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三章 四十七分钟
简希瞥了一眼,骑着小电驴走了。
广场上人来人往,霓虹璀璨,路灯绰约,行人的视线浅浅地在他们身上停留,觉察到在人前过分的亲昵,祝余又赶忙下来了。
他咬着奶酪棒,不知道为什么,明明刚才远远见着人就敢往背上跳,这会儿面对面又拘谨上了。
毛毛躁躁地,指尖难耐地弯一弯,看梁阁一眼,又低下去,像被看不见的干火在烘,颈子以上一阵阵热,手心都发汗。
他们一起往野球场去,野球场在广场那头,路上说着话,祝余心绪平下来些,才敢偏过头瞧他,正瞄见他额上的创可贴,心头一跳,“你额头怎么弄的?”
梁阁在眉上摸了摸,“打球让人蹭一下。”
三四十岁一男的,这种中年男人野球场上很常见,油滑,爱装x,脏动作特别多,张口就是十几岁的小孩高是高,力量不行,真怕把你们撞碎了,然后就被艾山两个盖帽打爆了。
周围人流渐渐褪去,路灯也疏落起来,祝余心口壅着的局促垂垂散开,脚步又变得轻盈快乐,带着朗润的上扬腔调,“我又长高了,我178了!”
往一米八靠近的每一公分都让他快乐。
梁阁停下脚步,“你现在到我哪了?”
“比一下!”祝余马上申请。
霎时两手贴紧站得笔直,和梁阁面对面立着,只隔半道呼吸的距离,嗅得到男孩子身上清澈的气息,混着一点点热意。
梁阁的手落在他发顶,“不要踮脚。”
祝余平白被诬蔑,“我没有踮脚。”
梁阁又说,“不要抬头。”
再次被诬蔑,祝余不忿地扬起脸,“我没有抬……”
梁阁就低下头来,亲在他唇上。
周围并没有人,浅浅的一个吻,一触即分,像蝴蝶落下又飞开。祝余失神地站着,周身又轰然热起来,他垂下眼,语言系统一时都有些失调,“你怎么,怎么突然亲啊?”
太久没亲过,比第一次还要无措。
梁阁看他,半是戏谑,“那我以后先举手?”
祝余居然真的含糊地“嗯”,事实上他正热得头脑发昏,“那个球场在哪啊?那些人水平怎么样?我好久都下去打球了,他们……”
梁阁低下眼看他,举起手,“我想接吻。”
等他们到野球场,其余人已经打完半场了,霍青山上前盘问,“你们怎么这么慢?”
祝余一抬眼就对上简希的眼睛,又不着痕迹地错开了。
梁阁说,“迷路了。”
“扯吧!这么几步路还迷路,你们到底干什么去了?”
梁阁绕过他,“知道扯还问。”
这个野球场非常热,场边聚着许多人,十几二十岁的最多,当然也有中年人,但大致上是个年轻的场子,躁动热情,每隔几分钟就要爆发出一阵巨浪似的叫好声,场子都要掀翻。
祝余和梁阁也上场了,祝余有些日子没打了,一上手球感竟然十分之好,几次传球都很精妙,很有些志得意满,没有180又怎样?
他又成功绕过两个人,正要进三分投篮区,就对上艾山。
艾山有196,178的祝余在他面前完全不够看的,他要破艾山的防,基本只能靠灵活。双方身高悬殊,场外有期待的呼声,祝余呼出一口气,往右边探出一步像试图破防,艾山跟着朝那边守,他顺势收回步子,迅速往左带球过人。
艾山瞬间反应过来,身体比脑子更快,抬起手就要截球。场上每一秒都被无限延长,竞争焦灼,众目睽睽之下,艾山一掌扣在祝余的头顶,两厢各自僵住。
艾山讷讷收回手,“对不起祝观音,把你头看成球了。”
球场充满了男人们粗野放肆的笑声。
侮辱性和伤害性都极大,祝余站在那一动不能动,被铺天盖地的耻辱淹没了。
一直到离开野球场,祝余心里都还像下雨一样灰败,他那些志得意满已经七零八落,面上还佯作平和地说笑。
艾山不停向他解释“祝观音我真不是故意的”“主要就是我身高和那个角度,你头又挺圆”“对了你有一米八了吗?”“还没一米八呢!?”
祝余长高一公分的喜悦彻底消失殆尽。
他们进了个烧烤店,算是艾山“负荆请客”,又叫了箱大乌苏。点的东西都陆续上齐了,霍青山才乐滋滋抱了个西瓜进来,说是刚才一块儿打球的大哥硬要送他,打出了情谊,刚从车后备箱拿出来,沙漠瓜,可甜。
正要找烧烤店借刀,艾山豪气干云地表示,“男子汉的脑门在这,开西瓜还用刀?”
并直接定下砸瓜人选,“我们仨挨个来。”妥帖又体恤地朝祝余扬扬下巴,多呵护他似的,“祝观音就算了,一米八都没有。”
这话一撂出来,梁阁就知道,今天开这个瓜的除了祝余脑门不做他想。
果然祝余乖觉地笑着,“是吗?”
紧接着,所有人都没反应过来,他一头就冲着西瓜砸下去了,抬起来又要锤。梁阁立刻捂住他额头,把他揽过去,然后别过脸就笑了。
桌上的瓜,裂开了。
艾山都还没回过神来。
祝余被梁阁手心拢着额前,还是那么和煦地笑着,好似恍然大悟,“原来没有一米八,脑门也能开西瓜。”
最后还是霍青山找老板借刀切来分的,刚一下砸得太猛,祝余脑子还有些晕乎,也觉得自己被激得犯了蠢。
霍青山啃着西瓜笑他刚才是“以头抢瓜尔”,干完杯子的啤酒,突发奇想将桌上的牛奶和雪碧混着灌在杯子里,“祝大家‘牛碧’!”
刚强制碰完杯,霍青山手机就响了,接起来又听到熟悉的声音。
女孩子在那边带着哭腔说,“你来接我好不好?你来接我……”
霍青山皱着眉起身往店外去,分手以来,女孩子的各种挽回就没断过。
他很少碰到这样棘手的,昨天还差点闹出事来,他们班和十九班同一节体育课,女孩子又来找他,揪着他校服不放,眼睛通红,体育老师来了,她还不松,霍青山只好把她牵到体育器械室。他出来时校服被扯得皱巴巴的,脸上都被抓出几道口子,被缠得心力交瘁。
霍青山听到那边人声混着乐声,嘈杂喧噪,“你在哪里?我给你叫个车,你快回家。”
女孩子听到他不来接,又哭着大声咒骂他,随后挂了电话。
霍青山也喝多了,被夜风一吹,酒气在脸上散开,又热又昏,醺得思绪都不清明了。他回来时简希正要走,他酒意上头立刻颠颠跟上去,死活要送她。
祝余回到家快十点,冲完澡躺在床上,脸上还有酒精残留的燥热,风扇呼呼吹着,意识茫茫远去,已经惬意地一脚踏进黑甜乡了。
接到梁阁电话时他还睡意惺忪,直到听到霍青山和简希车祸,登时鲤鱼打挺,瞌睡骇得干干净净。
虽然梁阁说没有大事,没让他晚上过去,但他一颗心仍整晚都不上不下地悬着。
等第二天和梁阁见了面才有点眉目,简希昨晚是骑小电驴来的,没喝酒,自然也要骑回去。霍青山从得到那根demons腰带起,对简希的爱护就死缠烂打更胜以往,非要送她。
关于车祸的具体细节梁阁说得并不详细,大致是跑车深夜炸街,不过没真的撞上,但在车侧翻两人一骨碌滚下矮坡的瞬间,简希护住了醉酒的霍青山。
祝余提着两个果篮和梁阁汇合时,梁阁手上拎着许多东西,包括一个几层的大食盒,草莓蛋糕,简希的换洗衣物,正站在花店门口选花。
祝余见他拿着花束,这才恍然探病是要送花的,“对了,花。”
就要匆匆往花店里去。
“喂。”梁阁一侧身就将他抵住,花推到他怀里,咳了一声,“给你的。”
又是小小一捧,团簇可爱的伯利恒之星,清爽别致的绿精灵小菊,白色景天和冰淇淋桔梗,绿色搭着白色,看起来十分夏天清新。
祝余怔怔地,“哦。”
花束边缘放着个羊毛毡小羊,整捧花仿佛成了小羊的夏日牧场,他想起那只毛绒小兔,“花店是都送这些小玩偶吗?”
他们走在树荫下的小路上,梁阁说,“不是,这我弟做的。”
祝余看着洁白可爱的羊毛毡小羊,记起上个寒假还陪梁榭戳过这个,已经做得这样好了。
到医院时十一点多,梁阁叩了两下门,推开门进去,祝余跟在后面,入眼第一人是站在病床尾的霍昙。这是祝余第二次见到霍昙,还是娇小的个子强势的气场,病房里气氛很僵,像对峙。
他们进来了,她们既没有看过来,也没有停下。
他听到简希冷静清晰的声音,“我从来没有说过我需要谁,依靠谁,我可以一个人,一个人就是我最理想的状态。”
“你还在怪我。”
简希笑了,“霍律师,你居然也这么流俗。”她脸色苍白,零星的笑意很快淡去,“没什么怪不怪的,不管你信不信,我没那么深的情感诉求。”
霍昙看着她,“可你现在受伤了,我怎么放心让你一个人?”
“护工可以照顾我。”简希回望她,情绪很淡,却又极倔,“不放心就给我请护工,请到你放心为止。”
霍昙不再说话。
她忽然想起三年前,简自昀意外之后,她也这样站在简希的病床前,“简希,你应该知道你的抚养权我一早就能拿到。”
那时候简希还能像个孩子一样,较着劲说,“那又怎么样?你想证明什么?”那样咄咄逼人的锋利和恨意,“你不想要的时候能不屑一顾,想要的时候也唾手可得是吗?”
饶是霍昙也无法理解当初自己为什么那样决绝地只要一个孩子。
现在简希虚弱又平静地靠在病床上,目光凉浸浸地投向窗外,仿佛不与任何人相关,她和孤独自洽了。
相对于简希和霍青山,霍昙其实并不漂亮,至少你第一眼见到她不会被她的外貌所惊艳,但她给人的感觉非常机敏,是事业运很强的面相,在校时是学霸,出社会是精英。
祝余能看出她身上深沉的愧疚与挫败,对简希的冷淡无计可施,略微调试好神色,又是那副强势干练的模样,提着她价值不菲的鳄鱼包,脚尖和眼神一齐朝向门口,她这才笑起来,透出些柔和,“梁阁啊。”
梁阁低了下头,“阿姨。”
祝余连忙跟着问候,“阿姨好。”
霍昙回了他一句“你好。”
霍昙出病房,和梁阁错身而过时,柔声嘱咐他,“帮阿姨照顾一下简希。”
等到霍昙走了,简希才望向他们,“我的笑话好看吗?”
祝余怔了怔,才发觉她是对梁阁说的。
梁阁没有应声。
简希错开脸,又看向窗外,意味不明的,“你这种幸福宝宝。”
梁阁眼神低低的,把手中的东西都搁到病床边的矮柜上,“吃饭。”
唐棠惯例去了梁译元那,一月两次,当然她本也不会做饭,家政今天不上门,汤是梁阁一早起来去买的鲜活鲫鱼,照着食谱煮的,按梁阁一贯的厨艺来说,味道应该平平,但揭开盖香气却浓郁扑鼻。
简希的视线从矮柜缓缓移到梁阁身上,眼神里空无一物,她说,“爸爸死了,奶奶死了。”
“我总是想起他最后落地的声音,闷闷的,就像一床被子落在地上,原来那么了不起的人失去生命的瞬间也这么稀松平常,随随便便就死了。”
他是谁?简自昀吗?祝余想起几年前举国愕然的简自昀车祸离世。
“霍青山那个傻子喝多了,非要送我回去,又非要说些废话……”她垂下眼,放在被子上的手收紧,透出青色的血管,“我吓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