爹的手艺,他没有辜负,尽数给了交代。

梁堂语提笔的手在半空僵住,由心而来的高兴,更高兴魏浅予高兴,这其中,经营走动,人脉算计,都是魏浅予在做,他师弟人中龙凤,能救枯木生花,能挽大厦将倾。

魏浅予松开他,欢欢喜喜地计划,“我老师已经把钱打过来了,过几天就能收到,师兄,这是你的……”

梁堂语倾身洗笔,心难静,不宜作画,“钱我不要,你收着吧。”

魏浅予问:“为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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