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种时候,富贵人家的老太君伤怀的时间已经差不多到头了,她得开始护着其他儿子了。
潘绫鹿悄悄给许卿嫣使了个颜色,还不到十岁的小姑娘当即会意,纵使她个头矮,但还是搀扶着老太太起来。
所以说有些东西,需要一些辅助线来联系。就像现在,许卿嫣和燕岁,同母异父,和许卿耀,同父异母,她就是一种联系。
老太太年纪大了,但脑子清明,便说:“叫哥哥们也来吃饭吧。”
哥哥们,而不是“你哥”,没有特指某个人,也没有刻意将某个人驱逐。听见这句话,潘绫鹿放了一半的心。
燕岁原想拒绝,但许卿嫣已经走到面前,向他伸出了手。
说:“吃饭了,哥哥。”
燕岁没有被感动,因为他和许卿嫣说是素未谋面也不为过,上次见面,她还在襁褓,能记得什么。
只是燕岁抬眸,视线越过客厅正中心的灵台,望向餐桌正位上老态龙钟的奶奶……
“好。”燕岁点头。
他只需要让许氏制药继续将外婆的名字存在于实验药志愿者名单就好。
许卿耀已经恢复了理智,他是个丧父的人,可同时他也恨他的父亲。可以这么说,是许骧龙和潘绫鹿共同谋杀了他的妈妈。
一个圆桌。
老太太,许家三个伯伯,许卿耀的两个堂弟、一个堂妹。
潘绫鹿、许卿嫣、燕岁。
许家的保姆做了十几年,放在古代,她就是伺候过两位皇后的那种嬷嬷。她姓张,张阿姨。
张阿姨最后盛了自己的那碗粥,随便在餐桌的角儿上坐下。
眼下张阿姨这个外人,竟成了别墅餐桌上唯一一个能好好说话的人。
张阿姨:“老太太,明天几个人在家吃饭?买几条鱼好?”
这话问得其实通透了,明天许骧龙下葬,那么留多少人在家里吃饭呢。许二伯喝粥不说话,他比较沉默,不太争抢,自己有几家电影院的营生。
许三伯可就不行了,碗筷一撂,“张阿姨,做饭有什么好问的,做的多了放冰箱里,热一下再吃不就行了。”
老太太斜乜了他一眼,“新鲜的鱼再热,就发腥了。”
诚然,工于心计的许四伯听懂了。
什么鱼不鱼的,张阿姨在许家十多年,这十多年里朝夕相处的是潘绫鹿,饭桌上问出这么一句话,定然是潘绫鹿的意思。
老太太又是什么人,那才是真正的富家太太,放在董事会里都要敬上三分。
老太太应允这个问题,那就是允了潘绫鹿。
潘绫鹿又为什么要问几个人吃饭,如今饭桌上多的那个人,不正是燕岁吗。
所以归根结底,就是明天许骧龙入土后,燕岁还留不留在这个家。
于是许四伯扯出一个看似疲倦的笑,“罢了,再如何说,大哥还没入土,张阿姨,晚上给岁岁拿条毯子来,我们一大家子,最后再给大哥守一夜。”
这话潘绫鹿爱听。
燕岁是户口上有正经名字的,与户主关系是父子。这么大一个许家,她潘绫鹿娘仨起码得拿三份。
这种氏族企业,有着比较严苛的辈分阶级感。比如此时许卿耀的堂弟,许二伯的儿子,不言不语地喝粥;许三伯家的儿子,在每个夹咸菜的动作里都试图瞄一眼燕岁;许四伯的女儿,则把注意力放在老太太身上。
老太太是家里的主心骨,无他,许氏制药研发部门的人,大半都是老太太的娘家人。
搞矿业的都知道,不能干涉矿工作业,同理,搞制药的也明白,不能得罪研发团队。
这点,潘绫鹿心如明镜。
她苍白着一张脸,接过许四伯的话来,“是啊,岁岁在外面这十年,老许一直记挂着,不成想岁岁还没尽孝,人、人就……”
说着泫然欲泣。
燕岁平静地把抽纸推过去,然后慢悠悠地用勺子继续喝粥。
然后他这碗粥,连带着碗,“啪”地被砸在地上。
瞬间客厅安静了下来,燕岁仿佛能听见那灵台上的香被灼烧、香灰掉进香炉的声音。
总之,他维持着捏着勺子的动作,勺子下已然没有了碗。
燕岁还是把这口粥先送进嘴里,粥很绵软,直接吞进嗓子。
许卿耀摔了他的碗后,指着他,吐出一个字,“滚。”
瓷碗在地板裂成两半,雪白的粥铺洒一地。
这当真是一家人,训练有素似的,没有人惊呼,甚至连受惊吓的,条件反射地缩肩膀的动作都没有。
燕岁把勺子放下,放在桌面,然后站起来,“我想,守夜的目的,是让逝者看着满堂亲友和睦,好安心地走。”
说完,他看向老太太,“抱歉,奶奶,我去给许叔磕个头,明天早上再过来。”
走出许家大宅的第一步,他实在太想给景燃打个电话。
这时候巴黎是下午一点,应该……
无法接通。
他调整了一下情绪,披着夜色走出别墅小区,他还饿着。然而国内的街道两旁已经是干干净净的行道树,和共享单车的停车桩。印象里的小摊小贩早已不见踪影,连个卖炸串儿的小推车都见不着。
十年啊……不是十个月。
这样天翻地覆的变化,在微博、朋友圈里燕岁虽然早就知道了,但真的置身其中的时候才感到一种强烈的不安,被社会抛下的那种不安。
举目无亲,孤立无援。
他慢慢停下了脚步,又一次拨出去景燃的号码。
一次、一次、一次。
无法接通。
这漫天乌黑的云层没有星星,人行道旁的护栏一直拦到红绿灯那儿。非机动车道很宽,机动车道更宽,马路对面那个24小时便利店和他仿佛隔着银河。
燕岁想过马路,燕岁想打个车,燕岁想回去巴黎布朗太太那个漏雨漏风的小房子。
燕岁最后拨了一次景燃的号码,那“暂时无法接通”的机械女声在听筒里,有如根根尖针在捅他耳膜。刺痛感直达大脑,燕岁感觉太阳穴里有个熊孩子在蹦蹦床,一突一突地顶出他额角。
深秋的东南沿海城市是冷的,如果没有剪掉头发的话,可能会暖和一点儿。或许是燕岁步履蹒跚,摇摇欲坠,也可能是他剪裁合身的昂贵西装显得他不是什么坏人,所以旁边正在打烊的甜品店姑娘走了出来,试探着问他。
“那个,你还好吗?”
燕岁想说,我一点都不好。
“我……”
“你想进来喝点热的东西吗?”姑娘微笑,“天太冷了,对吧。”
对的,是因为天太冷了。
他冰凉的手攥成拳头,试图留住掌心的那点暖意。
“好。”燕岁点头,“谢谢。”
汀汀!
甜品店玻璃门的风铃快乐地吆喝了两声。
甜品店里鹅黄色的顶灯还亮着,只亮收银台顶上那个,因为他们在盘账准备关门。收银台那里站着个年轻的男人,“刚刚就看见你走路有点不对劲儿,我们以为你是喝多了,结果走近了后看你可能是不太舒服,需要我们叫个车送你去医院吗?”
姑娘同样投来担忧的目光。
燕岁努力地微笑了一下,“谢谢,我……我还好的,只是今天有点累。”
“原来如此,我们盘账还要一会儿,你坐着休息一下吧。”年轻男人说完,姑娘笑吟吟地凑到他旁边,两个人耳语着什么。
应当是一对小夫妻或者情侣,一起经营着甜品店。
燕岁看见桌角有一个点单的二维码,他扫了之后需要注册昵称和生日等等东西,还没忙活好,姑娘已经端了杯温热的柠檬蜂蜜茶。
“谢谢。”燕岁礼貌地颔首。
姑娘笑着摇摇头,“你说了太多次’谢谢‘啦。”
终于燕岁发现,甜品店的墙上还贴了个直接可以付款的二维码,他才放下心,安心地喝着热茶。
酸甜适中的柠檬蜂蜜茶从喉咙一路滚入胃里,路过胸腔的时候,顺便加热了一下心脏。
燕岁觉得好多了。
接着,他终于成功进入桌子上二维码的小程序点单界面,按照蜂蜜茶的价格扫了墙上的付款码。然后起身,“真的很感谢,我先走了,抱歉打扰你们关门了。”
“哦没事的。”姑娘说,“你真的还好吗?你脸色很差,有没有什么朋友可以来接你呀?”
“那我再……试着打一下电话。”燕岁重新坐下。
大抵燕岁的状态实在有些令人忧心,面容都泛起了病态,姑娘扯了扯男生的袖子,示意他也说点什么。
男生方才后知后觉,放下手里忙活的东西,“€€,对,天黑了,又冷,再坐一会儿吧,这一片就算是叫车,也得等上十多分钟。”
的确,他从许家离开徒步走了将近三公里,事实上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的方向,是朝着市区还是郊区。
他庆幸这对年轻男女心善,收留他进来坐着,给他一杯热茶。所以有时候重燃希冀就是需要这一点小小的火苗,燕岁知道自己没有人来接,他也只是想再拨一次景燃的电话罢了。
不巧,「景燃」两个字在通话界面的时候,甜品店男生恰好走到他身后。
他并非刻意去看别人手机,只是角度刚好,而且……
“景燃?”男生惊喜又惊讶地说。
燕岁回头,“嗯?”
“景燃?”男生迅速闪身到燕岁旁边,抽开椅子坐下,“你认得景燃?这个景燃,是今年环塔拉力赛的总冠军景燃吗?”
“什么环……什么赛?”燕岁不解。
男生唰地掏出自己的手机,打开网页,在搜索栏里输入「景燃」。
立刻,页面给出了回应。
男生点开景燃的车手资料照片,然后屏幕朝向他,“是这个人吗?”
“是。”
照片是半身证件照,是景燃。穿一件鲜红色的赛车服,肩膀、胸口贴着赞助商标,都是国内外的大厂。
照片里的人像个久经沙场回来授勋的战士,那般泰然自若,八风不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