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早天还没完全亮,楼外就已经有一堆人开始了奔走忙碌,不仅仅是工作人员,还有前来观摩学习的很多配角。
“小李!去把窗户遮光膜再检查一遍!”
“来来来,楼道模型顶灯打开!”
这幢别墅已经经过了相当大的改造,从外部看最明显的变化就是门前放置着一个集装箱似的模型,与屋檐紧密贴合€€€€那是一个仿公寓楼的楼道段落模型,从内部看完全与公寓式的走廊没有区别。
《寻灯》剧本中,方至毕业成家后,一家三口所住的房子只是一间工薪阶层买得起的普通公寓,而之所以能放在别墅区拍,主要是因为涉及家庭的几场戏都是内景,所以只需要将别墅内部布置稍作调整,后期再将内景片段和在真正的公寓楼外拍摄的小区空镜进行衔接,就完全可以移花接木。
别墅一层里的所有家具都已经变了样,厨房和客厅被隔开,通往二层的楼梯被移动墙纸遮住,已经完全看不出上下层的构造。
二楼的主卧也修改了部分布置,客卧打造成了粉嫩的儿童房,三楼则不作为拍摄场景,被安排成了临时化妆间、更衣室和休息室。
此时,三楼化妆间内。
许意和宋野城都被围在镜子前按部就班地做着妆发。
许意的栗色卷发被临时染成了黑色,松松在脑后绾成了髻,鬓间随意垂下两缕,是一个十分居家的造型。
宋野城没有太多要打理的地方,只把头发随便吹了一下,黑色高领毛衣外套了一件咖啡色麂皮大翻领的夹克,下身则是深色牛仔裤,是个比较常规的上班族打扮。
“野城哥哥,你怎么不涂口红呀?”
宋野城身边,一个六七岁的小女孩抓着椅子扶手、瞪着水汪汪的大眼睛好奇地问道。
她叫徐妙,也是这部戏的演员,饰演的是方至刚上小学的女儿方乔。小姑娘不仅长得格外灵动,天分也极高,小小年纪就已经参演过不少电影电视剧,还拍了几个家喻户晓的广告。
这会儿化妆师正在给宋野城修眉毛,宋野城脑袋动不了,只能用眼珠往她那边瞥,笑着逗她道:“叫什么哥哥?不是该叫爸爸么?”
徐妙的妈妈也在化妆间,听到这话在一旁笑得不行,而小姑娘倒是思路无比清晰,有模有样地教育道:“还没开始拍呢!戏里才能叫爸爸。”
她那一本正经的模样实在可爱极了,惹得一众化妆师造型师和助理都忍俊不禁。
正在这时,化妆间的门被轻轻推开,宋野城敏锐地从镜子里捕捉到了那个身影,顿时眸光一亮:“白老师?”
所有人立刻回头看去,随即纷纷热情地叫着“白老师”打起了招呼。
江阙刚才在楼下就经历过了这么一轮,现下已经适应了不少,点头回应着反手关上门,自然而然地走到宋野城身后,看向了化妆镜。
宋野城在戏中的形象和他平时的差别还是挺大的,镜中的他少了许多一看就让人很有距离感的高端公子气,取而代之的是属于普通人的随意柔和。
但还是很帅。
江阙心想,这种骨子里的英俊气质与穿着打扮关系不大,哪怕是披着破麻袋恐怕都一样好看。
“妈妈,”徐妙凑到了妈妈旁边,自以为很小声实则音量颇高地问,“为什么每次拍电影都有这么多老师?宋老师、庄老师、许老师、白老师……怎么全都是老师啊?”
圈里一贯都是这么客套称呼,稍微有点地位的统统都会被称为老师,但这对认为“学校里讲课的才是老师”的孩子来说不太好解释,以至于她妈妈也语塞了片刻,而后才得体地答道:“因为他们都很厉害啊,厉害的人才能给别人当老师。”
小姑娘恍然大悟地点了点头,忽然转头看向江阙:“那白老师应该最厉害啦?”
所有人都是一愣,站在一旁的豆子饶有兴趣地问:“为什么?”
小姑娘理所当然道:“因为其他老师都叫他老师,他是老师的老师啊!”
众人顿时失笑,她妈妈刚准备给她解释“各位老师之间互相也可以这么叫”,就听宋野城肯定道:“真聪明,白老师就是最厉害的,我们演的故事都是他写出来的。”
小姑娘果然露出了“哇!”的表情,眼中仿佛闪出了小星星,眨巴着看向江阙道:“原来你是语文老师!”
江阙:“……”
“噗!”许意实在撑不住笑出了声,按着眼角道,“不行了不行了,妙妙你快别说了,我鱼尾纹都要笑出来了。”
正巧这时,庄宴上楼来催妆发,得知很快就能完成便点了点头,招呼徐妙跟他下去先走一遍位,顺便给她提前讲讲戏。
小机灵鬼一走,化妆间顿时安静了不少,宋野城从镜中看向江阙,随意问道:“怎么来这么早?不是说要晚点么?”
江阙走到一旁空位坐下:“正好醒了,也没什么事,就提前过来了。”
“你这觉也太少了吧?”宋野城顺口接道,“昨晚搞到那么晚才睡,这才几点就醒了?不会是我起床把你吵醒了吧?”
此话一出,整个化妆间仿佛电影卡顿般定格了一秒,紧接着所有人都若无其事地继续起了手中的工作,但内心却掀起了惊涛骇浪€€€€
许意心想:什么玩意儿?他们俩各住一幢楼怎么吵醒?难道昨晚我走了之后宋野城没走?
其他工作人员心想:卧槽这什么虎狼之词?什么叫“昨晚搞到那么晚”?什么叫“起床把你吵醒”?这信息量也太大了吧?!
豆子心想:我的妈呀城哥你可真会说话!为什么好好的一个合住被你说得那么不对劲儿?!
空气中弥漫着古怪的气息,而江阙压根没察觉到那话有什么问题,淡淡答道:“没有,自然醒的。”
周遭数个按捺不住的腐女之魂已经原地燃烧出了熊熊烈火,而宋野城仍在浑不自知地往里添柴:“腰还疼吗?”
轰€€€€!
整个化妆间无声爆炸。
许意瞪圆了双眼,化妆师手里的眉笔差点折断,豆子险些一口气没喘上来被自己的口水呛死。
满场气氛诡异到了极点,而江阙虽然隐约感受到了这份诡异,却全然不明缘由,带着些莫名道:“……不疼了,昨晚只是坐太久了而已。”
对于正在高速公路上风驰电掣的资深腐女而言,这话简直就是几颗加粗放大的巨型文字炸弹,瞬间在空中“砰砰砰砰”爆出了几朵绚烂的蘑菇云€€€€
什、么、太、久、了?!
好在这屋里还有仅剩的一个清醒的人。
豆子双目惊瞪,赶紧十万火急地窜上云梯救火,以无比扭曲的笑容扬声挽尊:“€€€€白老师啊!您可不能总这么熬夜码字啊!每天在电脑前一‘坐’就‘坐’那么久,对腰多不好啊!”
江阙被他吓了一跳,宋野城也被那俩刻意加重的“坐”字搞得一头雾水,从镜子里莫名其妙看了他一眼,被豆子回以“大哥我求求你可千万别再说话了”的表情。
化妆间内就这么洋溢着诡异而又和谐的奇妙气息,所有人憋笑憋到内伤,终于在口轮匝肌和口角提肌双双濒临抽搐前,完成了宋野城和许意的妆发。
*
今天要拍的几场戏都是方至成年后与妻女相处的家庭戏,是主线“寻灯”开启前的铺垫,在正片中处于片头五分钟的位置,会是电影真正的开端,而江北在山区拍完的那段“少年过往”则会以回忆的形式用闪回镜头进行插叙。
此时外面天光已经大亮,而准备拍的几场却其实都是“夜戏”,因此别墅一二两层的窗户都被贴上了可拆卸的强效遮光膜,营造出了夜幕降临的氛围。
内景拍摄场地有限,根本不便围观,庄宴大手一挥将前来“观摩”的无关人员都清了场,这才开始了正式拍摄€€€€
夜色四起,华灯初上。
万家灯火和车水马龙装点出了漆黑天幕下的城市夜景。
城市角落某间再寻常不过的普通公寓内,暖黄灯光伴着厨房传出的呲啦炒菜声,将一方小天地烘托得忙碌又温馨。
“咔哒”一声家门开启,一个小小的身影率先挤进了屋内:“妈妈€€€€!”
放学回来的方乔兴奋不已,怀里抱着个大盒子飞奔向厨房,紧随其后进门的方至拎着女儿的书包站在玄关“嘶”了一声:“哎,换鞋!”
然而小姑娘根本无心理会,火箭似的一溜烟冲进了厨房,方至只得无奈地笑着摇了摇头,将女儿的书包放上鞋柜,低头换起了拖鞋。
厨房中€€€€
“妈妈你看!”小姑娘兴高采烈地捧着个保险箱似的金属盒子,盒上印着卡通简笔画,从外观看不出内容。
正在炒菜的乔敏偏过头,疑惑道:“这是什么?”
小姑娘神秘地咧嘴一笑,在乔敏眼前将盒子打开,只见里面呈阶梯状拉开了三层,满满摆放着各色彩笔、蜡笔、彩色铅笔、油画棒和不少绘画工具,看上去竟是个精装绘画礼盒。
“爸爸给我买的!我们学校要办画画比赛,我报名了!”方乔骄傲道。
乔敏有些意外,转而笑到:“那你可要好好画啊。”
“嗯!”小姑娘坚定一点头,合上礼盒又一阵风似的窜了出去。
客厅传来方至勒令她“快去换鞋”的催促和小姑娘银铃般的笑闹声,不消片刻,脱了外套换好拖鞋的方至走进了厨房:“不是说等我回来再弄吗?怎么都炒上了?”
他走到水池边洗了洗手,随便甩了两下,转身凑到了灶台前:“我来吧?”
“得得得,闪一边去,”乔敏嗔笑着用手肘把他挤开,“你看看这都几点了,等你回来再洗再切再下锅,我们三个不得饿傻了?”
方至笑着不反驳,随意靠在灶台边道:“这不是顺路去了趟超市嘛,周末人多,你都没看到那队排得有多长,我俩挤了快一个小时才出来。”
提到超市,乔敏立刻想起了刚才方乔手里的绘画礼盒,转头往外瞥了一眼,稍稍压低了音量道:“哎,就她们学校那小打小闹的比赛,你给她买那么专业的工具干什么?花了多少钱?”
那精装礼盒一看就价值不菲,而乔敏和许多工薪阶层妻子一样,也是个精打细算的主。
“啧,没多少钱€€€€”方至又是无奈又是好笑,“超市正好打折呢,不到三百。”
乔敏满脸“哟呵你可真敢说”的表情:“这给你厉害的?还‘没多少钱’,三百都够买好几天菜了好吗?”
“哎哟€€€€”方至连忙揽着她的肩晃悠着哄劝,“这不是女儿难得这么感兴趣嘛?你别说,我觉得她还挺有天分,说不定以后培养培养还能当个画家呢。”
乔敏含蓄地白了他一眼:“得了吧,人家是情人眼里出西施,我看你是爸爸眼里出神童。”
“哟?”方至连忙顺杆往上爬,掰过乔敏的脸笑嘻嘻道,“那快让我好好看看我们家西施。”
“嘁,”乔敏终于忍不住笑出了声,拍开他的手,朝旁边烧好的板栗鸡丁和基围虾努了努嘴,“别贫了,赶紧把菜端出去,然后过来拿碗筷。”
“得嘞!”方至从善如流领命,转身端着两盘菜出了厨房。
客厅内€€€€
餐桌上摆放着已经准备好的三菜一汤,暖融融的灯光从头顶洒下,一家三口围坐在桌边吃起了晚餐。
“妈妈,我是7月22号生的对吗?”
方乔原本叽叽喳喳地说着学校里发生的事,不知怎的突然来了这么一句。
这其实是再寻常不过的一个问题,可乔敏闻言却是一愣,甚至还匆匆看了方至一眼,只见方至连忙替她应声道:“嗯,对,怎么了?”
小姑娘噘了噘嘴:“我说我是巨蟹座,姚姚非要说我是狮子座,22号明明就是巨蟹嘛!23号才是狮子座呢!”
方至从小就对命理这些东西敬谢不敏,哪里会关注什么星座,但面对女儿他的态度还是柔和依旧,只一边剥虾淡淡笑道:“你管那些干嘛,那都是胡编乱造的。”
“不会啊,星座可准了呢!”
小姑娘似乎对此很感兴趣:“你知道汪小毅为什么天天哭鼻子吗?€€€€就因为他是双鱼座!星座说双鱼座最多愁善感了!”
“得了吧,还多愁善感呢,”方至颇觉好笑,“他那明明是贪玩赶不完作业才急哭的。”
说着,他随手将刚刚剥好的满满一碗虾仁递到了女儿手边,又把蘸料也往她那边推了推:“赶紧吃饭,这小嘴叨叨叨的没完了还。”
这一刹那,眼前场景与十几年前山村小屋中的情景发生了奇异的重合,仿佛眼前盘中盛放的并不是虾而是鸡汤,而方至递去女儿面前的虾仁也变成了汤勺中那颗黄澄澄的鸡蛋。
仿佛是预感到了什么,方至倏然转眼看去,果然见乔敏的目光刚从那碗虾仁上收回,面色稍有变化,但却什么也没说。
莫名的一丝歉疚在心底滋生,方至不动声色地伸手将那盘已经不剩多少的虾拉到了面前,拿起一只佯作无事地对乔敏笑道:“来,我给你剥。”
晚饭后€€€€
电视里播放着热闹的少儿节目,方乔跪坐在沙发前迫不及待地打开了新买的画笔、趴上茶几,在礼盒附赠的简笔画半成品画册上涂涂画画了起来。
方至帮着乔敏收拾洗刷好了碗筷,回到客厅坐到女儿身边陪她画画,时不时出声提点两句,在女儿似懂非懂的目光中握着她抓笔的手给她示范:
“你看,眼珠可以画大一点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