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他的神情有点复杂:“我该……怎么称呼你?”
男人在微笑,眉眼间多了些温和:“继续叫我‘弹窗’就好。”
今泉€€的视线重新落回远处,前方的二人仍然在和朗姆对峙。于是,他又问道:“这些人看不到我们,对吗?”
“这是一段记忆。”弹窗回答。“我们只是置身在外的旁观者而已。”
“不过……”勾勒着男人身体的蓝光变暗了些,他轻声叹息:“很抱歉。这段记忆,之前我忘记了。”
今泉€€愣了愣:“忘记了?”
“在佑川乡时,我应该和你说过。”男人抱起双臂,语调轻飘飘的:“我不记得我为什么会变成数据。”
今泉€€点点头。
“这就是我不慎丢失的那段记忆。”
“大概是因为陪你故地重游,所以我想起来了。”
弹窗抬起手,轻轻触向空中。他纤长的五指在一瞬化作透明,网格状的蓝色线条萦绕着他的指尖。
就像是建模软件里的线条化的建模,他的身体是虚拟的。常人的皮肤下还有肌肉、血管、内脏等等,可弹窗的皮肤下什么都没有,这只个数据打造的壳子,内部是空的。
男人像是在展示自己究竟有多狼狈,蓝光被他收回,指尖也转回原样。他自讽般嘲弄着:“就是因为这件事,我才会变成现在这副鬼样子。”
“你看到的这段记忆里,没有小林。被朗姆拿去取乐的怀疑对象,只有我和零。”
“在我的故事里,库拉索没有坠入佑川乡。小林在下山的路途上,被一只棕熊拆之入腹,没有人去救他。小林早就死了。”
所以,眼下造就的,是二选一的抉择。
川江熏和降谷零,有一个人会死。
“你们两个人究竟谁是叛徒,彼此都该心知肚明。”
远处的朗姆悠然起身,面颊带着不加掩饰的恶劣笑容,一步步地走下高台。
他的神情堪称戏谑,望着二人陷入窘迫困境,还不忘微笑着补充一句:“一会我会回来的,我等着你们的‘好消息’。”
大厅内再次陷入沉寂,朗姆的身影从视线中消逝,如今只剩两名青年无言相对。
川江熏首先打破了静默。
他微笑了一下,随后拉开一旁的座椅,轻缓落座。
“我们谈谈吧,波本。”他说。
朗姆电脑里丢失的东西,是他和波本一同拷贝的,但谁也不会蠢到承认这东西是他们合作偷走的。
如果能将利益损耗最小化,那再好不过。
又或者说……比起大众的利益、社会的安定,川江熏更想满足的,是自己微末的私心。
他无法目睹降谷零的死亡。
这个男人,应该成为凯旋的英雄。踩着倾泻一地的晨光,回归亲友的身边,候鸟归林。他该安然地生活,做一名站在太阳下的警察。
守望这个国度,是零一生的夙愿。
所以,他要帮助降谷零,完成这个梦想。
于是川江熏说:“不要犹豫,波本。”
“你还有很多事要做。这个世界很残酷,不允许你就此停歇。”
“放弃我,不要有任何负担。”
“你要明白你做的事是正确的,是我一厢情愿选择了死亡。你没有错,更没人会怪罪你。错的是这个世界,是那些在暗处疯涨的险恶。”
椅凳上的青年平和地轻笑。
他凝视着面前的男人,沉静的犹若一幅肖像画。玻璃似的眸中,倒映的尽是男人的影子。
降谷零的表情透着愕然,他反复摇头。
那双灰蓝眸在逐渐湿润,似乎有层雾气氤氲其中,他迷茫地不知所措。
他以为是川江熏背叛了他€€€€可是川江熏没有。
“一个人的死亡,兑换数以万计的家庭美满。”还有你的光明未来。
“仔细算算,是我赚了。”
川江熏从外套宽大的口袋中,掏出一把手枪。
他的动作很快,枪口紧紧抵住了前胸。
拉开保险栓,子弹上膛,扣下扳机,动作流畅的一气呵成。
川江熏毫无停顿。在决定自己的生死时,连同眉头都没皱上一下。
他像是一朵盛放彼岸,向死而生的花。
降谷零大吼了一声:“川江熏!!!”
他奔上前去,试图阻止,可是已经来不及了。
“砰€€€€”
刺鼻的硝烟味飘起,降谷零瞪大双目,瞳孔惊疑不定地颤动着。
一滴殷红的液体,溅落在他的眼角。
花开了。
……
……
“嗯……原来如此。”
弹窗将双腿交叠起来,保持着优雅的坐姿浮在空中。
这具由数据构成的身体,没有透出任何情绪。他曾是这则回忆里的局中人,可是如今,却无法在他平静的脸部察觉到任何情感。
但这一幕,却令站在一旁的今泉€€震撼至极。
“你自杀了€€€€死在零的面前??”他不可置信地拔高了声调。
弹窗瞥了他一眼,轻飘飘地反问:“你不是也想过要这么做吗?”
“我们本质上都是一样的€€€€向死而生。别反驳这一点。我们的区别只在于,我有自杀的条件,而你没有。你只能等着别人杀死你。”
话及至此,他又狡黠一笑:“因为你把你唯一的枪,交给了小林。”
今泉€€呼出一口浊气,又挫败地合上嘴。
前方鲜血淋漓的画面陡然一转,这次变成了漫天遍地都是金属的甬道。
几名护士打扮的人在推着一辆担架床行走。车轮忽悠悠地转动,发出了清脆的响声。而朗姆则闲庭漫步般,散漫地跟在一边。
病床上的人,是毫无血色、紧阖双目的川江熏。再确切点说,那是川江熏的尸体。
大脑和心脏都是川江熏的弱点。
也许他有不符常理的自我修复能力,但一旦心脏停跳、大脑死亡,即使是神明也回天乏术。
“快一点€€€€”朗姆在一旁催促。
他看向尸体的眼神毫无怜悯,像在盯着一摊工具,微挑的嘴角只剩嘲讽:“这可是第一个实验品。趁他的大脑还没死,把他送上手术台。”
担架床被一路推进了长廊尽头的大门。
金属大门沉缓开合,徒留一道深邃的缝隙,担架床被推入了门内,逐渐隐没在无边无际的黑暗。
两名跟进去的研究员一左一右,分别扣住了两侧的门扉,朝外推去。
“咚€€€€!”
金属大门被重重地闭合。
……
今泉€€望着那道严缝密合,像是隔绝了两个世界的大门。
“那个手术……”
“没错。”弹窗抱起双臂,“就是这个手术。”
“乌丸莲耶将自己的身体存储在冰冻舱中,计划着用人脑数据化技术载入自己的大脑,实现永生。不过他还缺乏实验样本。”
弹窗冷眼目视着前方:“鉴于川江熏的大脑€€€€或者说我们的大脑,和那家伙的契合度还算不错,所以我被朗姆‘废品再利用’,成为了第一个实验样本。”
“所有人都以为,一号实验体的数据提取失败了……其实不然。”漂浮在空中的男人勾了勾嘴角,清峻的眉眼中,逐渐涌入几分讽意。
“虽然有不少瑕疵,我的记忆也出现了缺损。但我还是活下来了,以数据的形式永存网络。”
“在那场实验的几个月后,我睁开了眼睛。看见了一个陌生又熟悉的世界。”
前方的画面泛起涟漪,在一圈圈波动的水纹中,再次变换。
这次,不是抉择生死的昏暗大厅,也不是弥漫着死亡气息的实验手术室。
而是漫天舞动着樱粉花瓣的苍穹。
弹窗的双睫轻颤,充斥着电子屏幕质感的蓝眸泛着荧光,却在宁静度注视前方。
他放轻了声音,轻启唇瓣:“有一幕画面,我至今都无法释怀。可我别无他法,只能接受自己的无能。”
今泉€€呆愣地望着周遭,他在这片被古旧石砖铺就的路上踱步,一片浅色的樱花随风飘散到他的身前。他抬起手,下意识地想要接住,那枚花却从他的掌心径直穿过,飘忽着落在地面。
这是弹窗的记忆,不是他的。
他沉默了片刻,又扭过头。
回眸时分,他在这片樱花林中,见到了熟悉的身影。
穿着一身漆黑西服的降谷零,从远边的石板阶梯上,一步步迈来。他手里捧着一大束洁白玫瑰,花蕊中央还挂着晶莹的水珠,花枝在微风下摇曳。
今泉€€从未见过这样的降谷零。
青年神情凝重,明明行走在轻柔烂漫的樱花林,却像每一步都踩着染血的荆棘。
他从今泉€€的肩侧走过,孤身一人朝着目的地行走。金发下的眸子倒映着天空,瞳孔的尽头却归隐于虚无。
降谷零的眼里没有光。
今泉€€突然明白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