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校宣传视频缺个……男生,既然你这么闲又这么了不起,那就你去拍吧。”
祝余差点要笑,这么九拐十八弯,吵吵嚷嚷迂回了一大圈,直说要梁阁去拍学校的宣传视频不行吗,小老头真够别扭的。
傅骧接起电话时接近半夜,整个城市都寂静,电话那头是个端肃的女声,质问的语气,“你干了什么?”
“你不是知道了吗?”
然后他就听到他那从来自诩严肃优雅的母亲,压着火,歇斯底里地说,“你疯了,我告诉你,给我回来!”
“我过几天就会回去。”
“立刻回来!”
傅骧充耳不闻,俯瞰着夜晚城市的软红香土,自顾自说,“我还要带个人回去。”
“你以为现在是什么时候?你能不能跑脱都是一回事,刚能下床你就给我跑回国,还惹……”
“挂了。”
傅骧将手机一撂,倒进沙发里,眼睛一瞬不瞬地直视着黑夜,他要带回去,就是要带回去。
祝余这两天心里都惶惑难安,一直想着要不要给叶连召那边打个电话试探一下呢,又怕反而有此地无银的嫌疑。
从来都是叶连召那边单方面联系他,他极少主动联系,导致现在一点消息渠道都没有。
搞不好傅骧根本没有想搞叶连召的意思,从头到尾都是他在自作聪明地自以为是。
他决定不管了,是坐以待毙也好,还是坐享其成也好,干等着算了。
早自习下课,辜剑带了个三十来岁胸前挂了个相机的男人在高三教学楼各班探头探脑,然后停在了十班门口,男人指着抬起头的祝余,“那个,一组中间这个男生,就他吧。”
这是来给鹿鸣拍宣传片的摄影师,其实是国际部那边来的人,他说还缺个男生,要挑一挑。辜剑问祝余,今天的自习课能不能匀出来?
祝余不想耽误时间,推脱,“我脚崴了,还没好。”
那个摄影师却像很属意他似的,“不碍事,不用你干什么,很简单的。”还嘱咐他到时背着书包下去,“书包里最好装点东西,别太空了,看上去有点充盈感。”
祝余只得讷讷点头。
自习课一响铃,祝余就收了几本书装进书包里,沉甸甸的起身出去了。
傅骧倚着课椅,看着他起身,闲适地敲着桌面,笑了一下。
这两天还在断断续续地落着雪,整个校园都披着一层积雪,从教学楼出来,白得虚虚幻幻,冷得清清醒醒。
他不知道这种天拍什么宣传片,可能是想拍校园四季,外边太冷,一行人正在礼堂躲寒,可能分了几组,他没看到梁阁。
祝余没多少镜头,但他需要背着书包走过一段覆着雪的林荫道,他脚还不甚轻捷,走起来总有点跛。他真不明白,他都说他脚崴了,干嘛还非要他来拍这些东西。
中途休息一会儿,祝余百无聊赖地等在那里。
其他人围在摄影师旁边叽叽喳喳,摄影师三十来岁,发型是个蓬松的“狼尾”,下巴有片胡子,似乎说话很幽默,逗得几个女生笑语不断。
他取下胸前的相机,说给她们拍照,又把祝余也叫去,一人拍了几张,祝余这次也跟在旁边看效果,然后完全被相机吸引了注意。是富士的中画幅,祝余还没上手过富士的微单,而且是中画幅,他有一点点好奇。
摄影师似乎看出他的热衷,意味深长地睇了他一眼,笑了笑,“想玩啊?会玩吗?要不要试试?”
祝余没耐住接过来端详了一番,这个摄影师人真的很不错很大方,还让祝余出去拍着玩玩。
祝余于是出了礼堂,小心地端着,试着拍了几张落在树梢积雪上的乌鸫,成品特别惊喜,像素强得夸张,宽容度和高感也异常强悍。他难得有点开怀,端着相机漫无目的地四处拍了拍,镜头扫过勤学楼那排黄绿的小叶女贞,猛然窥见一个熟悉的高挺的侧影。
他心下一动,迅速调焦偷偷追拍,在他按下快门的瞬间,梁阁警觉地偏过头,一眼望过来,祝余呼吸一窒。
等他放下相机,人已经走了,他看着照片里梁阁漆黑神秀的眉眼,笔直利落地望过来,冰天雪地的,锋利得像把开刃的剑。
他掩下遽然而至的紊乱心绪,回到礼堂还相机,只剩摄影师在那收拾器材,摄影师叫他把相机放那,直接去图书馆找另外一个拍摄人员。
祝余原本以为他的任务就是走一段路,怎么还有图书馆,但他才玩过人家的相机,也不好说什么,没拿死重的书包,直接去了。
拍这些特别吃时间,一直磨蹭到下节课都要上课了,祝余回到礼堂,礼堂里的人正乱哄哄四处搜寻着什么,他急急忙忙提着书包要走,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书包好像重了一些。
即将出礼堂,摄影师喝住他,“你站住!”
摄影师几步上前揪住他,蛮横地夺过他书包,拉开拉链,然后当场拿出了那个富士微单。
礼堂里所有人都看了过来,祝余的脑海和神情同时一片空白,都说不上百口莫辩,因为他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谁放进去的?”
后来乱糟糟的,领导来了,辜剑来了,班主任也急匆匆赶来了。
先是班主任单独和他了解情况,他乍一见到班主任竟有些内疚,又给讨厌处理麻烦的班主任添麻烦了。
“方老师,不是我拿的。”
“好,老师知道了,你放心。”
班主任领着他进年级组办公室时听到辜剑的声音,他嗓门大而粗哑,“他不可能!他之前是我文学社的社长,要经手好多机子,他要拿早拿了。而且他特别踏实聪明一孩子,绝对是出茬子,误会了!”
“这能一样吗?他在学校读书,不见了东西查起来方便啊。我又不一样,我这走了之后才发现不见,他早带回家销赃去了,我找谁说理去?”
祝余走进去,“我没拿,剑哥,你们调一下礼堂的监控就知道。”
摄影师坐在椅子上,“你明知道你们学校礼堂监控不开,故意在礼堂偷的是吧?”
祝余始料未及,他原本以为看过监控就能真相大白了,他还想着快点回去上课。
他定了定神,开始捋时间线,耐心地和摄影师解释,“我真的不知道谁放我包里的,当时我把相机还给你,你叫我放在椅子上,然后我直接走了。”
他原本想说,他把相机还给摄影师之后,就直接去图书馆了,那段时间他都不在礼堂,怎么可能偷了相机再放进自己书包里。
谁知摄影师说,“你什么时候还给我了?”
祝余猛然醒悟过来,他愣了一秒,然后望向摄影师€€€€这种拙劣,烂俗的栽赃。
他几乎要笑。
他想不出自己和这个人有任何牵扯瓜葛,他以前都没见过这个人,他宁愿相信摄影师真的忘了,要不然他真想不通这人为什么要整他。
“你还给我了,那它自己飞你包里去的是吗?”摄影师看着办公室里几个领导和老师,“你们去问那几个学生,刚才在那是不是他一直盯着我那台富士,那个样子哟……我还好意借给他玩玩,结果他顺手牵羊直接给我顺走了。”
那个样子哟……
祝余一瞬间真想穿越回去把自己眼珠剜了,他再也、再也不要看别人的东西。
班主任说,“事情还没有定论,你注意言辞。”
“人赃并获还没有定论啊?老师要你说,这怎么才算定论?那这都你们说了算呗,在你们学校发生的事,又是你们的学生,你们要护短直接不认账说只是不小心放进去忘了就把我打发了呗。没门儿,我反正也要离职不干了,现在我就要个说法。”
他气定神闲地说,看着放在主任办公桌上的相机,“我直说吧,我这机身四万,一颗定焦两万,算金额巨大了吧,最少判三年。”
几个领导和老师一齐噤了声。
他也看出学校不想闹大,更不想和公安系统扯上关系,不急不忙地说,“要私了也行,但我绝不姑息这种人,起码得开除吧,害群之马!”
辜剑嘴唇动了动,似乎要说什么。
“报警。”祝余平静地说,却掷地有声,“现在就报警,让警察来查。”
年级主任连忙打圆场,“马上祝余家长就来了,先不要急,学校内部了解一下事情原委。”
祝余的反应比刚才在他书包里找到相机时大得多,他情绪激奋,“为什么叫我妈来?!根本没证据的事凭什么叫她?”
主任说,“这件事太大了,需要家长在场。”
而正好祝余妈妈就在校门外。
祝余一下焦灼起来,呼吸急促,就像被针刺般焦躁不安。
摄影师说,“哟,这下急了?”
他妈该怎样失望?
祝余简直不敢想象,他妈那么敏感神经质,把他当人生的全部倚仗,成绩下滑一点她都要崩溃,她怎么能面对自己儿子疑似偷窃犯。
他脑子里不断闪过那句“满满,你就是妈的盼头”,他妈会怎样歇斯底里地痛苦,会怎样受不住地落泪。
他甚至祈祷在林爱贞来学校的路上,世界就此灭亡。
世界没有灭亡,林爱贞很快就来了,她穿得很肿很多,踏了一双便宜的雪地靴,鞋面上溅了许多雪污,显得脏而旧,看起来平凡苍老,她不是一个光靠外表和打扮就能给孩子争脸的母亲。
林爱贞有些诚惶诚恐地进来,十分低姿态地和各位老师问了声好,然后才转过去看着祝余,她说,“满满,没有吧?”
祝余摇头,“妈,我没拿。”
林爱贞点点头,站在他面前,对满屋子的人说,下意识低着身子,“他没有拿,他说没有拿。”
摄影师说,“在他包里找到的。”
“在他包里找到的也不一定是他拿的啊,你们学校的监控呢,会不会是别人放进他包里的?”
“大姐,难道还有人栽赃他啊?你以为拍电视剧吗?”
他好笑地耸着肩膀笑了一声,以示不屑。
但林爱贞老老实实地回答他,“为什么不可能?电视剧这么演,现实生活就不可能发生吗?还有人学着电视里杀人呢,你怎么不说?”
“能讲点理吗,狡辩什么呀?”
“我在讲理啊,你说是在他包里找到的,可是他说他没有拿,我就想有没有可能是其他人放进去的。可能你们都是高素质的人,周围也都是些素质高的,不清楚这些,这种事很多的,你像我出摊就经常收到假钱,还有人故意往别人摊位上掺东西……”
她不是一个会吵架的人,也不像有些中年妇女一样泼辣爽利,她甚至只读过小学,没什么文化,从祝余小学三年级开始学分数就起,她看到作业本就要说,“满满好难哦。”
就算她就在鹿鸣门口摆摊,但她从来都不进鹿鸣,她怕给祝余丢人。
她那么笨拙,又小心翼翼低姿态地尝试和人讲道理。
祝余简直不落忍,他受不了他妈这样认真说话,却被人看戏一样地鄙夷。
他几次想拉住他妈,但林爱贞拨开他的手,固执地护在他面前,“没事满满,妈来说。”
摄影师坐在椅子上,喝了口面前杯子里的水,一副啼笑皆非的便秘模样,“你那什么,什么摊子,和这事有什么关系啊?大姐,我说实话啊,其实我看你就知道你们家孩子为什么偷了。”
他又说,“这种家里穷,成绩好,品行低下的我见得多了。眼红嘛,心里不平衡,手脚就不干净。”他露出那种轻鄙的神情,“上几届不就有一个吗?惯偷。”
他上下打量的眼神就像剐鱼鳞的刀,生生要从祝余身上剐下一层自尊来。
班主任和辜剑同时出声喝止,祝余一瞬间恼得身体都绷紧了,但林爱贞比他更生气,她怒不可遏,呼吸一下重起来,面红耳赤地看着摄影师,语气也变得咄咄有力。
“他没有偷!你要说是他弄坏了,多少钱我都赔给你,但你说是他偷的,绝对不可能,他不可能拿的!你们以为我成天支个摊子在学校外面我们家就很穷是吗?可能没你们那么有钱,但我挣得不少的。”
“我每天五点就起来,晚上十点多才回去,我都是为了他,你们知道吗?他特别努力的,又聪明,还勤快,别人家孩子占一样就很好了,他样样都好。”她叩着自己心门,嗓子眼被泪意涨得疼,声音都颤,却没有哭,“他还有一个我这样神经病的妈,他又要上课,还得顾着我,老有人来问‘阿姨你是我们班长的妈妈吗?’‘阿姨你是我们社长的妈妈吗?’……都知道我儿子长得好又优秀,他到底哪里不好啊,你们就认定他是贼?”
祝余觉得自己胸口闷疼得要不能呼吸了,他恍惚像又回到那一天,在那个旧市场,所有人都在看他和他妈的笑话,他该怎么办,哪里再有一块碎了的水泥砖让他操起来砸过去?
他觉得自己罪该万死,他妈为什么要因为他来遭受这种难堪。
他背过身去,对着墙壁,眼珠极力往上瞟,他怕眼里有水满出来。
“妈,不要说了,你不要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