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燃细细一想,“还真是。”
带着《遗产和窃贼》去到佛罗伦萨国立美院的时候,是一位年长的老师接待他们,老师看上去可能有七十岁了。
他拿着古朴的铜钥匙,打开链条锁,想象中这道门后面似乎和那把钥匙一样,三尺高的积尘,蛛网练成薄纱,有一瞬间景燃都后悔了。不过还好,里面非常现代化,白色的墙面和地板,书架似的储物柜,玻璃门,能一眼看见里面的东西。
恒温恒湿的环境,适合存放油画,还有许多雕塑作品。
老师戴上老花镜,取出一个砖头厚、起码俩iPad大的本子,翻到某一页,让景燃在上面填写捐赠人,以及捐赠物品。
“我以为起码是录在电脑里?”景燃拿着笔,回头问他。
燕岁摆出一个稍有些骄傲的表情,“这种物理储存的方式,难道不比电脑更靠谱?”
“也对。”景燃诧异于自己的观念居然被现代科技支配得如此彻底,遂低头签上自己的名字。
这个本子里的每一页都是一张表格,意大利语和英语共用,景燃能看懂。在捐赠人一栏旁边,还有一个“原属”,也就是这个东西,它原本属于谁。
“这里可以空着,如果你不知道它原本属于谁的话。”老师提醒他。
景燃抬眸,望向这苍老和蔼的老者,“不,我知道。”然后回头,“过来签个字。”
羊皮封面的本子,非常有年代感,如果有人说这是达€€芬奇时代的东西,那么看上去也是可信的。
燕岁走过来接过他的笔,看了他一眼。
Amulet,他写下自己的名字,在景燃两个字旁边。
这是他第一次真切地感觉到,是Amulet在和别人相处,这也是第一次Amulet这个署名出现在画作落款以外的地方,仿佛灵魂里的Amulet有了片刻的,不那么真实的实体。
“谢谢。”老师收起本子,“感谢你们的赠予。”
那个巨大的,古老的笔记本被合上的时候,仿佛带走了两个人的一部分。被永远保留在这里。
-
继续出发。
燕岁有一个想停留的地方,两百多公里外的罗马,他们停在了梵蒂冈。
夜色下的圣彼得广场有人举着蜡烛在祷告,梵蒂冈城三面围墙,只有圣彼得广场是与罗马连通的地方。与其说它与罗马相通,不如说,是和整个世界。
“你是天主教徒吗?”景燃试着问。
燕岁摇头,他们的车从圣彼得广场路过,并没有停下,“不是,我只是好奇。”
“好奇什么?”
“被砸掉那里的男性雕塑。”燕岁供认不讳,“想看看实物。”
景燃抽抽了两下嘴角,顿时觉得裆下一凉,“我今晚睡觉是不是得拿椅子抵着门?你不会夜里鸟么悄儿地进来给我一剪子吧?”
燕岁方向盘差点没扶稳,“什么?鸟什么?”
“鸟么悄,天津话,鬼鬼祟祟的意思。”景燃说,“别扯开话题,你去看那玩意干嘛?”
燕岁笑的肩膀发颤,打灯左转去停车,“我就是看看,我不会去剪你的,再说我也打不过你啊,你是天津人吗?”
“我以前车队经理是天津人,我告诉你燕岁,你别看我这会儿跟你心滴游远,我平时动手揍人可是一句废话不讲的啊。”
燕岁觉得不能再笑了,车都停歪了,“心什么远?是什么意思?”
“心地柔软。”景燃字正腔圆,“下车吃饭。”
快乐的夜晚,快乐的晚餐。
罗马最繁华的一条街道大概可以容三台桑塔纳并排前行,所以当景燃听说这里是最繁华的街时,表情耐人寻味。
燕岁笑笑,又一次重复,“这个国家从北到南只有一千多公里,体谅一下。”
“不是,只是从小有一个‘出生在罗马’的观念,就觉得这里应该起码……”景燃顿了顿,从餐厅的玻璃窗望出去,放下叉子,指了下他们停车的地方,“……应该起码有正经画格子的停车位吧?”
还有那些街头涂鸦,不知道谁家晒的地毯没收回去,罗马在景燃眼里似乎不是什么正经城市。
转念一想,这地儿啥也没有,没有披着夜色的脏乱差小摊贩,没有咕噜噜腾着热气的麻辣烫,也没有来自内蒙或是新疆滋滋冒油的烤羊肉串。
这啥日子啊过的。
这么想着,景燃觉得盘子里本就没什么调味的通心粉更如寡淡。
餐厅里很安静,至多就是刀叉餐盘碰撞的汀咚声音,景燃喝一口水,换了个表情,平静中有些严肃。
“燕岁。”
燕岁抬眼,“嗯?”
“在国外流浪不是长久之计,十年了,危害公共安全蹲牢子差不多也就十年。”景燃的声音不高,但燕岁能确切地听清每个字,“你有钱,我知道,你的能力让你早就不需要依靠许家的零花钱,你不要害怕许卿耀,也不要觉得对他愧疚,你应该回国,可以换个城市,过正常的生活。”
玻璃窗外,远处的钟楼准点敲响,对面这人说的话凝练有力,不容反驳,但又不是上位者的态度。
燕岁垂下眼帘看自己的食物,不出声。
“他敢骚扰你你就报警,他闯进你的房子你就抄家伙抡他。”景燃说,“装个监控,正当防卫,许卿耀是个欺软怕硬的,一直以来他这么对你,就是因为你步步忍让,搞他两回狠的他就老实了,你能明白吗?”
燕岁当然明白,这么多年了,许卿耀是个什么种类的坏胚,他自然知道怎么对付他。
可景燃忘记了,人类抗拒改变,所以人类不必迁徙。
没听过爱斯基摩人搬去夏威夷,也没听过热带国家的人在旱季举家前往圣诞老人村。
燕岁有些委屈,是那种“怎么连你也这么对我”的委屈。
“不许委屈,我跟你说正事呢。”景燃又喝了一口水,“你能明白吗,你在外,是因为你被欺负,你觉得愧疚,十年了,差不多了,燕岁。回国吧,找个舒服的城市,买个房,养条狗,画画,夜里下楼吃烧烤,白天醒了喝豆浆。”
他好像在教自己怎么生存,燕岁固执地捏着勺子,把奶油蘑菇汤搅得半凉。
“喔,我会考虑的。”
“啧。”景燃叹气,“你这样让人很不放心。”
“不放心你跟着我呗。”燕岁嘀咕着,“你不是闲人吗。”
景燃收声了。
一顿饭最终以不愉快告终,去到酒店后依然是套房两个房间,一墙之隔,两个人都辗转难眠。
谈话的最后,景燃没有再坚持,或许他自己也在思量,自己是不是陷入了某种极端情绪。比如,在料理自己的身后事。并且,当父母亲友托付给钟溯后,他发现,他还有个放不下的人,就是隔壁那位。
那么该把燕岁托付给谁?
钟溯吗,这样钟溯是不是压力有点太大了。
况且,他俩能好好相处吗?钟溯有时候挺凶的。
景燃睡不着,然后饿了。
他们在佛罗伦萨中超买的零食和泡面带了过来,这时候就放在外面小客厅的茶几上。
景燃悄摸地掀开被子,光着脚下床,轻手轻脚地打开房门。
全程几乎静音,应当不会被察觉。
然后。
世界明亮了。
燕岁打开了客厅的灯,那灯的开关就在沙发靠背上边一点儿,“燕岁说,‘要有光’。”燕岁似笑非笑,想是早知他要出来觅食,搁这等着似的。
“嗯,你再把清水变葡萄酒。”景燃看了他一眼,“饿了?”
“饿了。”燕岁拿出来两桶泡面,“小时候我外婆爱煲汤,就问我,岁岁呀,大骨汤、鸡汤、鸽子汤,你最喜欢喝哪个?我说,我最喜欢泡面汤。”
“噗。”景燃笑出来,“然后呢,挨揍了吗?”
燕岁摇头,“然后我获得了一锅泡面。”
“挺好。”景燃走到套房里简易的小厨房,说是小厨房,其实也就是个拥有电磁炉的吧台。他拿了个小锅,接上水,烧上。
然后坐到燕岁旁边,拿走燕岁手里的巧克力,边撕边问:“外婆现在在哪儿呢?”
撕完了把巧克力放进燕岁手里。
“疗养院,澳大利亚,肺癌晚期。”燕岁吃掉巧克力。
景燃点点头,“去看看她吗?我陪你。”说着又撕开一个一样的巧克力,丢进自己嘴里。
“不敢看,她老年痴呆,看了难过。”燕岁低下头。
“也行,那就不去。”景燃往后靠,“我晚上说的那些话是认真的,你也认真考虑一下,好吗?”
燕岁嗯了声。
水开了,他准备起身去关火,景燃先一步站了起来。
景燃煮面的习惯其实还是用泡的,煮一锅滚水,然后把泡面和调料一起倒进水里,盖上锅盖。
于是深夜罗马,两个外乡人,富有的外乡人,在酒店套房里吃了顿泡面。
-
翌日早,前往梵蒂冈城,两位游客观看了被凿掉那里的可怜男性雕塑后,重新启程,前往滨海波利尼亚诺。
一路南下,天气很好,车里放着《曾经的你》。
歌词唱道€€€€
“曾梦想仗剑走天涯,看一看世界的繁华。”
“……”
“如今你四海为家。”
景燃降下副驾驶的车窗,秋末的风立即涌进车厢里,掀着燕岁的发梢。他发现燕岁的头发长了一点点。
他发现,他想看着燕岁把头发留长,再长一点。
*
作者有话要说:
下一更在11.02的零点,啵啵!
第24章 (二合一) 这个世界上的自然概率永远是50%
滨海波利尼亚诺, 位于意大利南部,地图上的翻译是“伯利纳诺阿玛雷”。
这是一座建在悬崖峭壁上的小镇,依偎着亚得里亚海, 一年四季都有人跳水,天寒地冻的也要往下跳,看得燕岁脑仁发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