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岚今天情绪非常低,眼下有青黑的倦色,失意又落寞。春天的风喧嚣扰人,树上的花三三两两地坠下来,落在夏岚头上。
祝余出声提醒她,“你头上有朵花。”
夏岚抬手去抚,几次都没能碰到。
祝余帮她摘下来,展开手心递给她。
夏岚问,“给我干什么?”
祝余笑着说,“它一定喜欢你,才落到你身上。”
夏岚捏起他手心的花瓣,抬起眼看他,“那你喜欢我吗?”
祝余滞了稍瞬,含混地说,“大家都很喜欢你。”
夏岚仍然看着他,“那你呢?”
祝余低声说,“我和大家一样喜欢你。”
这个迂回的拒绝让夏岚爽朗地笑起来。
她当然未必是真的喜欢他,或许在递花时有一瞬间的心动,但仅仅是一瞬间,倒不如说是她失恋后的移情作祟。
撇开其他不谈,单从外貌来说,作为移情对象祝余相当合适,他气质柔儒,虽然还是瘦,但已然是挺拔的少年身形,五官的稚气淡下去,清俊逼人。
她不是真喜欢他,自然也不觉得难堪,笑完后反而一身轻松,烦恼一扫而空,兴致勃勃地和他说起纳博科夫的《斩首之邀》,“我喜欢那段‘囚犯夜间最好不要做与自己的处境、地位不相称的梦……’”
祝余看着她明艳的侧脸,按理他应当要喜欢这种女孩的,独立漂亮聪明,而且有共同语言,但他此时脑子里想的分明是梁阁把“郭沫若”都说成“郭若沫”时笨拙的样子。
是那天晚上,他们骑过了那条挂满小灯的街道,往酒店去。
祝余说,“有点像《天上的街市》,远远的街灯明了,好像闪着无数的明星……”
“郭若沫的吗?”
“什么郭若沫?是郭沫若,中考还考过。”
“哦,那我答错了。”
祝余想起来都忍俊不禁。
他们沿着碎石路走到综合楼,综合楼下摆了张桌子,放了台电脑,那群信竞生聚在桌边。他远远就看到梁阁修颀的个子,noi省选临近,这些天梁阁几乎是上午一套题,下午一套题,一天全耗在机房,他们见得很少。
他又看到那个女生,就挨着梁阁,留着一头的短发,应该就是图方便随意地剪短了,长得不算漂亮,但笑起来特别不拘小节,是那种看上去就很聪明跳脱的女孩子。
祝余看着他们,女孩子不知道说了句什么,周围的人都笑起来,梁阁也笑了。
梁阁也笑了。
夏岚忽地听见祝余地讥诮地“嘁”了一声,这绝不是祝余该发出的声音,她抬起头看他,第一次直观地体会到“相由心生”。祝余从来清清淡淡的,温润低调没有攻击性,陡然露出些锋芒,五官立刻明丽起来,眼珠乌亮有神,方桃譬李的漂亮。
“怎么了?”
“没什么,走那边吧。”
信竞生中的女孩子像觉察到什么,靠着本能的第六感望过去,就对上祝余黑沉沉的眼睛。
她收回视线,斟酌着问,“梁神,你们班是不是不让蹿班啊?”
梁阁不解,“什么?”
“怎么每次去你们班,你们班长都那么看着我。”她想了想,“挺阴沉的,像在瞪人,好凶,现在也是。”
梁阁心神一动,福至心灵的那一刻有个莽撞的想法掠上心头,他顺着女孩子的视线眺出去。
看见祝余转过身走进西沉的夕阳下,稍稍偏过头,侧脸连着脖颈的线条很漂亮,唇角翘起来,是个诮讽的哂笑。
祝余的笑容从夏岚进了学生会活动室的瞬间就消失殆尽,他又忍不住去掐自己,掐得皮肉生疼也无济于事。
他怀疑有人在他血管里撒了糖,某种凭空生出的蚂蚁在一点点将他啮食,他焦灼痛苦又难耐,血液都成了酸苦的滚油。
不就是笑了一下?梁阁当然会笑,会对其他人笑,他凭什么觉得梁阁只会对他笑。
他甚至都不敢直面自己的情感,却已经想要限制梁阁了。
今天文学社大扫除,时间太早,其他人还没来,剑哥的办公室也空着,只有桌上的电脑在放一些缠绵的老歌,他去接了桶水。
梁阁赶到文学社时,祝余正在擦窗台,听见声响回过身,见到梁阁也没问他来做什么,神色平淡,有他惯用的笑,“哇,你怎么来了?好久不见。”
他们今早还是一起来的学校。
梁阁不至于听不出他话里的机锋,都不知道该气还是该笑,他笑了。
祝余不知道他笑什么,只觉得他的笑碍眼又轻浮,人人都给的东西,我才不要。他别过头去,随手将抹布扔进水桶,抹布沉进桶底,孟春时季水管里的水仍然触手冰凉,他捋起袖子去洗抹布。
他袖子一挽上去,梁阁立刻又看到了他掩在衣下的掐痕,距离寒假过去很久,不可能现在还没消,而且明显比上次更多更重,几乎没一块好肉。
梁阁伸手去捉他手腕,刚触到他皮肤,就被他闪身一躲,还幼稚地把整个手臂都藏到身后去。
“不让我碰?”
祝余甚至都不是不想让梁阁发现他在自虐,就是纯粹地不想让他碰,还连狡辩都敷衍,“没有,我就是不想把手放这。”
梁阁问,“你手怎么回事?”
祝余轻慢地笑着,“不知道,可能被人打了吧。”
可梁阁看着他,“谁打你?”
祝余被他这么一看,稍许有些理智回笼,猛然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登时惴惴又郁郁起来。
梁阁走近了他,眼神漆黑像把他洞悉彻底,“你自己掐的吗?”
他侧过脸,喃喃否认,“没有,不是……”
左侧的楼梯有人说笑着上来,是文学社的人,他还以为得救了。谁知道梁阁钳着他就进了隔壁的办公室,在人上来前把门阖上了。
办公室的窗帘开了一扇,春日的夕照投进屋里,暄和又柔软,天色近晚,还有些昏暗的黑。
梁阁站在门前,却没再问手臂的掐痕,竟然说,“我们机房有个女生,她叫王晟颖,很聪明。”
她叫王晟颖,很聪明。
祝余没有任何神经紧张,心烦意乱的迹象,扯出一个简短的笑,“你特意来告诉我这个,是想让我们文学社写篇稿子刊出来宣扬一下吗?”
梁阁好整以暇地看他,“你吃醋了吗?”
像被人在后脑勺敲了一闷棍,祝余浑身发僵,眼前有缺氧的眩晕。
他都来不及稳住心神,梁阁趁势又问,“你喜欢我?”
有电从脚底直通发丝,被看破的一瞬间祝余惊慌失措,手都开始抖,却用极度啼笑皆非的语气,“哈?你说什么?莫名其妙。”他强自镇定地上前,神色漠然,“走开,我要出去。”
他像被逼急了,不管不顾去掰梁阁拦在门上的手,“走开!”
梁阁反身把他抵在门上,后背碰着门板发出闷闷的一声响,梁阁两手撑在他身侧,把他困住了。
两个人都不再说话。
屋子里静悄悄的,只剑哥的电脑还在放老歌,应该不是什么正版音源,听得见女儿国国王柔情似水的吐白,“你说四大皆空,却紧闭双眼,要是你睁开眼睛看看我,我不信你两眼空空……”
梁阁说,“你看着我。”
祝余眼珠乱转,手无措地抵着身后的门,下意识应道,“我、我两眼空空。”
“撒谎。”梁阁骤然凑到他眼前,迫使他四目相接,“你明明两眼都是梁阁。”
第六十九章 约会
祝余看见倒映在他瞳孔里的自己惶恐的影子,有几秒钟像被拉进一个真空静音的世界,一片空白,而后才是心脏勃然的跃动。
他眼睫颤了几下,虚弱地垂下眼,茫然又可怜地张望着,仿佛被抽去了心骨,几乎要瑟缩成一团,抵在门后手神经质般在木板上抓挠,又习惯性地去掐腿根,不知道是为了催促反应机制尽快正常,还是在惩戒刚才的愚蠢行为。
梁阁攥着他腕子抬起来,“你又掐自己干什么?”
祝余眼神涣散地看他,他其实并不觉得如何痛,有时候他甚至以为自己在品尝这种痛,但他又厌恶这种痛。这些痛全是喜欢上梁阁带给他的,越多代表他越在意也越压抑,偶尔他见到身上那些青紫斑驳的掐痕,也感到可怕又疯狂。
门外有文学社社员说笑的声音,他们已经开始打扫了,有人高声问祝余来了没有。
祝余眼里的焦渐渐聚起来,恢复了那种漠不关己的冷静,至少脸上恢复了,他若无其事地撇开视线,把腕子夺回来,“让开,我要出去大扫除。”
梁阁正要说什么,隔壁文学社就响起了辜剑粗哑矍铄的嗓门,“怎么还拖拖拉拉的,祝余呢?干了点什么呀这都!都先停手,到这来,我先安排一下,叫你们大扫除还给我乱搞……”
辜剑安排完就会来办公室,到时候一定会发现他们俩躲在这。
麻烦死了,梁阁烦躁地“啧”了一声,祝余已经伸手去开门了,还以为就此逃出生天。梁阁突然俯下身紧紧抱住了他,嘴唇贴在他耳后,凶狠又得意,“就知道你喜欢我。”
祝余整个人都麻了一下,红着脸死命搡开了他,他气喘不匀,人类趋利避害的天性让他出了门就往文学社跑。梁阁再次攥住了他的手腕,祝余被扯得回过头,看见他既不舍又不甘的神色,“我今天要早点回去,明天坐车。”
祝余不说话,只觉得梁阁握着他的手烙铁一样烫,热得他神智不清,他拧着手腕试图挣脱。
剑哥就要安排完大扫除了。
梁阁仍不放开他,眼神一瞬不瞬地看着他,又说,“记得吗?上学期你还欠我一个条件。”
是月考梁阁赢了他,得到的条件,原本要用在换座位上,祝余给他免了,于是留到了现在。
时日太久,这个约定早被祝余抛到了脑后,他以为默认作废了,现在被提起来,有种自作聪明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的懊悔,他决定装作没这回事。
梁阁问,“要耍赖吗?”
祝余在他眼里无所遁形,暗自咬牙,“你说吧。”
“我们约会一天吧。”
祝余始料未及,惊惶地看他,“什么?”
又擅自决定,“就这周日,我们恋爱一天试试看。”
梁阁不等他拒绝,说完转身就走。
“等一下。”
梁阁却没有停,直到快到楼梯口才回过身来,退着往后走,稍稍弯着身,好像在笑,“王晟颖有男朋友,你别醋了。”
祝余看着他背影萧肃地跑下楼,才后知后觉地醒悟过来,醋什么?谁醋了?
我不过认为你笑得轻浮,你就栽赃我吃醋?
他回到文学社,道着歉地和他们一起做完大扫除,坐在桌前校稿。思绪完全冷静沉寂下来后,刚才发生的事一幕幕在他眼前过,他被自己蠢得想撞墙。
第一次那么不明白自己要什么。
他明明不断压抑自己的情感,也恐惧于回应梁阁的心意,梁阁不可能一直追着他,喜欢上其他人是最后也最好的归宿。
可他看到梁阁对其他人稍微温和一些,心里都翻江倒海,极端的情绪化让他没办法冷静地思考和排遣。他明知该故作平静,不断暗示自己要满不在乎,却仍然脱口而出一些尖刻的冷嘲热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