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戚坐起来,有过上次眼前发黑的教训,这次动作慢很多,镜片后的视线瞟向坐在电脑前的廖今雪,宽阔的双肩撑起白大褂,无论坐姿还是站起身,他的脊背永远挺得很直,不畏折弯。
补完牙齿,许戚最后来诊所的理由也一同失去,不出意外的话,这层好不容易建立起的联系将被迫切断。
当初发现梁悦出轨,和发现梁悦出轨的对象是廖今雪,许戚说不清自己更为哪一件事实不知所措,唯一可以确定的是,他还不想和梁悦离婚。
五年朝夕相处,分开后一地鸡毛的琐事许戚连想都不愿去想,戳破这层窗户纸,等待他的只有来自梁悦和陈芳两边的夹击大战,这是他最怕,同时也是最不愿意看见的局面。
一直以来许戚都只想过好自己普通人的生活,平淡的日子里,没有离婚这道惊天动地的选项。
他对梁悦束手无策,能做的只有从廖今雪身边下手,哪怕心里再多厌恶和多排斥,也必须要和廖今雪打好关系。
必须要表现出兴趣,关心,获取更多更多关于廖今雪的信息。
“你毕业后是在宁城读大学吗?高考前一个月一直没见你来上课,也没有听到你报志愿的消息。”
许戚压下咬字时的颤音,仿佛突然想起来,于是随口关心。
廖今雪的回答一如既往简洁:“在外省。”
”这样,那你大学毕业后直接回来工作了吗?”
“实习过几个月,结束后回到了宁城。”
许戚哦了一声,静默半晌又开口:“你在这个诊所工作了很久吗?每次来前台都会提起你,说你很受病人欢迎......”
“许戚,你有什么别的事情吗?”
廖今雪冷淡地问,眼神和刀刃一般锐利,划破许戚堆砌起来的笑脸,毫不留情推翻他们之间虚伪建立起的和平。
这句赤裸裸的询问就像在告诉许戚,他已经把过去遗忘,唯一抓着不放,耿耿于怀的只有许戚。
廖今雪的人生足够丰富,那两年的交集多么不值一提,可对许戚这种人来说,未来也许再也没有那样平静、安稳、自在的三年。
明明插足的是廖今雪,做错事情的是廖今雪,许戚却像成为了那个恶人。
“没有,没有其他的事情。”许戚难堪地扯了扯嘴角,喃喃:“打扰你时间了。”
他头也不回地走,门也忘记了关。助理后脚进来,看见坐在电脑前的廖今雪,提了两句病人要改预约时间的事,忽然瞥见屏幕,问了一句:“廖医生,病人已经走了,还要做记录吗?”
鼠标移动至保存,廖今雪转过脸看她,不管多少遍,助理还是会因为这双眼睛加快心跳,一时忘记刚才的疑惑。
等回过神,廖今雪神态已经恢复往常,问她:“什么事情?”
“今晚不在家里吃饭吗?”
许戚从厨房出来,梁悦挎着包走向玄关,她今晚穿了一条黑裙,化过妆,稍作打扮就很有女人味,正低头回复什么人的消息,听见许戚问话也只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句:“和朋友约了吃晚饭,等会回来要很晚,你不用等我了。”
指甲陷进掌心的肉,掐出一道几乎见血的红痕,许戚追上几步,苍白地提议:“结束了可以给我打电话,我来接你。”
梁悦关掉手机,声音掺上不耐烦,“不用,再磨蹭下去我要迟到了,我自己会开车回来。”
她没有给身后的许戚一道眼神,那样做似乎浪费时间,弯腰穿鞋,把压在挎包链条下的发丝拂到身后,留给许戚一扇关闭的大门。
梁悦撒谎了。
许戚知道她见朋友时不会打扮地这样隆重,不会心不在焉,更不会穿上那双自买来后就因为磨脚一直闲置的高跟鞋。
她是去见谁?许戚想到这个问题,胃里翻江倒海,彻底失去最后的食欲。
他转身进卧室,从衣柜下的抽屉里翻出日记本,另一格取出相机,熟练地带上所需要的东西,头也不回地走上梁悦刚才离开的路,整座房子灯光骤灭。
宁城中心夜景繁华,霓虹闪烁,许戚隔着三辆车的距离行驶在梁悦身后。半小时路程,远远见她将车停在路边,附近是一条美食长街,能隐约瞥见路口热闹的烟火气与来往行人。
斜后方的车主刚好把车挪出,许戚立即倒挡停进这个位置,熄灭汽车引擎,暗色中,他与梁悦一起静默地等待。
唇很干涩,可能是上午刚刚补过牙,舌头总是不由自主舔舐右下排那颗牙齿,粗糙的填补材料在舌尖绽开一丝陌生的触感,不知道是缓借,亦或者加重许戚的不安。
车门推开,许戚视线紧紧跟随梁悦下车的身影,她站在原地,向迎面走来的男人露出微笑,相隔的马路川流不息,画面如同爱情电影的节选片段,帧帧闪过。
清晰得刺眼。
脱下白大褂的廖今雪愈加内敛,不损本来的帅气,黑色衬衫袖口挽到小臂,下摆系进西装裤,介于正式与随性之间的打扮。匀称漂亮的肌肉线条让人很难联想到这是一个每天坐在诊室里的医生。
梁悦走过去时没有注意脚下台阶,高跟鞋踉跄一下,廖今雪扶住她的后腰,随后绅士地垂下手臂,投在屏幕里的画面美好,般配,许戚怎么也拿不稳手里的相机,镜头没有规律地抖动,忽明忽暗。
调整呼吸,摇晃的镜头对准走在一起的两人,梁悦侧头与廖今雪说笑,很少见她心情这样好,笑容也温柔,廖今雪留给镜头依旧只有一道背影,两个身影消失在街角。
许戚没能按下一次快门。
他垂下手臂,任由向来小心呵护的相机砸在副驾驶位,沉闷一声,像在嘲笑他心底那点微弱的期待有多么可笑。
这辆开了七年的汽车总是被梁悦以各种理由数落,许戚从前不觉得有哪里不好,可是今天他第一次发觉车内的空气这样窒闷,城市中心的聒噪穿透差到极点的隔音,每分每秒侵扰欲裂的头,再多呆一秒,许戚都会直接吐出来。
车开出闹市,朝一条最熟悉的道路驶去,如同一场无声的逃亡,掠过窗外的街景映入熟悉的广告牌,终于不再溢出一道道令人心悸的强光。
小路崎岖,每次开进来都要废不少功夫,许戚把车停在照相馆前的空地,拿了相机下车。
“谁啊?都不看现在几点了,晚上不开店!”
骂咧的嗓门伴随拖鞋拍打在地上的重响越来越近,卷帘门唰的一下拉开,馆内昏暗的白炽灯点亮许戚脚下一块空地,霎时,久违的安心卷满全身。
良叔摘下别在背心前的老花镜,看清后叫了起来:“许戚?怎么挑了这个时候过来。”
“我......”
许戚抬起手里的相机,默了良久,丝毫没有底气地回答:“我来洗照片。”
良叔眉间挤出一道川字纹,把他从头到脚扫了一遍,背过手,转身走进馆里,一句也没有多问,“别忘记把门给我带上。”
许戚卸下全身的疲倦。
他把卷帘门重新拉下一半,摘出相机里的SD卡放到台前,良叔翻过许戚带来的相机,拿在手里掂量两下就能把型号年份猜的七七八八,一副嫌弃得不行的模样啧啧数落:“今年都什么年代了,还用老式相机,这种十年前的款式放二手店里卖五十都没人买,拍出来的照片糊得没眼看,只有你了,还拿来当宝贝。”
良叔一贯嘴毒,损人但不刺耳,许戚听着更觉得像关心,低声为自己的宝贝相机辩解:“我买来花了八百,拍照也不糊,没有你说的那么差。”
良叔立马接下话:“那是我教的好,没有相机什么事。”
许戚抿唇笑了笑,没说反驳的话,心中郁结在和良叔你来我往的聊天中渐渐稀薄,消散。
这间不大的照相馆到现在已经是第二十个年头,开在许戚高中必经的一条路上。
十年前相机拍照用的是胶卷,要进暗室才能冲洗出来,留下来的习惯导致许戚依旧会说‘洗照片’而不是‘打印照片’。良叔说他活得还不如他一个老头紧跟潮流,事实的确是这样,照相馆的服务一路新增迭代,到现在大部分人都改用手机拍照,生意也平稳日上。
店里除了良叔没有其他员工,许戚周末有时间会过来帮忙,不拿工钱,报酬是良叔这里的设备想借都可以借,需要打印照片随时可以过来。
良叔边骂许戚大晚上不睡觉过来打扰他一个老头清净,边把选出来的照片一张张印好。许戚拿起还发热的照片,有他平时拍摄公司外的天空,家楼下的桂花树,小区里只见过一次的流浪猫,还有廖今雪在诊所里,安抚那个哭泣的小男孩。
拍摄的角度毫无技巧可言,仅仅因为画面里的人,整张照片多出一份浓厚的氛围感。
捏住照片边缘的手指不自觉紧了紧,压得廖今雪侧脸模糊一瞬,很快松开。良叔干完活嘴巴终于消停,坐下来对许戚的拍摄成果一张张点评,什么‘结构不漂亮’,‘这猫的神态抓得太憨’,等捻起一张廖今雪的照片,良叔把老花镜推远,紧锁眉头细细打量。
“拍得难看,人挺帅。”
照片一个角还没沾到桌面,良叔重新拿了起来,二次估量完,无比肯定地指着照片上的廖今雪说:“这不是你高中常拍的那个小子吗?”
许戚手腕抖了抖,照片掉到地上,他弯腰狼狈地拾起来。
“你还记得......”
“我没老到忘事的岁数,”良叔最不乐意别人说他老,记性差,点着照片信誓旦旦,“这张脸让我忘都忘不掉,你们怎么又碰上了?”
喉咙略微发干,许戚低声说:“去看牙的时候正好碰见,他现在是牙医,我们还一起叙了会旧。”
“这样...”
良叔嘟囔了几句‘有出息’,剩下一句没有多问,把照片重放回去。
他和许戚认识这么多年,从某种程度上是和许戚一样的怪人,规矩之一,绝对不会过问照片里的故事,再怪也不问,从来只点评拍摄手法。
但这次,良叔鲜少多说了一句。
“从不见你拍人,倒是爱拍他。”
无心一句在平地砸出重重声响,砸得许戚砸头晕目眩。
照片里,廖今雪的侧脸与十年前青涩的面孔交替闪回,像要连根带刺挖出那段被竭力藏起来的两年。
重逢到现在,许戚一直回避对视,回避提起,那段本该和学生时代一起封存在十年前的往事,总有一道冰冷的声音在他耳边提醒,逃避不代表就此抹去。
与廖今雪有关的所有记忆,都刻在晦暗无光的阴霾里。
第4章 “他的眼睛”
“许戚,你也太没用了。”
“不会真的晕倒了吧?”
......
许戚眼前的光晕忽明忽灭,一会是水库黑压压翻涌的水浪,一会是阳光烧灼的气息。不记得过去多久,硬邦邦的塑胶跑道硌着恢复触感的脸颊,疼得许戚抽了一口气。
手心撑住地面缓慢直起身,远处打球的男生刚好失手扔来一颗篮球,弹越球筐,差点擦过许戚脸颊。
人群为这个巧合爆发出一阵笑声,没人去看许戚苍白如纸的脸色。
“你们别欺负许戚了,要打球就好好打!”
女生清脆的声音把看热闹的男生们一一骂了回去,篮球原路丢回,许戚抬起僵硬的脖子,站在面前的林安楠抱着膝盖蹲下身,眼底含着陌生的担忧,与他平视,“你跑完两圈就晕倒在这里了,感觉还难受吗?”
“...还好。”许戚嗫嚅,厚重镜片后的视线不断往下偏移,不敢凝视女孩明亮干净的眼睛。
怕多看一眼,就会让她发现自己的慌乱与自卑。
“难受一定要告诉老师,那群男生太坏了,我让他们帮忙把你背回教室,没有一个人肯过来。”
林安楠忿忿地替许戚抱不平,毫不遮掩对这种欺凌行为的鄙夷,见许戚的脸色依旧差得不像话,她打住了自说自话,改问:“你渴吗?要不要喝水?”
“不用。”
许戚心里想的是‘好’,说出口却变成拒绝,这种问题在他以往的经历里太少有,根本没有熟悉的应对方式。他的胸口发胀,品尝出懊恼的滋味,可能还没有从刚才剧烈奔跑的两圈里恢复神智。
气氛稍有尴尬,默了会儿,许戚生疏地用磕磕绊绊的低音加上一句:“谢谢。”
“这有什么好谢的。”
林安楠一点不为许戚的不近人情而介意,笑容不减,比午后阳光还要灿烂几分,“毕竟我是班长嘛。”
堵在胸口的酸胀像细小的电流穿过五脏六腑,裹挟着温度淌去僵硬的四肢,带来春一般复苏的温暖。
晚上回家,许戚吃完晚饭把自己锁进卧室,从床头缝里取出日记本翻开新的一页,蘸着悸动写下一行隽秀的字。
6月4日,天气晴
今天太阳很大,蝉在树上叫了一整天,数学课没有听懂,下午跑步的时候还晕倒了,很丢人。
但是醒来后见到了林安楠,她笑得很好看,原来还记得我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