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戚说:“...会了。”
沉默继续蔓延一阵,但比上一段结束的更快。廖今雪提议:“旁边有一条烧烤街,你想过去吃点东西吗?”
许戚以为自己出现幻听,怔怔地眨了两下眼睛,舌头差一点打结:“要。”
不管这个时候廖今雪说去哪里,他的回答可能都会是这个。
烧烤街距离酒吧只要穿过两条马路,许戚还没有骑到,浓郁的孜然和辣椒面的味道已经随着风扑鼻而来。摊前支了几张简易的折叠桌和塑料椅子,就这样简陋的环境,客人居然不少。
廖今雪锁好自行车,到摊前点了几根烤串,又问许戚要吃什么。
许戚还没有回神,一路上他都在为廖今雪突如其来的示好而发懵。被问到时,他随手指了几串,跟廖今雪面对面坐到塑料椅子,桌上还印着上一个客人留下的油渍,廖今雪全都擦了干净。
“你下班了会来这里吃烧烤吗?”许戚实在想象不到那个画面,忍不住问。
廖今雪把脏了的纸扔进脚下的垃圾桶,“我和同事来过一次。”
许戚暗暗猜测,也许是杜澜,同事里只有他和廖今雪的关系最好。
可是再好的关系,店里是‘杜哥’,到店外就是一声冷淡的‘同事’。许戚一边感到讽刺,同时又有怪异的开心。
他是同学,杜澜是同事,反正谁都不能够成为廖今雪的朋友。
老板端着烧烤上来,视觉和嗅觉顿时被盘上的烤串一同吸过去。许戚很少吃这种垃圾食品,陈芳给他的零花钱有限是一个原因。十三中附近开着许多类似的小店,每次放学许戚都能看见同学成群结队地往那边涌,可是没有人陪他一起去,这是第二个原因。
对话被打断,廖今雪没有继续说下去,把盘子朝许戚的方向推了一点,言辞简短:“趁热吃。”
这样的场景太诡异,学校里被众星捧月的廖今雪此时此刻就坐在他面前,陪他一起呼吸烧烤摊前浑浊的空气,一起吃洒满调料的烤串。许戚做梦都不会想到这种事情发生在自己身上,廖今雪说完后,他拿起一串烤鸡翅,辣椒面很呛鼻,味道却很好。
许戚一声不吭,吃的速度却很快。
廖今雪跟着吃了一点,即便是油腻腻的烧烤,他的吃相也很斯文。但更多时候,廖今雪只是坐着看埋头吃烧烤的许戚,眼底的光稍显暗沉,不知道在思忖什么事情。
盘子渐渐被空签子占据,许戚猛地发现自己居然吃完了整整一盘,难为情涌上前,廖今雪说:“许戚,我们聊一聊。”
一瞬间,许戚意识到廖今雪前面做的所有事情都只是这句话的铺垫。
他假装什么都不明白,“聊什么?”
“我知道不管我说什么,以后你还是会过来,”廖今雪开门见山,背景是嘈杂的烧烤摊,他的神情却让人联想到办公桌上的谈判,“我没办法阻止你,但是我希望你能听进去我说的话,这种地方不是你该来的,以后少过来。”
许戚忍着到嘴边的反驳,可是无论如何忍不下去,这对已经习惯隐忍的他来说是罕见的冲动,在廖今雪面前,许戚永远守不住乱窜的心思,“既然不是该来的地方,你又为什么要到那里工作?”
“我早就告诉过你,我需要这笔钱。”
可是这不是答案。许戚的心被紧紧拉扯,喘不过来。
他想要听的是廖今雪说出为什么需要钱的原因,而不是模棱两可的敷衍。
廖今雪注视许戚的双眼,直到将他看得心慌意乱,扭开视线,廖今雪的声音没有因此停下,逐字说道:“许戚,每个人都有自己不愿意分享给别人的事情,你也会有。就到这里为止,不要再问下去了。”
周遭喧嚣,廖今雪的声音不重,但有力。
许戚脑海中划过陈芳的脸,还有许诚幼小冰冷的身体,他放在膝盖上的手蜷缩了一下,被风吹得泛凉,“我明白。”
廖今雪但愿他真的明白。
烧烤吃完了,廖今雪去找老板结帐,付完钱脚步折回许戚身边,“该走了。”
可许戚迟迟没有动。
廖今雪蹙了一下眉心,在许戚看不见的角度流露一抹心烦,稍许复杂。晚风捎来许戚低落的声音:“那学校里,我们还要装作不认识吗?”
不知为什么,廖今雪有点想笑,他想告诉许戚那不是‘装作’,而是事实。他们根本就不熟。
可话到嘴边,变成了:“随便你。”
许戚的眼神亮了一点,连带整个人豁亮起来,灰蒙蒙的夜色下,他好像不再是白天那个见不得光的影子。
廖今雪定定凝视几秒,借着贫瘠的月光,他似乎第一次看清许戚的脸。烤串滋滋的油炸声不绝于耳,偶尔传来邻桌啤酒的碰撞,他们的视线在迷蒙的烟火气中交集,没有来得及完全对上,许戚已经仓促地别开脸,过去给自行车开锁。
留下慢了一拍的廖今雪停在原地,神色微深。
他有那么可怕吗?
许戚不清楚这个‘随便’指的是什么,廖今雪不解释,那他就可以曲解成任意含义。
走过六班的教室,许戚习惯性放慢脚步,透过后窗玻璃看向坐在最后一排的廖今雪,有时他的视线过于强烈,廖今雪转过头,眼中不再有从前拒人千里外的疏冷,他顿了一会,朝许戚颔首,算作淡淡的回应。
如果此刻有人回过头,就能惊讶地发现廖今雪竟然在和隔壁班最不起眼的许戚打招呼,简直比天方夜谭还要震惊。
还有的时候,他们在走廊迎面撞上,许戚鼓足勇气不低头,与廖今雪短暂地对视,谁也不开口,但是他们都知道这一眼背后的含义。
没有人发现他们之间的秘密。
许戚对现状感到久违的满足,躲在暗处里的老鼠终于朝出口迈近一步,有时还会被倾泻而下的阳光施舍,汲取到丝丝暖意。
他照例会在周六晚上去廖今雪工作的酒吧,但降低了频率,有几回被廖今雪发现,他们各自一言不发地移开视线,就像什么都没有看见。
在这方面,他和廖今雪培养出了怪异的默契。
生活很平静,陈芳一直没有发现许戚的谎言,高三末期,家庭的战争暂时告一段落。冬天正式入侵宁城,大街小巷都是穿着羽绒服和大衣的市民,校服也换成加棉的冬季外套,就和每年冬天来临时一样。
这段浮于表面的安宁,截止在一个寻常的下午。
许戚的日记本不见了。
第21章 “一别经年”
发现日记本丢失的那天,许戚翻遍书包所有口袋,找遍床头后的缝隙,房间每一个抽屉都被他翻动得杂乱无章,可是里面都没有他想要的东西。
日记本就这样凭空消失。
封皮上没有写名字,捡到日记的人一定会忍不住好奇翻看里面的内容。许戚仅靠想象眼前就一阵阵发黑,毫无疑问,这是比世界末日还要可怕千万倍的灾难。
更重要的是,里面除了记录他不可见人的心思,还贴满廖今雪的照片。
那些廖今雪在酒吧工作的照片。
许戚从不会在学校里拿出日记本,在贴上廖今雪的照片以前,他习惯把日记藏在家里。但有几次陈芳打扫房间,差一点就要发现床头的秘密基地,许戚害怕被陈芳看到里面的秘密,才决定随身携带。
日记本一直藏在书包最里层的袋子,如果不是特意翻找,根本找不到这个隐蔽的角落,更别提会自己掉出来。
唯一也就是许戚最不愿意接受的可能,有人趁他不在翻动过书包,偷走了日记。
许戚向老师询问了失物招领的地方,即便希望渺茫,他也不觉疲倦得蹲守了三天。
三天里,什么都没有发生,生活一切照如往常,可许戚的心已经被一根细绳紧紧地、高高地悬挂起来,随时都可能绷断,坠入深渊。
他祈祷最好的结果是被校外的人捡走,看也好,扔掉也罢,随便怎么处置都可以。或者是被他不小心放在哪个角落,只是碰巧忘记...这两种可能性都微乎其微,许戚每晚入睡前都在祈告不要被身边的人发现。
可是上帝没有办法平等地对待每个人的愿望。
这一天还是来了。
许戚背着书包走进教室,早读的声音稀稀拉拉,班长林安楠坐在讲台上维持秩序,下面的同学大多举着书本做样子。这样的情形大家见怪不怪,在许戚坐到自己的位置前,他都以为这只是一个普通的早晨。
“你看见布告栏上的照片了吗?”
“什么照片?”
“你等会去看就知道了,绝对是大新闻,真是想不到...”
前桌压低的说话声传进许戚耳朵,他还没有把书包放下,‘照片’两个字如一声平地惊雷,许戚浑身肌肉紧绷起来,压得心脏猛地一阵收缩,没有察觉到异样的前桌还在继续说:“真想不到,廖今雪居然是那种人。”
语气满是幸灾乐祸。
‘轰隆’一声,许戚陷入短暂的耳鸣。
后来聊天是怎么结束,老师是怎么走进教室,又是怎样开始上课,许戚一并没有印象。下课铃打响,坐不住的同学一窝蜂涌出教室,几分钟后和同伴叽叽喳喳地走回来,就像发现了新大陆一样,叫上新的同学出来围观。
消息就像是被传播出去的病毒,一上午时间已经传染到半个高三。
走廊的布告栏前围满人,除了张贴成绩单的那几天,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热闹过。
周遭充斥着议论声,或鄙夷或不敢置信。林安楠脸色发白地站在前面,朋友扯了扯她的袖子,“安楠,我们回去吧,廖今雪根本不值得你喜欢,谁能知道他会在校外干这种恶心的事情,知人知面不知心。”
“我不信...”
“可照片总不能是假的吧?”
林安楠还是重复:“我不信...怎么可能?”
她的声音已经不如第一次来的坚定。
不安的躁动持续了很久,突然在一瞬间按下暂停键,围观的同学齐头看向站在最外围的廖今雪,屏息等待这场骚乱根源接下来的行动。
廖今雪面无表情地望向贴在布告栏上的照片,窃窃私语像一条条蠕动的肉虫从四面八方钻进耳里,他迎着所有人的目光,走到布告栏前将照片撕下来,揉作一团。人群里,蒋明尖锐的声音穿透走廊,带来回声。
“廖今雪,我看你是做贼心虚了吧?”
廖今雪侧头移向蒋明,这张丑陋又陌生的脸上混肴着许多情绪€€€€妒嫉,鄙夷,得意洋洋。廖今雪冷声说:“我听不懂你的话。”
蒋明抱着胳膊走出来,周围人自动绕出一条空道,这更滋长了他的得意。廖今雪的平静在蒋明看来就是为面子负隅顽抗,他趾高气扬地讥笑:“你把我们骗了这么久也不道个歉吗?平时装成一副好学生的样子,让老班给了你多少优待?我记得这学期的奖学金马上就要颁下来了,你不觉得对认真学习的同学很不公平吗?每天晚上这么忙,估计你都没有时间复习吧?我真的有点好奇,你平时的第一名是怎么来的。”
廖今雪没有回答,周身冷气逼人,站在旁边的同学似乎被他的脸色吓到,低声嘀咕:“廖今雪藏得真够深,原来都不知道他是这种人,说不定考试也是靠了什么手段才拿第一,我就说嘛,哪有处处都这么好的人?”
暗示的种子一旦种下,所有人都会千方百计地寻找借口,哪怕再牵强,这一刻蒙上偏见的他们都能视而不见。
蒋明说:“照片都在这里,每个人都有眼睛,这还只是拍到的部分,谁知道你背地里是不是干了其他更龌龊的勾当。”
他就差将那几个污秽的字眼直接说出。
廖今雪走向蒋明,身高带来的差距使蒋明脸上闪过一道羞怒,廖今雪俯视他,逐字逐句说道:“不要把你的龌龊思想强加到别人身上,没有做过的事情,我不会承认。”
“谁知道你说的是真是假?”
“这句话原句送给你。”
蒋明噎了一下,他从来没有被人这样不留情面地反驳过,还是当着所有同学的面。他的气焰被廖今雪硬生生压下一头,一股气冲到脑门,憋红脖子,“廖今雪,你装什么清高?以为所有人都不知道你转过来的原因吗?我早从三中那里听说了,你那个赌鬼的爹天天往学校里堵你讨债,闹了不知道多少回,后来好像是被车撞死了吧?还是你们负全责。这些事情闹得沸沸扬扬,你在这个节骨眼上转学不就是为了逃避吗?你这个懦夫。”
伴随蒋明狰狞的叫嚷,廖今雪眼底一寸一寸冷了下去,淬着€€人的毒,他扯起蒋明的衣领,拳头青筋浮现,“把嘴闭上。”
“不装了吗?你继续演,反正...”
王老师挤进鸦雀无声的人群,朝剑拔弩张的两人发出一声中气十足的怒吼,打断这场闹剧,“廖今雪,还有蒋明,你们两个到我办公室里来一趟!”
许戚是从同学嘴里听到完整的过程。
林安楠回来以后恹恹地趴在桌上,朋友都过去安慰。许戚此时完全没有心思去关心林安楠的心情,他满脑子都是廖今雪,愤怒的廖今雪,被羞辱的廖今雪...缠绕在心上的绳子‘啪’的崩断,坠入无边无际的深渊。
蒋明很快就从办公室里回来,脸上洋溢着春风得意的笑容,半个小时后,廖今雪独自离开办公室,刚好被一个同学看见。回来后他立马告诉所有人廖今雪脸色阴沉得吓人,一群人围着一起猜测办公室里发生了什么事情。
许戚坐在角落听旁人议论,仿佛与这件事情毫无干戈,没有人能看见,他眼前的世界撕开了一个黑漆漆的洞。
后来不知道是谁先开始传,廖今雪的奖学金被取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