樱笋年光 第41章

他看见正帮忙收拾丧宴碗筷的祝余,戴着白孝,明明只几天却好像已经清减了不少,低下头能看到他尖尖的下巴颏,眼底有苍白的失水过多的红。

祝余端着一摞脏碗碟转过身,就看见梁阁沉默地立在黄昏里。

祝余带着他穿过一片丰茂的芒草地,绒白色的长穗像夕阳的火把,在夏日的晚风里沙沙摇荡。

他们一起坐在田埂边的石板上,面前是一条并不宽阔的水流平缓的小河,水面泛起夕阳色的涟漪,清波温柔。

祝余按着家乡的老规矩捧着遗像走了一路跪了一路,膝盖上全是石子硌出的紫红色的伤痕,但他已经不觉得疼了。

她妈趴在灵柩上不让下葬,她还才刚过四十岁,却已经苍老得不成样子,乱发垢面,眼泪都流干了,喉咙都是哑破的,这个向来温顺的女人撒泼一样地拍着棺材,“祝成礼你起来!你给我起来!你不准死祝成礼!”

差点一头撞死在棺材上,最后哭得晕过去才被人抬回去。

他想起他爸给他的信。

“满满好,

第一件事就要告诉你,不要怪你妈妈,我知道我活不久了,不是她的错。

这几天总回想起当初你妈妈怀你的时候,我那时候看《山海经》,里面说招摇山上有一种吃了就不会饿的草,叫祝余。爸爸当时想,我不需要你多么努力,多么出人头地,爸爸只希望满满能吃得饱饱的,快快乐乐长大,一辈子不挨饿。

可是爸爸没有用,满满和妈妈过得那么苦,满满每天那么用功,多睡一会儿都舍不得,爸爸好愧疚。我经常想,我多活一天,到底活了什么呢?我多活一天就多痛一天,就多拖累你们一天,就害你们多担心一天。

可是我又想如果真的死了,满满就没有爸爸了。

满满看到这封信的时候,爸爸应该真的就没有了,以后不管妈妈有没有建立新家庭,找没找新爸爸,请你多爱妈妈,不要怪妈妈。

也稍微请你不要太怪爸爸,爸爸也想看你长大,看你更优秀,看你去生活,去犯错,去跌倒,去生命中再创生命。可是爸爸现在好痛,痛得模糊不清,写得乱七八糟,爸爸快要走了。

满满不要难过,以后不要怕鬼,不要怕黑,什么也不要怕,爸爸会把满满和妈妈保护得好好的。

你不要当爸爸死了,你只当爸爸走出了时间。

且自珍重,且耐寒冬。

爸爸与你,山水有相逢。”

祝余的眼泪无声无息流了满脸,眼前模糊一片,心口缺了一大块,心脏像被人紧紧握住,搐疼不已,他哭得牙关都颤起来。

他记得很小的时候,他爸给他剪指甲不小心剪到了他的手,捏着他的指头内疚了好久,一直说,“再也不会了,爸爸再也不会了。”

他明明知道他爸心里苦极了,早就觉得生命毫无意义,他还是自私地拖着他爸不想让他离开。

梁阁陪在他身边,听他无声无息地哭着,忽然说,“我给你说个笑话吧。”

“有一天麋鹿在森林里走丢了,于是他打电话给长颈鹿,‘喂,我迷路啦’。”梁阁仍然是那张没有表情的脸,可他滑稽地真就做个打电话的手势,“长颈鹿说,‘喂,我长颈鹿啦’。”

祝余转过脸看着他,涟涟的泪水像两条哀恸的清河,整张脸都漫着水红,他挤出一个苍白的笑来。

梁阁一下就抱住了他,他下巴磕在梁阁肩膀上,不间断的泪一滴滴落尽梁阁衣服里沾湿了他的皮肤,攥紧了梁阁的后背,终于大哭出声,“梁阁,我爸爸,我爸爸没有了……”

我爸爸没有了,我没有爸爸了。

梁阁沉默地抱住他,他知道自己什么也不需要说,他只要拥抱他,陪伴他。

一直等天快要全暗下来,祝余才揩干眼泪从他怀抱里抽身出来,他这才想起来,“你吃饭了吗?饿不饿?”

他话音刚落,梁阁的肚子适时地叫了一声。

祝余一下就笑了。

“死是什么感觉呢?”

山村静谧的夏夜,没有人声,听得到外面蝉叫蛙鸣,摇头风扇嘎吱嘎吱地送来并不解暑的热风,两个人并排躺在床上,祝余直视着黑夜问。

梁阁沉默半晌,“当心脏停止跳动,呼吸转急,耳朵首先变冷,身体内的血液转为酸性,喉咙痉挛,开始死亡。在死亡的瞬间,大脑排出所有氧气,瞳孔会像玻璃晶体,死亡1分钟,血液凝结开始导致皮肤变色,肌肉完全松弛,肠和膀胱开始排空。死亡3分钟,脑细胞成批死亡,高等思维终止。”

祝余怎么也没想到会得到一个这么具体的答案,说起来他还是第一次听梁阁说这么多话,愣了一愣,才轻声应,“是这样啊。”

“我只知道这些,其他的,我死了以后告诉你。”

祝余被他古怪的说辞怵了一跳,“哪有这样的……”

什么死不死的?还这么小说什么死呢?

再说,死了以后怎么告诉我?

“所以。”梁阁侧身过来,和他四目相对,祝余适应了黑夜的瞳孔对上他黑€€€€的眼沼,梁阁说,“我死了你也得梦见我。”

祝余在黑暗里把视线移开,“我希望你不要死。”

两个人不再说话,静得让人惶恐,梁阁忽然用手肘戳了下他腰,很痒,祝余笑着躲开,也不甘落后地开始挠他。

两人互相肘戳闹了一阵,笑得有些气喘不匀,屋里慢慢静下来,老旧的风扇仍在闷燥的夏夜里勤勤恳恳地嘎吱摇头,祝余说,“睡吧。”

“嗯。”

静了两分钟。

“你不会真有什么重病吧?”

梁阁:……

“电视剧里这么演过。”

“……没有。”

“哦,谢谢你今天能来,”祝余苦涩而柔软地说,“我从没有过你这么好的朋友。”

良久,祝余在黑暗中听到一个低低的“嗯”。

村口的大榕树枝叶开得很散,郁郁葱葱,公路旁边有个大湖,夏日清早的阳光洒上去照得泽水粼粼。

清早的山村和黄昏时的衰败截然不同,明亮又平和,群山连绵绿水秀丽,也只有这样的青山俊水才养得出祝余这样韶秀的男孩子。

梁阁坐最早的一班车去市里赶高铁,是辆老旧的穿梭在城市和乡村的公共汽车,他透过汽车的窗户垂眼看着车外的祝余,“给我打电话,任何时候,我会来的。”

祝余仰起头看他,做个打电话的手势,迎着璨烈的阳光笑起来,“好啊,长颈鹿。”

第二卷 我就爱看观音

第四十九章 躲我啊?

梁阁回到A市的第二天,祝余仍然没有来学校,他回来前提醒了祝余这周六期末考试。

鹿鸣的奖学金,基本就是期末定乾坤,只看每学年下学期的期末成绩,祝余已经为此埋头苦读了一个多月。

梁阁出神地看着天上的流云,有些燥乱。

祝余期末考当天来了学校,更瘦了,穿着校服伶仃单薄得要被风吹走,却还是那个浅浅的笑模样,好多人关切地上去安慰他都不知道从哪下手,心照不宣地沉默。

他低着头自顾自收拾书本,像是已经知晓他们是为何而来,轻声说,“没事。”

只有简希伸出手来,祝余以为这只手会落在他肩上,结果却落在了他头上,她在他头顶很温柔地抚摸了两下,同龄人做这个动作是有些怪异的,可简希用一种仿佛感同身受的悲悯的眼神柔和地凝视着他。

他眼眶猛地一红,嘴唇紧紧抿成一线,又掩饰般地晕成一个单薄的笑,酸涩和苦楚梗在喉口,他说不出话来。

期末考的成绩在放假三天出来了,在丧父和复习周尽数缺课的境遇下,祝余拿了全校第四。

高一进校时让他妈耿耿于怀的学费全面和每月400的生活费补贴,晚了一年终于还是如愿了,还额外多了一笔奖学金。

成绩单和奖状一起寄到家里,林爱贞看着久久不说话,好一会儿才出声,这边租约一到期,她准备带他搬家。

他妈这些年确实存了不少钱,高中门口人流大,她的饼摊味道和口碑又都不错,一直准备要给他爸换肾,结果肾没换成,而且直到他爸死前都过得很紧巴拮据,她不想再让孩子过这种日子了。

祝余成了她余生所有的盼头和希望。

祝余其实觉得没必要搬,他已经习惯了这里,也不觉得有多么简陋无法忍受。

在搬去新租房前,他爸在世时帮助他们良多的邻居李叔有天散工回来,在楼道遇见他,很有兴致地和他说起,他今天在大厦高空作业换玻璃,看见了祝余的同学和他妹妹在大厦里的餐厅吃饭,“那个小女娃长得好乖,看到我们在外面睁着眼睛使劲招手,还拖他哥哥来瞧。你那个同学认出我了,还隔着玻璃跟我点头问了好。”李叔见他迷茫,“就是你那个长得很高的同学,养了一条大狗。”

祝余记得李叔和梁阁只在去年冬天见过一面,那时候梁阁帮他看摊子,后来李叔来帮他收摊子,没想到他还记得。那个妹妹应该就是梁榭了,梁榭是长头发,又长得雪白精致,很容易让人误以为是女孩子,但看李叔一直喟叹“女儿就是可爱”,祝余也不好说梁榭是男孩子了。

他和梁阁自从那次在村口分别就没有接触了,为期两天半的期末考他和梁阁没有说一句话,结束之后他也没有再联系梁阁。

他们有一个五人群,暑假期间霍青山和艾山非常活跃,时常艾特他出来玩,也问他要不要一起打游戏。

“我不会打。”

霍青山浑不在意地支招,“游戏不会不要怕,梁阁给你写个挂@不吃香菇,有空?”

梁阁很少在群里说话,祝余以为他不怎么关注群消息,没想到梁阁很快就回了个“。”,一个意味不明的句号。

可祝余欲盖弥彰似的立刻拒绝,“不用了,我没时间玩游戏,你们玩就好。”

发完退出微信熄屏反扣住手机,一气呵成。

他在打奶茶店暑假工,夏天店里生意很好,他时常忙得晕头转向,偶尔也会有热情的女孩子跟他搭讪,他就低着头腼腆地笑笑,好几次他看到那种高个儿背影很利落帅气的男孩子都恍惚以为是梁阁。

如果他爸没有出事,如果梁阁没有说喜欢他,他原本计划了要打暑假工挣钱,两个月的假期要和梁阁最少一起玩四次的,现在一次也没有了。

他之前完全没有觉得自己和梁阁行为有过界之处,他们班男生经常勾肩搭背,搂搂抱抱,甚至会叠在一起发出些淫乱的声响,他和梁阁那些互动相较起来根本算不得什么。

他每天过得按部就班,值得一提地是,他在一次兼职下班后,意外地见到了叶连召。祝余警惕地看着这个阴沉高大的男人,也不愿意跟他走,尽管只被他扫一眼,就觉得毛骨悚然。

这个人他只见过两次,第一次是那次回家,第二次是他爸去世后,他让人把尸体运回了祝成礼老家,祝余只知道他姓叶。

送葬那天祝余看见他跟在后面走了一路,那天太阳很晒,男人昂贵的衬衫都汗透了,一动不动地看着土把棺材填了。

“你长得很像你爸爸。”似乎只是礼节性地说了这么一句,叶连召毫无情绪地看着他,“你有什么事可以找我。”

一直等这个人走了,祝余才想起来喘气,不知道是热的还是吓的,一背的汗。

漫长的暑假真正过起来却也短暂,很快就开学了。

10班是理科班,除了文科分出去的,还有十来个去了别班的,其他人基本都留在了本班。项曼青因为怀孕不再就任他们班主任了,她在上期末的时候已经显怀了,暑假过后直接休了产假,暂时也无法给他们上课了,她很喜欢孩子,也一直很想要一个孩子,大家既高兴又难过。

项曼青珠玉在前,还不知道新班主任是谁,他们就已经开始百般挑剔,其他班班主任都出来了,可他们毫无消息,就连周韬都没收到什么风声。

直到报道那天,看了楼下的分班表去办公室报道,看见戴着眼镜秀致漂亮的化学老师坐在办公桌前。

女孩子惊喜地叫出声,“啊!化学老师,你是我们班主任吗?!”

他们私底下习惯把任课老师叫成“科目+老师”,惊喜之下竟然直接这样叫了。

方杳安好笑地提醒,“我姓方。”

报道结束后,他们进行了简短的班会。

祝余进新班级的那一刻就知道自己不会再是班上第一了,因为辜申班的姚郡分到他们班了。姚郡是一个非常刻苦沉默的女孩子,体型有些微胖,戴一副眼镜,很少开口讲话,她从高一进校就是第一名,每次考试都雷打不动地坐在一考场一组第一个,至今还没有例外。

开班会时方杳安在讲台上环看一圈,笑了一下,“学校给我的压力好大。”

赶鸭子上架让他当班主任,还把全校第一都分过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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