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穷是他的错吗?”林爱贞指着自己,“穷是我的错!他哪有什么错,他就是好啊,他就是品学兼优啊,上学期方老师给他的评语上也这么写啊。”
她转头看向祝余的班主任,用一种近乎卑怜的口吻,“方老师,是你写的‘品学兼优’啊,你说他品学兼优的,‘祝余同学聪敏刻苦,品学兼优’……”
她反复地念着“品学兼优”四个字,像抱住一块救命的浮木。
班主任只好连声安抚她,“是的祝余妈妈,您放心,一定会查清楚的,我们都相信他。”
摄影师悠闲地坐在那里,“开始演苦情剧了?现在贼是不是都熟这一套,我弱我有理。”
他说这话的时候,瞥到林爱贞身后的祝余,黑眼珠正一动不动地盯着他,那股阴阴的狠劲,像条蛰伏的毒蛇,尚还幼小,但一定会找准时机,一口咬断他喉咙。
他竟无端有些发€€。
林爱贞气得浑身发抖,都破了音,仍然没有哭,“你们查,你们现在就查!真要是他拿的,我和他一起去坐牢!但是事儿没搞清楚前,你们再敢骂他一句贼,我吊死在你们学校门口!”
她目眦欲裂地盯着摄影师,带着股狠辣地顽韧,进门时那个怯弱的中年妇女无影无踪,她像一头暴怒的母狮,恨不能生啖其肉,“你,就是你,你再胡说八道一句,我就算死也要带你下去,你就看我敢不敢?”
骇得满屋子领导老师马上围过去安抚她,也可能是为了按住她。
办公室乱成一锅粥,走廊有迭起的脚步,渐渐近了,很快,梁阁出现在办公室门口。
他不知道从哪跑过来,一身冷冽的寒气,稍稍有些气息不匀,他在众人愕然的目光中缓步走进办公室,还是辜剑率先回过神问了句,“你干什么来了?!”
梁阁没应声,仿佛无知无觉,他径直往里走,停在办公桌那摄影师面前。摄影师仰头望着这个长相清冽的高个少年,对上他疏疏落下来的目光,无意识咽了下口水。
梁阁指着桌上的相机,看不出情绪,问他,“这个吗?”
摄影师一时间都有些懵圈,不知道这个人怎么忽然出现,又问这个干什么,但他下意识呆呆“嗯”了一声。
梁阁点了点头,然后拿起相机往地上一砸,“砰”的一声巨响。
在场所有人都骇了一跳。
梁阁语调毫无起伏地“啊”了一声,是一目了然地敷衍地惊讶,“不小心摔坏了,我来赔吧。”
摄影师傻眼了两秒,蹭地从椅子上蹿起来,“不小心?!你们都看到了吧,他举起来砸的!”
他仿佛受不了梁阁这样明目张胆地猖獗地颠倒黑白,气极了,上蹿下跳得像只暴跳如雷的狒狒,“他就是故意的!他干什么,你们学校怎么回事,你知道我这个相机多少钱吗?!”
梁阁一只鞋踩在破碎的机身上轻慢地碾着,他低下眼看着自己鞋底一点点将相机踩得更碎,半晌才抬起来,漆黑漠然的一双眼睛,他说,“不知道,没见过便宜货。”
任凭摄影师气急败坏,学校领导们看着碎裂的相机,却霍然领悟到矛盾主体已经被转嫁了,祝余拿没拿好像不那么重要了,因为梁阁直接把东西砸了,翻篇了,是新的矛盾了,正是和稀泥的好时候。
摄影师也似乎回过味来了,他指着祝余,“别以为这事就这么完了,你说你没拿,那我相机长腿跑你包里去的?”
不期然地,梁阁说,“我放的。”
平地惊雷,所有人都惊讶地望着他,又是辜剑率先问,“你放的?你为什么放他包里?”
梁阁却自顾自走到办公室饮水机那,拿纸杯接了杯热水,小心地端给林爱贞,“阿姨喝水。”
从林爱贞进来起,两方就开始争执,都忘了接杯水给她。
林爱贞怔了怔,双手接过去,“谢谢。”
梁阁这才应声,“我看他拿着拍了照,我以为那是他的。”
合情合理,似乎很说得通。
他说完又往饮水机那去,抽出纸杯又重新接了一杯,水声汩汩。
摄影师大声否认,“不可能!”
梁阁走到祝余面前,把水递给他,没有说话。
祝余对上他黑€€€€的眼沼,指尖隔着纸杯触到一点点热温,心里雪崩似的哗啦作响,他知道绝对不是梁阁放的。
梁阁等他接过去,才慢条斯理地偏头去看摄影师,“为什么不可能?我也去过礼堂。”
摄影师却斩钉截铁,“就是假的,你撒谎!”
“那报警。”梁阁走到摄影师跟前来,没什么情绪,“现在就报,看是他因为偷窃罪进去,还是你因为诬告陷害罪进去,你来报。”
梁阁个子太高,比摄影师高大半个头,摄影师几乎被笼罩在他阴影里,摄影师虚得又坐回到椅子上,叫嚣着说,“干嘛啊,逼我啊?”
梁阁一动不动地立在他面前,像个煞神,阴寒渗人。
摄影师喉结滚动几下,眼珠乱转,“你别以为我不敢报啊!”
他慌里慌张地站起身,想逃似的灵活地从梁阁身侧钻过去。
被梁阁拽着后领子又直接掼回椅子上,梁阁手撑在他椅背,俯下身,一双眼睛黑€€€€地压向他,“报啊。”
梁阁劲太大,摄影师扔在椅子上被摔得后背一片麻,还在挣动着起身,活像个翻了壳的王八。
梁阁径直从摄影师口袋里掏出手机来,像杀鳖时用铁钉钉住鳖脑袋一样,右手按在他挣动不休的额头,面容解锁,按了几下贴在他耳边。梁阁居高临下地睇着他,声线彻底沉下去,阴翳又烦躁,他说,“我让你报。”
等林爱贞谢了各位老师和领导,又嘱咐祝余和梁阁快些回去上课,匆匆往校外去了,领导和老师们开导了几句也散开了,梁阁正转身要出教学楼往校外去。
祝余拦在他面前,于情于理他都该说的,“谢谢。”
他神色苍白,那么失意又那么落寞,像风吹一下都要碎掉,只一双眼睛忐忑又乌亮地把人瞅着。
下课铃响了,是第八节 课,学生们鱼贯地涌出走廊。
梁阁又一次无波无澜地从他身侧过去,错身而过的瞬间,指尖仿佛无意地勾了他小指一下,皮肤短暂而清晰的摩擦,祝余的心微微一动,听到他说,“嗯。”
第一百零七章 (上) 计较
这事虽然最终没对祝余造成什么后果,但当时在礼堂目睹摄影师从他包里翻出相机的人不少,三个年级都有,多少是要传出些风声的。
学校对这类事件从来是大小事皆化了,把事无声无息平了就是大功德一件了,不可能特意为他澄清。
祝余没去吃饭,他敛下心神提着书包慢慢跛着上楼,差不多都去吃饭了,楼梯间很空,有人正从楼上下来,祝余视线往上一抬,和王洋的眼神撞个正着。
王洋一见他立刻停在那不动了,像一只被吓得逼到墙角的大仓鼠,他鼻子的伤已经好了,还是那么白白嫩嫩的胖。
他非常局促,祝余看出来了,祝余未必就不局促,甚至比局促还要多一层内疚和落寞,这是一个曾经非常喜欢他的同学。
他每看见王洋一次,对自己的怨和对傅骧的恨就多一分。
王洋无措地抓着楼梯的扶手拦杆,如临大敌般,焦灼又支吾地,“班……祝……”似乎不知道该怎么叫他,一眼扫到他手里的书包,又期期艾艾地问,“需、需要我帮你提书包吗?你的脚……”
祝余说,“不用了,谢谢。”又怕王洋觉得是他不想搭理他,“你要去吃饭吧?快去吧,要晚了。”
“哦。”王洋应了声,逃似的跑下楼。
祝余说不出是什么滋味,碍了碍,又提着书包慢慢跛着上楼,走到楼梯的拐角处时,忽然听到身后软糯糯一声,“班长。”
他一愣,回过头去。
王洋站在楼梯下,鼓足了勇气似的,笔直地站着,两只眼睛亮晶晶地望着他,“我知道不是你拿的!肯定不会是你拿的!你绝对不会拿!”他看着祝余,像个忠诚的士兵,胖乎乎地笑起来,本来就小的眼睛笑得都看不见了,“因为你是非常好的班长,我知道,我已经和他们说了,不是你拿的,我还会和所有人说,就不是你拿的!”
祝余心尖像被掐了一下,喉咙里哽着团棉花,半晌说不出话,他听到自己牙关隐隐打颤,不知道眼圈红没红,他对着王洋笑起来,“谢谢。”
王洋低着头嘻嘻笑了一下,羞涩似的,“那,那我去吃饭了。”
祝余提着书包上到三楼,他背抵住墙壁,闭着眼睛靠了会儿,才回教室。
第二天清早,祝余下楼出门上学,傅骧居然没在楼下,也不在小区外€€€€傅骧没来。
怎么回事?
他独自坐车去了学校,今早醒来脚踝已经不怎么疼了,冬天早晨六七点钟光景,鹿鸣校门已人头攒动,穿着千篇一律臃肿校服的学生汇聚成流。
忽地,从校门口拥挤的人潮中冲出个仓皇的人影来,直直扑到在祝余跟前,然后扑通跪了下去。周围所有人包括祝余都惊得滞住了,他下意识退了一步,还以为这人是摔倒了,踟蹰着不知该不该去扶。
是个成年男人,戴着口罩,看不清面容,祝余一时间没想起他是谁,直到他趴下去额头“咣”地嗑在地上,祝余看到他脑后的“狼尾”,是那个摄影师。
祝余惊惶的目光当即冷下去。
他冷眼瞥着摄影师对着他“咣咣”连磕了几个头,戴着口罩祝余只看得到他赤红的血丝遍布的眼睛,形容狼狈而仓皇,像脖子后放了把铡刀,呼吸急促地不停念着,“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吃早餐的,进校门的,说话的,四面的目光都聚过来。
祝余也作个惊慌苍白的模样,校门口驻足的学生都看着这个秀挺的男孩子无措地站在那,被人不停地磕着头,几次想上去搀人的样子,“什么事?怎么了吗?”
直到保安听到骚动,迅速挤开人群过来。摄影师慌忙起身,低着头要跑,从祝余身边跑过去的瞬间,祝余在他耳边飞快地低声说,面上还是那么惊慌无辜,“杂种。”
摄影师绊到他脚又狠狠磕了一跤,狼狈地爬起身跑出人群。
等保安和热心同学问过祝余有没有事,人群被轰散开,周遭打探的视线仍然若有若无,祝余强自镇定地继续进校。
学校进门后有条主林荫道,栽着樱花和国槐,四处有人聚在国槐前在定神张望议论着什么,祝余凑过去,看到树干上贴着张纸。
“本人孙以侃,昨日于鹿鸣中学蓄意栽赃诬蔑某高三学生偷窃……”
四处都张贴着,树干,转角,公告栏,没有提及祝余的名字,但指向性明显。过不了多久,等学校发现,就会把这些尽数清理掉。
周遭口舌嘈杂,议论不休。
祝余不知怎么,猛然间回想起高一时蒋艺和他说起梁阁,“附中的小混混在校门口给他磕头……”
他那时听到只以为是有人讹传。
是梁阁吗?会是梁阁吗?梁阁会做这种事吗?
他骤然疾奔起来,吁吁往教室跑,艾山正躲桌兜里看女团跳舞,周边一暗,吓得他立马将手机往里一推,打开书撑着头做刻苦状。
祝余喘着粗气问,“梁阁呢?”
艾山见是他心率才降下去,往一边瞥了眼,“还没来呢,你俩和好了?”
祝余没做声。
艾山仔细打量他几眼,拉住他胳膊嘘寒问暖,“吃饭没祝观音,你咋都瘦了,这小巴掌脸看得哥哥真难过,拿点吃的走吧,这个要不?”
祝余摇头要走,“我吃饭了,不用。”又瞥到艾山手里是前天梁阁扔给他的那种能量棒,一把夺过,“谢谢。”
一整天,梁阁都没来学校,傅骧也没来,祝余一天都格外焦躁。早自习时班主任和年级组还一起来找了他,关于校门口的事,祝余只说他也不知道怎么回事。
晚上祝余火急火燎地回家,满心躁动,他窝在自己的小书桌前忐忑地看着手机,按捺半晌,拨出了叶连召的电话。
“嘟嘟”的拨出音一声又一声,祝余急迫又紧张得口干舌燥,一直没人接,马上要自动挂断的时候,接通了。
可接通了却又没人说话。
祝余定了定,试探着问,“喂?叶叔叔?”
对面是个陌生的男声,声线很年轻,“你是谁?”
祝余心头一跳,用一种懵懂无知的语气反问,“你是谁,我找叶叔叔。”
那边静了静,“他没空。”
没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