热搜预告 第28章

那时的江阙就好像已经将与人保持距离当作了一种本能,仿佛那能为他提供一层无形的保护壳、让他获得某些暂时的安全感。

然而此时此刻,江阙的后背牢牢贴着他的掌心,几乎将自己的全部重量都交给了他的双手,这种放松、慵懒、甚至可以称得上是依赖的姿态与先前的反差着实鲜明,以至于宋野城不由自主就回想起了当初在表演课上听过的一段话:

“……很多时候肢体比语言更能准确传达内心的感受,它的尺度反映着心理距离的远近,而它的细微变化,往往代表着一方潜意识中对另一方态度、情感的悄然转变……”

原本平铺直叙的理论性话语,在此刻却仿佛化为了一缕悠扬的旋律,变得既轻盈又悦耳,如温泉般流过宋野城的耳廓、心头,继而浮上唇角,令那轻抿的唇瓣勾出了弯弯一盏月牙。

他们都没有说话,但却又好似无声胜有声般,在这狭小而静谧的阶梯上,在这温柔笼罩的灯光里,悄然融化了某块竖立已久的无形屏障,朝彼此靠近了那看似微不足道、却又弥足珍贵的分毫。

第29章 厄运

都说春雨贵如油, 但银岭的这场春雨却偏偏像是富商大贾开仓放粮般,慷慨阔绰地连着下了好些天。

好在电影拍摄并不像砌砖盖楼,非得按照严格顺序从底到顶一层层盖起, 它更像是拼图, 把整个剧本拆分成无数图块,最后通过剪辑加工拼凑成完整的一幅,过程中先拍哪些后拍哪些都很灵活,哪怕上来第一场就直接拍结局也没什么问题。

所以既然天气暂时不适合拍外景,庄宴就干脆把后面的内景戏往前挪了些,尤其是能在山庄取景的内景戏,都直接拎到了这些天来拍。

别墅区1号里的戏还有几场没拍完。

这几场本该和上次那些家庭戏连续拍摄, 但因为那天晚上许意和徐妙有一场母女戏要去市里预定好的场景拍,而当时齐先韵又还没到银岭,所以剩下的几场才被顺延至今。

这几场戏在剧本中的时间跨度比较大, 其中最近的一场衔接的是宋野城和齐先韵在天桥拍的那场初遇€€€€

方至那晚回家后就已经把算命先生忘到了九霄云外, 毕竟那对他而言不过是个走在路上无足轻重的小插曲,连费点脑细胞去细想都觉得没必要。

他比较在意的还是工作调动的事。

不过他并没有立刻跟乔敏商量, 而是先在女儿临睡前开玩笑般问了她一句:“宝贝,如果有个很好的学校, 但是离家很远, 需要转学去别的城市,你愿意去吗?”

小姑娘压根就没好奇“很好”的学校到底有多好,只问:“你和妈妈也去吗?”

方至假设道:“如果爸爸去,妈妈不去呢?”

小姑娘撇嘴想了想,很快便忧虑道:“那妈妈一个人在家多孤单啊?我也会很想她的。”

方至认同地点了点头, 又道:“那如果爸爸妈妈都去呢?”

这回方乔思考的时间长了不少, 表情也严肃了许多, 眼珠缓缓左转右转了半天,终于还是皱眉道:“我们能不去吗?”

“为什么?”方至道。

小姑娘老神在在地叹了口气:“我要是转学了,汪小毅肯定又要哭鼻子,姚姚也会舍不得我,我的好朋友都在这里,学校里的老师我也都很喜欢,还有门口的门卫孙爷爷,楼下卖豆脑的小花阿姨……我要是走了,不就见不到他们了吗?”

听到这番话,方至沉默了良久。

半晌后,他忽地释然般轻笑了一下,因为他居然发现,他从始至终纠结的问题其实根本就不是重点€€€€

人们形容一个人在某地长久生活时,总爱用“扎根”这个词。

这个词其实很精准。

当一个人在某座城市生活久了之后,会渐渐熟悉这座城市的每一条街道、每一幢建筑,会在很多角落留下自己走过的痕迹,与周围的人产生千丝万缕的联系,发生各种各样、或长或短的故事。

那些足迹、人脉、故事就像是从体内抽出的根须,将一个人与一座城紧密相连,令他在听别人提起这座城市时,想到的不仅仅是一个地名,而是如雪花般纷至沓来的、充满欢笑泪水的回忆。

所谓“乡情”大抵就是由此而生。

方乔从记事时起就在这里长大,即便如今的她还只能算是棵小树苗,但却也早已在这座城市生出了细嫩的根须。

带她离开便等同于是在斩断她的根须,无论将她移栽去何处,根须折断时必然是会痛的。

这些割舍在大人看来或许只是换取优质生长环境的代价,是有利的、值得的,但事实上,值不值得又究竟应该由谁,以怎样的标准去定义?

如果只是一厢情愿地替她认为值得,替她做出决定,那何尝不是一种自我感动的、无视对方意愿的“为你好”?

想通这些之后,方至没有再多说下去,他轻柔地拍了拍方乔的脑袋,给她掖好被子后轻轻道了声晚安,而后便转身离开了她的房间。

*

这一场结束后,剧本中所有发生在这间公寓里“暴风雨前宁静”的部分都已经完成。

因为剧情的突然转折,方至的人物状态将发生巨大的变化,除了内在的心理变化之外,最直观的就是他外形上的改变。

此时,三楼化妆间中。

宋野城和徐妙都坐在化妆镜前,为下一场戏做妆容调整。

下一场齐先韵也有戏份,只不过他的妆发和在天桥那天无异、比较简单,刚才趁着他们拍上一场时就已经做完,所以此时正坐在旁边,一边和助理闲聊一边等着他们。

宋野城的服装已经从先前的暖色调换成了冷色调,化妆师Daisy正在他身边给他改妆。

看着自己手下逐渐成型的妆容,Daisy纠结了一会儿,忽然意味不明地皱了皱眉:“宋老师,我都要开始怀疑自己的化妆水平了。”

宋野城顶着一张被妆容渲染得苍白消瘦的脸从镜中看向她:“为什么?”

“我明明是奔着沧桑憔悴化的呀?”Daisy拿着粉刷满脸哭笑不得,“结果现在看着还是这么帅,这可怎么办哦?”

周围人都忍不住笑了起来,旁边座椅里的徐妙刷拉一下好奇地扭头过了头,宋野城察觉到她的目光,也转头看去,冲她抬了抬眉:“怎么样,帅吗?”

徐妙一本正经地盯了他片刻,为难地嘟了嘟嘴:“嗯……好像和之前不一样了,但还是……有点儿帅!”

她这句“有点儿”把人逗得不行,满屋子都乐得前仰后合,旁边的齐先韵满脸爷爷看孙女般的慈祥笑了半天,逗她道:“什么叫‘有点儿帅’啊?”

徐妙冥思苦想般转着眼珠:“嗯……不拍戏的时候是‘超级帅’,拍前面那些的时候是‘帅’,现在是‘有点儿帅’!”

江阙坐在宋野城身后不远处,听着徐妙这番话,看着镜中宋野城的妆容,不得不承认虽然她的形容不那么准确,但阶段划分得还是挺清晰的。

如果说平时的宋野城是那种自带贵公子气的英俊潇洒式的帅,那么他先前扮演方至时的妆容就是那种遮掩锐气后平易近人的帅。

而现在的他,被偏白的粉底浅化了肤色,两腮和眉骨下都扫上了修容,阴影造成的深陷感使他的轮廓更加棱角分明,再加上下颌多出的一层胡茬似的青灰,看上去就带了些成熟、坚硬又冷峻的味道。

帅还是帅,但帅出的气质已然不同。

这种气质和之前相比多少有些冷硬,在成年人看来会觉得这是一种历经打磨的厚重感,但在孩子看来或许就有些过于严肃了,所以徐妙才会有“还是帅,但不如之前帅”的感觉。

江阙自顾自地琢磨着,都没发现宋野城早已从镜中看向了他:“白老师?”

“嗯?”江阙这才回神。

宋野城道:“你觉得呢?”

江阙一时没能明白他问的是“觉得”什么,便听旁边Daisy道:“对啊,白老师觉得呢?现在这个妆能行吗?会不会不够憔悴?要不我再继续调整一下?”

江阙站起身,走到宋野城身后,双手搭在椅背上,在镜中把他的妆容又认真观察了一遍,这才回答道:“不用,现在这样就很好。憔悴本来就不是单靠化妆表现的,需要神态表情的配合,等他入戏以后状态会和现在完全不一样,那时候效果才能出来。”

这番话就相当于在说“不用担心,他这是还没开始演,等开始演你就知道有多到位了”,惹得宋野城忍不住暗自愉悦了一下,心说他对我演技还挺有信心。

Daisy似懂非懂地“哦€€€€”了一声,但看表情似乎还不是很确信,宋野城见状揶揄一笑,像是要帮江阙的话做证明似的,随手打了个响指:“来,给你变个魔术。”

Daisy还没来得及问什么魔术,便见宋野城已经对着镜子闭上了眼。

三秒后。

宋野城轻轻掀起眼帘,却又没有完全睁开,像是乏力般只抬到约莫五分之四处,眸底的神采散去了大半,仅余丝丝缕缕失望和颓然交织的情绪。

那一瞬间,整个化妆间的空气都像是陡然静止了一般,距离他最近的Daisy甚至情不自禁屏住了呼吸。

然而这还不是全部。

除了眼中的情绪外,宋野城眉头自然低垂,双唇微微轻启,仿佛面部的每一块肌肉都配合着松了力道,唯有侧颊包裹的下颌骨现出了明显锐利的线条。

短短几秒间,屋里所有人都被他带入了一种凝重、压抑又彷徨的氛围,胸口像是压上了一块巨石,一点点掠夺着所剩无几的呼吸。

就在他们逐渐沉浸于这种氛围,几乎都要忍不住开口劝慰他时,宋野城倏而挑眉一笑,刹那间所有神采尽数回归:“怎么样,这回放心了吗?”

Daisy如梦初醒般狠狠一拍手,长舒一口气捂着胸口道:“天哪,我刚都快喘不过气了!这哪是魔术?这简直就是邪术吧?我现在觉得化妆都是多余的,直接给你全卸了都行!”

这倍显夸张的说法丝毫也没能让宋野城不好意思,毕竟别的事不敢说,论演技他还真就从来没虚过。

不过他也没去接这话茬,而是视线一转,从镜中看向了江阙,眼中熠熠光彩仿佛孔雀开屏,屏上刷刷写着四个大字€€€€

我、厉、害、吧?

江阙差点被这眼神逗笑,好险才压住了上扬的唇角,但藏在眼底的笑意却怎么也兜不住,稍不留神就从眼梢满溢了出来,继而就那么分毫不差地、被镜中的宋野城接了个正着。

*

妆容完全修整好后,所有参演人员和工作人员纷纷下到二楼卧室,为即将开始的拍摄做好了各自的准备€€€€

《寻灯》的转折出现公司调任事件之后。

当晚从方乔房中离开后,方至就已经完全打消了带她转学的念头,他甚至干脆就没和乔敏提起这件事,第二天上班时直接答复领导,婉拒了这次调任的安排。

这件算不上风波的小事就这么被他翻了篇,生活很快重新回到了正轨,上班,下班,买菜做饭,接送女儿上下学,和从前一样虽不算多么精彩,却也平静温馨。

然而,就在他以为生活会就这么一直安稳下去时,命运却和他开了个巨大的玩笑。

那是一个周末的下午。

方至和乔敏都在各自公司加班,方乔原本在少年宫上她的绘画课,不料老师中途临时有事提前结束了课程,她便就近去了少年宫附近乔敏所在的公司,准备等她下班后一起回家。

乔敏从事的职业是样板房装修设计,那天刚巧要去一处新楼盘做设计前的数据统计,见方乔来了便带她一起去了目的地,打算收工后从那里直接回家。

变故就是在新楼盘里发生的。

就在乔敏和同事忙于样板房的测绘事宜时,独自在旁玩耍的方乔从尚未完全封闭的八楼阳台坠落,当场身亡。

这突如其来的厄运如晴天霹雳般,将原本平静的生活击得粉碎,剜骨锥心的疼痛和沉重巨大的打击令原本对未来充满希望的方至在短短几天内便已形销骨立、憔悴不堪。

*

深夜,装修粉嫩的儿童房中。

床头灯的微弱光线堪堪笼罩着床边一隅,而在房间角落、微光无法触及的地方,方至穿着很久没换的衬衣,单腿弯曲坐在墙根,垂眸凝望着手中的相框。

旁边的烟灰缸里堆满了脏乱的烟头,皱巴巴的衬衣歪斜着耷拉在身上,他的胡茬已经很久没刮,苍白消瘦的面容将眼底密布的血丝反衬得像是要滴出血来。

相框中,背景是游乐场巨大的过山车,被方至和乔敏托在双手搭成的“轿子”上的方乔戴着尖尖的彩色法师帽,握着一支粉色棉花糖,笑得如同一朵新绽的向日葵。

方至盯着那灿烂的笑容,嘴角不由自主地跟着她微微弯起,但那弧度很快便被骤然席卷而来的疼痛淹没,就那么冰冷僵硬地凝滞在了唇边。

阵阵紧缩的心脏带来了强烈的麻痹感,将他通红眼眶中氤氲的水雾倏然凝结,令他再也无法抑制般仰头抵上了墙面,哽咽着闭上双眼,断断续续地颤抖着嘶出了一口炙热的浊气。

这已经是他独自待在方乔房间的不知第多少个夜晚,从得知噩耗的那一刻起,他的整个世界都像是陷入了深不见底的漩涡之中,颠颠倒倒混沌不清。

时间像是只有短短几日,又像是漫长得永无尽头。

绵延不绝的疼痛幻化出悲伤的泥沼,那些从泥沼中伸出的血色尖爪如藤蔓般扼住他的咽喉,缠绕他的躯体,势要将他留在泥潭之底,与无边的黑暗共赴沉沦。

他和乔敏在丧事结束后就没有再说过一句话,并不是因为怪罪或迁怒,只是他突然间就不知该如何面对这个曾经无话不说的枕边人。

而乔敏也像是心领神会一般,就那么保持着和他如出一辙的沉默,独自在主卧中待了数不清的日夜。

两道门板隔出了两个世界,两个既沉重又灰暗、既相同又不同的世界。

床头的闹钟嘀嗒轻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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