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到床边坐下,楚芮一下下摸着广浩波红通通的脸,只能一遍遍试着梁医生之前教过他的办法。
“小波,别睡了。”
“你想吃糖吗?”
“爷爷昨天给我打了电话,问我上周末怎么不带你回老宅吃饭。”
“蛋糕店的铃铛跟樊正也给我打过电话,问你的情况。”
“你想不想做新品蛋糕,或者,新品饼干?”
“我把张嫂跟周叔叫回来了,张嫂做了很多东西……”
不管楚芮说什么,床上的人都没反应,眼皮还肿着,脸色黄白,肉眼可见地速度一天天在消瘦着。
楚芮不愿意回想那晚他的失控跟慌乱,那晚之后广浩波发了高烧,反反复复烧了两天,第三天退烧了,但烧退了也没醒。
广浩波那晚的哭声跟无助的呢喃声还是那么清晰€€€€
楚芮,你不是,说过,不让我疼了吗。
楚芮,你别,碰我……
楚芮,我恨你。
楚芮,你让我觉得,恶心,恶心……
楚芮,我不想,再见你了。
楚芮,我想爸爸妈妈了,爸爸妈妈,什么时候,能带我走呢,我也想变成星星。
……
广浩波的话每天都绕在楚芮耳边,每个字都像钉子,猛烈地扎在他身上。
他之前发烧的时候不愿醒,并不是所有时候都没意识,偶尔醒了,浑浑噩噩喝点水吃点东西,然后再继续睡。
这次他是彻底不醒了,不喝水,不吃饭,就那么一直躺在床上。
家庭医生每天都来,第三天要给他插营养液的时候广浩波醒了,他腾地从床上坐了起来。
外面大雨,房间里昏昏暗暗,沉闷的光影在他眼底流淌,闪过之后依旧无神,盯着某个地方,眼里空荡又不见底。
雨点声跟楚芮的说话声揉在一起,过了很长时间广浩波终于有了反应,在看清楚芮的那一刻,伸出手用力推了他一把,但他的力气实在太小,楚芮动也没动一下。
广浩波推不动人,抱着头,趴在自己膝盖上尖叫一声。
叫声尖锐,楚芮甚至都不相信是广浩波发出来的声音,那么的绝望,压抑,痛苦。
无论他怎么道歉,广浩波一直不愿抬头,尖叫着让他走。
楚芮不想再刺激广浩波,知道他不想见他,出了房间,但没走,一直站在门口。
广浩波不再叫了,他也不想睡在二楼的卧室,从床上下去,但他三天没吃没喝,没走两步就摔在地板上。
楚芮听到声音推门进来,看到广浩波就那么仰面躺在地上,眼泪像是决了堤一样,淌不尽,地板上已经多了一片水渍。
楚芮感觉胸口像是被人剜了一块,广浩波没撑多久,因为体力不支又昏睡了过去,这次醒得很快,两个小时之后就醒了。
楚芮慌慌张张给他喂了半碗水半碗小米粥,但广浩波吃下去没几分钟全都吐了出来,楚芮一直坐在他身侧,广浩波直接吐了他一身。
楚芮又抱着广浩波进浴室洗了个澡,广浩波没力气挣扎,瘫软着四肢,任由楚芮揉搓。
虽然已经过去了好几天,但广浩波身上还是青青紫紫一片,手腕上的勒痕依旧明显,颈后被他咬破的皮肤已经结痂了,但依旧触目惊心。
楚芮不敢多看,眼睛盯着地板,还有地板上碎裂的水珠。
就这样又折腾了两三天,广浩波终于能吃进东西了,脸色也在一天天变好。
这次他不再尖叫,变得格外温顺。
但他不再开口说话,楚芮让他喝水他就喝水,让他吃饭他就吃饭,他也不再看楚芮,不再直视他,不再躲着他,当他不存在,当他是透明人。
短短半个月的时间,两个人都像是被人扒了几层皮一样。
张嫂知道他们之间肯定是出了问题,心疼广浩波又不知道怎么做,只能每天变着花样给广浩波做东西吃,周叔也是时时刻刻不敢放松,楚芮去上班,他就跟在广浩波身边,丝毫不敢大意。
广浩波无视身边所有的人,不跟任何人说话,每天大部分的时间都在发呆,躺在花园里的躺椅上睡觉晒太阳。
他在花园里一坐就是大半天,直到下雨了或者起风了,才木木地仰起脖子抬头望望天,然后又僵硬着起身,低着头慢慢走回去。
晚上楚芮躺在他身后,从身后搂着他,“小波,我要怎么做,你才能好呢?”
“小波,你说说话吧。”
“小波……对不起……”
广浩波终于有了反应,呼吸急促,“楚芮,你跟我,离婚吧。”
又是这两个字,楚芮趴在广浩波脖子上,下巴在他凸起的脊骨上蹭了几下,“除了这个,什么都行。”
广浩波又开始沉默,眼里一片死气沉沉,重新望向窗外,看一会儿又慢慢合上了眼皮,“楚芮,你说,人什么时候才会死啊?”
楚芮心里咯噔一下,胳膊又箍紧了怀里的人,好像他会被窗外的风吹走。
广浩波的沉默跟无视,一直从夏到秋。
入秋了,风的力气越来越重,其余的一切都变得脆弱了。
花园里的花也快落干净了,周叔每天都在院子里打扫枯萎的落花跟落叶,但每天都有新的落叶,怎么也打扫不完。
晚上如果有风,广浩波就一直睁着眼听外面呜呜的风声,感觉自己的身体也变得轻飘飘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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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之后公司里越来越忙,楚芮经常得去外地出差,但他出去最多两天就匆匆往回赶,这次最久,三天还没处理完,他等不及了,当天晚上酒局一结束就直接买了回家的机票。
周叔跟张嫂今天跟他汇报了三次,广浩波早上七点准时起床,吃了早饭就在院子里晒太阳,中午吃完饭又看了两个小时电视,晚上十点上楼睡觉。
一切正常,但他总是心慌,一下飞机就让司机快点开车,看到熟悉的大门了他才觉得安心了不少。
已经后半夜了,二楼的灯亮着,阳台上的窗帘被风吹着飘出窗外。
楚芮下了车,再抬头往二楼一望,呼吸一滞。
二楼飘出来的不仅仅有窗帘,还有一双赤裸的脚,楚芮看得双腿直发酸。
广浩波坐在阳台边,两只手反撑着窗沿,仰着头看头顶的天,身上只穿了一件薄薄的睡衣,风吹着,衣服紧紧贴在身上,薄薄的睡衣包裹着薄薄的身体,脆弱到不堪一碰。
“小波,”楚芮不敢大声说话,张开手站在阳台下,“小波,你进去,回房间,别坐在阳台上,太危险了。”
虽然只是二楼,但房子是挑高设计,二楼也并不矮,楚芮吓得心脏怦怦直跳。
广浩波听到声音,只是低头看了眼楚芮,很快又抬起头看天,头顶什么都没有。
“我不喜欢,二楼的主卧。”广浩波自言自语。
楚芮听到了,忙开口,“好,不喜欢我们就搬走,不住了,你想住哪个房间都行,三楼?一楼?还是我们之前住的公寓?”
“今天,没有星星。”广浩波声音很小,淹没在风里。
“今天阴天,要下雨了,没有星星,你想看星星,我们明天晚上再看,明天晚上我陪你看,行吗?小波,你进去,回房间。”
广浩波叹了口气,垂下头,晃着两条腿,歪着头望着楚芮,几秒钟之后,眼睛笑吟吟的,是最初见他时懵懵懂懂的模样。
但他的笑看得楚芮浑身发冷,双腿像是泡在冰潭里一样,动弹不得,又一阵风吹过来,他就那么看着广浩波缓缓抬起手,身体往前一倾,从阳台上跳了下来。
楚芮终于动了,接住了跳下来的广浩波。
周叔跟张嫂听到声音从房间里出来,看到楚芮跟广浩波两个人摔在一起,躺在后花园里,广浩波压在楚芮身上,除了脚背上沾了泥,身上干干净净的。
两个人躺在地上,广浩波大口呼吸,头顶的夜空越来越深。
“小波,你别吓我,”楚芮手心捧着广浩波毫无生气的脸,自言自语,也不知道是说给谁听,“过段时间,过段时间你就能好了。”
广浩波终于有反应了,推开楚芮拖着他下巴的手,摇摇晃晃站起来,又摇摇晃晃转了个身,站在楚芮头顶,低头看着他,声音也是摇摇欲坠,“楚芮,我,觉得,恶心……”
广浩波的话张嫂跟周叔都听到了,两个人心下一惊,都看向楚芮。
楚芮脸色变了变,手上空了,伸进裤子口袋里,差点把里面的糖捏碎,但很快敛好神情,撑着地站起来,抬手蹭掉广浩波脸颊上的灰。
“没关系,我们以后可以有很长很长时间,你会好的,会好的……”
第4章 这次,不骗你了
“小波,刚刚为什么坐在阳台上。”
广浩波不想睡在二楼,楚芮跟他一起搬到了楼下。
“我想看星星……”广浩波坐在卧室窗边,隔着玻璃往外看,他的回答更像是自言自语。
“明天我陪你看星星,行吗?”
广浩波坐在那还是不动,“电视里的人说了,只要从楼上跳下去就能看到星星了。”
楚芮想起刚刚的事一阵后怕,蹲在椅子旁边,“你白天在家里,看的是什么电视?”
广浩波好像没听见,没再回答楚芮的问题,确定今天没有星星才站起来拉好窗帘,转身上床,钻进被子里,连头也蒙在被子里,闭眼睡了。
楚芮等他睡了才把蒙在他头上被子往下扯了扯,他又看了半夜的监控,终于找到了广浩波看的是什么电视,他把电视线拆了,搬出来一堆碟片,从里面找出几张,嘱咐张嫂以后广浩波想看电视只能放少儿节目跟他挑出来的十几张碟片,其余的他通通收进箱子里,锁在了地下室。
楚芮第二天一大早就让人来装防护栏,连一楼的门窗也没放过,室内室外又加装了十几个监控,从一楼到三楼,一个死角都没落下,就连室内的楼梯也做了加高。
第二天晚上还是阴天,楚芮正在发愁怎么带他去看星星,广浩波已经不嚷着要看星星了,他好像已经忘了要看星星的事。
楚芮又约了梁医生,但广浩波很抗拒。
“小波, 我约了梁医生,今天下午……”
“我不去。”
“梁医生那里有很好听的音乐,梁医生可以给你讲故事,他那里也有糖……”
“我不想,听音乐,我不想,听故事,我也不想,吃糖了……”广浩波直接打断他,扭头回了卧室。
楚芮没办法,只好约梁医生来家里,但广浩波一直把自己反锁在房间里,不愿意见任何人。
梁文成来了五次,但只见了广浩波一面。
梁文成把兜里的糖放在桌子上,“家有喜事,喜糖不知道要选哪一种了,广先生能帮我试吃一下吗?这两种糖我不确定哪一种好吃。”
广浩波从梁文成进门开始就一直在坐在窗边发呆,听完梁文成的话往桌子上看了一眼,桌子上放了两块糖,一种是他之前常吃的草莓糖,另一种是牛奶糖,他拿起牛奶糖拆开放进嘴里,吃完才说,“牛奶糖吧。”
“你还没试吃这个草莓糖呢?要不要试试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