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戚蹲下来,脖子支撑不住昏昏沉沉的脑袋,耷拉着埋下来,喃喃自语:“如果你还在,是不是可以在这个时候陪我一起做决定?我们会是很好的朋友…兄弟,你说对吗?”
许诚是一个很好的哥哥。
他会在老师布置写家人的作文里用《我的弟弟》当题目,会把自己的零花钱拿出一半给许戚买好吃的,愿意带上他和自己最好的朋友玩耍,像一个永远值得依赖的小大人,活泼又有个性。
许戚不喜欢回忆这些事情,这些在许诚死后,变得越来越模糊的记忆。
这份珍贵的爱被他弄丢了,从那一刻开始,他永久的失去了被爱的资格。陈芳,许山,梁悦,甚至是最开始的林安楠,他只是想能得到一点点爱,可是这种珍贵的东西不愿意来到他的身上。廖今雪和他们一样,吝啬于爱他。
既然这样,当初又为什么要把他从深渊拉上来?
许戚蜷缩着身体,脑袋被酒精麻痹得一会想到那个,一会想起这个,全都搅和在一起。远处突然晃来一道刺目的白光,许戚眯起刺痛的眼睛,轮胎擦过地面碎石子发出独有的粗糙声响,一段无数次出现在他梦里,自行车断断续续的清脆铃声。
心被高高地抛起,松开,直直往下坠落进黑暗。
“你是不是有病?大晚上的蹲在路边干什么?”
自行车主稳住被吓得歪七扭八的车龙头,回头破口大骂蹲在路边的许戚,见他一点反应都没有,深夜一阵发怵,在越来越听不清的骂声里远去。
过了很久,许戚感到一阵知觉回笼,头脑热到发胀,双手双脚冰冷得好似才从水中抽出来。
他刚才在期待些什么?
晃晃悠悠地站起身,许戚双腿软绵绵使不上劲,走回去好像有点艰难。他回过头,许诚的影子已经消失在水面上,答案也不会在今天得到。
许戚累了,不知道是刚才那阵自行车铃声,还是回忆的分量压的他不能呼吸,他撑住地面,想要坐下来缓一缓,等酒劲散去再回家。
可是没等掌心压到路面上的碎石子,一股大力把他手肘朝外拉起来,许戚疼得拧起眉,转头望了回去,闯入一张让他瞬时忘记了一切的脸庞。
廖今雪的脸一半明,一半暗,隐在冷薄的月色中,一只手紧拽住许戚的胳膊,手背撑起青筋浅显的轮廓,快把骨头捏得作响。
“你怎么在这里?”许戚歪着头,哑声问道,可能是醉了的缘故,他居然觉得现在的情形有一点好笑。
廖今雪脸色晦暗发沉,“你刚才打算做什么?”
第57章 深渊
廖今雪的话好似一句不好笑的笑话,短暂的沉寂过后,许戚机械地拽了拽被钳制在他手中的胳膊,纹丝不动,“这和你有什么关系?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难道你在跟踪我吗?
许戚没能对着廖今雪的脸把这句话问出口。
廖今雪死死盯着他,重复了一遍:“你刚才打算做什么?”
许戚失声笑了:“你以为我想做什么,跳河吗?”
月色下,廖今雪的双眼盛着一层比晚风更冷的寒霜,隐隐作怒,“这种事情很有意思吗?玩一次还不够?”
“玩?”许戚呢喃着重复,“你觉得这是在玩闹吗?”
许戚没想过会在眼下的情形中再见到廖今雪,记忆和现实混在一起,分不清真假。黑潮潮的水,冷风往骨缝里吹,当时离开得毫不拖泥带水的廖今雪紧拽他的手,僵持在岸边。
明明是他丢弃了他,现在回来再说这些冠冕堂皇的话是为了什么?好心泛滥吗?
折磨完他,还要继续施舍一颗裹着剧毒的糖。
“松开。”许戚紧咬牙,一字一顿:“我想做什么为什么要经过你的同意?”
廖今雪不怒反笑,却是冷的,加重了虎口的力道,“只是不想你死在我面前。”
多好笑的一句话,许戚几乎要笑出声来,可喉咙里只能发出几道意义不明的气息,什么也不剩。
“怕看见为什么还要跟过来,你在旁边站了多久?不应该是我问你,这很有意思吗?”
刚才他差点被自行车撞到的一幕,廖今雪也看见了吗?
他是否也和他一样,想起那段他们共同想要删除的回忆。
许戚的胃在痉挛,空腹喝酒的弊端在这个时候不合时宜地出现,他难受地屈身,胳膊被廖今雪高高擒起像拽着一根没有感觉的物品,即便看见许戚的痛苦,廖今雪也仅抽了一下眉心,居高临下地注视。
“你就准备这样跳下去吗?”
廖今雪故意曲解许戚的痛苦,似乎这样就能凸显他的清醒,与众不同。
许戚混沌的大脑经风一吹,不知为何冷静,他推开廖今雪的肩膀,这股让他厌烦、想要避开的气息,“我说过不会再出现在你的面前,为什么…你为什么还要回来?”
廖今雪一步步逼近,“你不应该高兴我回来吗?”
许戚不受控制地后退,似哭非笑:“高兴你的施舍吗?我不是垃圾桶,不是什么垃圾都照收。廖今雪,你以为我还会像以前那样求你回头吗?”
沉如墨水的夜色打翻了廖今雪脸上的冷静,浮出一丝细微的裂痕,他低垂脖颈,气息打在许戚冰冷的脸颊,像一记带了刺的鞭子。
“撒谎。”
冷厉的两个字碾在许戚方才划分的界限上,不知道为了说服谁。
廖今雪靠近的唇即将触碰到,许戚心尖一颤,摇晃的脚跟踩空了后方的草坪,身体直向后倒去,拽住他手臂的廖今雪抱着他一同翻滚而下。
锋利的石子和草叶刮过耳边,夜空与泥土在眼前交替。短短几秒里许戚什么都没有想,呼啸的风刃中,又仿佛把这段时间以来的种种走马灯般闪过脑海。
静止之后,躺在水泥板上的四肢被辗过一样疼,廖今雪压在他身上,凌乱的发丝沾了草屑,挡住眼前阴鸷的暗芒,再不见刚才的斯文与镇定。
“一个人不够,你是想我陪你一起吗?”
两道粗喘在黑夜中起伏,许戚麻木的四肢渐渐涌回气力,后脑下还压着廖今雪的手掌,他就像触电一样,把身上的廖今雪重重地推开。
许戚也不清楚自己用了多少力气,只见廖今雪不稳的身形朝草坪倒去,夜色中,传来一声压抑的闷哼。
许戚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想要后退,低下头却看见身后一片无垠的河水,霎时,双腿发软就要朝地面栽倒,许戚咬死后牙,用最大的信念克制住了在廖今雪面前瘫软。
胃里的酒在翻滚中冒起酸味,呛着干涩的嗓子眼。恐惧,疼痛,恶心,许戚忍不住偏头干呕起来,没有去看倒在地上的廖今雪晦暗不明的神情。
“这样就恶心了?”
廖今雪冷声问道。
许戚擦着嘴角,浑身无力地泛疼,胃里也是,可看着黑漆漆的水面,他突然笑了,“你知道吗?我刚才发现了一件事。”
“回答我。”
“廖今雪,你比水还要让我厌恶。”
廖今雪脸上出现一瞬间的裂痕,他从草坪上站起身,眼尖地瞥见了许戚包了创可贴的右手掌心,狼狈倏然褪去,变为冷笑:“你难道真的去割了条一模一样的口子?”
许戚低头看向沾了泥土和草屑的掌心,现在想来,情绪失控下的他做了一件彻头彻尾的傻事。廖今雪已经认定他在嘴硬,但许戚只是收拢了掌心,阻碍廖今雪如炬的打量。
他不后悔。
“是又怎么样?我说过欠你的我都会还,就算没办法替你承受当年的一切,但弄出一条疤不难。我害了你,你也骗了我,现在,我们可以两清了。”
任何反驳都会被廖今雪当作垂死挣扎,是他玩欲擒故纵的证据,所以许戚选择了承认。
他学着廖今雪,在他们之间刻上一条赤裸裸的红线。
廖今雪试图在这张脸上寻找到强撑的蛛丝马迹,证明他在撒谎。可是许戚直视他的双眼,没有一丝一毫退意,廖今雪心底一直绷着的那根弦突然断了。
“你还不清,”廖今雪灼灼地逼视许戚,嗓音发哑一句接一句,“你不可能还清,我不允许。你以为这是什么可以换来换去的游戏吗?我受到的那些恶意,难道一刀就能勾销?”
许戚胸膛在激烈的压制中上下起伏,呼吸变得艰难,“那你现在在做什么?把我丢掉,然后勾勾手指又想让我回来吗?”
廖今雪跨步朝他走来,许戚几乎没有任何犹豫,不管还在发颤的双腿就往河边后退,鞋子跟与河面只剩一尺之隔。
“你再靠近一步,我真的会跳下去。”
廖今雪停下,脸色阴沉得吓人,“你别再闹了。”
“我从开始就说过,这不是玩闹,”许戚明明在笑,可风一吹,有温热的液体不受控地模糊了视线,“廖今雪,你知道吗?我一直都记得高中的时候,你在岸边叫我上来的那个晚上,甚至后来做梦都是这个画面,忘也忘不掉。你说得对,我是一个懦夫,连喜欢和恨也不敢分清,那你呢?难道最后你遭受的一切全都是我一个人的错吗?为什么偏偏是我?”
不给廖今雪回答的机会,许戚继续说道:“因为你知道我最好欺负,最好骗,你也是一个懦夫,所以只敢挑我这个不会反抗的人来报复,是不是?”
这番话不知是戳中了廖今雪最隐秘的心思,还是许戚此刻摇摇欲坠的模样太惊心。廖今雪沉在黑夜中的身影犹如一具雕塑,只能隐隐窥见他脖侧与手背凸起的青筋,一言不发。
酒精刺激肾上腺素的分泌,许戚的头脑几乎从来没有那么清醒,连痛楚也是。
“廖今雪,我承受不起再被你骗一次的风险。”
他怕了,怕到不敢继续爱眼前这个人。廖今雪从许戚的眼里明白了这点,本该是他想要的结果,可是此刻为什么没有带来一丁点喜悦?
廖今雪倦怠地闭了闭眼,眼前这一幕比任何电影桥段都要荒唐,他伸出了手臂,哑声说:“许戚,回来。”
“除非你离开,不然我会一直站在这里,站一整晚。”
“你疯了吗?”
许戚反问:“这不是你希望的吗?”
廖今雪哑口无言。
他败了,再这一刻他的的确确地败给了许戚。
见廖今雪竟在沉默之后再次抬脚,许戚心惊之余就要往身后退,后脚跟再次踩空的前一秒,他被扯进了一个怀抱,鼻尖萦绕上熟悉的香气,和已经许久没有感受到的独属于廖今雪身上的气息。
许戚在廖今雪怀里怔然地僵了一会,等他反应过来,开始拼命地挣脱,竭力拍打廖今雪的后背,但是没有任何作用。
廖今雪双臂紧紧地将他桎梏住,许戚所剩无几的力气也在挣扎中耗尽。他双腿发软,几乎全身都压在廖今雪身上,泪水就和决堤一般,失控地涌出。
“别再来这里。”廖今雪嘶哑的声音在头顶响起,竟透着一丝干涩。
许戚扬起的手一僵,揪住了廖今雪的衣领,颤抖的掌心已经没有任何力气,只要轻轻扭头就能挣开,但廖今雪没有这么做。
“你到底要我怎么办?你想要我怎么办......”许戚埋下头,双肩难以自控地一下下抖动,他也不想,只是控制不住,“廖今雪,你到底明不明白,喜欢不是高高在上,也不是像逗狗一样想给就给。”
廖今雪望着远处昏暗的夜空,一股湿意在胸前的衣服晕染开,渗入心脏的位置。许戚的声音来自很远很远的地方,从浑浊的水里,从一个和今天一样,寻常又寂寥的夜晚。
“我再也不想看见你。”
陡然一疼。
耳边响起一阵裹挟风声的车铃,廖今雪被夹入这段遗忘在草屑与尘土中的记忆。
自行车跟在少年奔跑的身影背后,静悄悄躲在暗中,那个身影一寸一寸没入黑压压的水里,他眼前突然什么都看不清,待反应过来,脚踏板已经踩到最深处,冲上前,按响车铃。
少年时的许戚回过头,苍白的脸上挂满茫然的泪痕。
那一刻,廖今雪听见自己的心跳震耳发聩。
“你要上来吗?”
许戚的身影朝他缓缓靠近,爬上草坡拽住了他的手,湿的,直冒冷气。他紧紧把他往上拉,即将上岸的一刻,平静的河水突然化作张牙舞爪的怪物,叫嚣着,咆哮着,把他死死拽着的许戚一口吞噬。
任凭他如何叫喊,都没有回应。
他松开他的手,坠入深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