秒针一格格轻轻扫过,一点点模糊着现实与虚幻的分界。
不知过了多久,方至僵硬的脊背终于渐渐松弛了下来,就那么保持着仰头抵在墙面的姿势陷入了半梦半醒的迷离之中。
静。
很静。
连秒针的嘀嗒都已消失不闻。
“爸爸……”
亦真亦幻的呼唤传入耳中,在寂静的房间里显得空灵幽远。
“爸爸……”
方至迷茫地睁开眼,朦胧间看清微光里逐渐现出身形的女儿后,他先是错愕地呆愣了一两秒,继而眼中迸发出了难以置信又惊喜的光彩:“乔乔?”
“爸爸,”方乔就站在房间正中,笑容如照片中一样灿烂,“你想我了吗?”
“乔乔,你怎么……”方至几乎有些语无伦次,立刻曲起腿想要起身,但长久维持同一个坐姿的麻木令他从躯干到四肢都有点不听使唤,身子刚撑起到一半腿就往旁一滑,堪堪用手撑住了地面才没有倒下。
但此时的他已经顾不上许多了,就着这个狼狈的姿势手脚并用地胡乱撑起了身,几乎有些趔趄地强行爬了起来。
然而他甫一站直,刚抬起头,还没来得向女儿靠近,便见一抹鲜红从女儿额角缓缓渗出,顺着鬓边直直淌下。
随着那抹鲜血的下落,女儿原本笑靥如花的面容一点点冷淡了下去,继而变得像是麻木、又像是漠然,眼神中几乎带了几分森然幽怨的意味:“爸爸,你为什么不要那盏灯?”
话音未落,更多的鲜血从她头顶,耳廓甚至眼眶中渗透出来,毒蛇般丝丝缕缕滑过她稚嫩的面颊,在她脸上织出了一张悚然可怖的血色蛛网:“你为什么不肯救我?”
森寒诘问利如冰锥,将方至整个人都戳定在了原地,他就那么呆呆看着女儿逐渐被鲜血覆盖的脸,好半晌才如同惊醒般仓皇地向前两步:“不,不是的乔乔,爸爸没有不肯€€€€”
话音戛然而止。
因为眼前已然空无一人。
“乔乔?”方至错愕地唤着她的名字,继而惊慌失措地环顾整个房间,脚步毫无章法地凌乱了起来,“乔乔……乔乔?!”
没有半点回音。
周遭空气仿佛刹那被冻结,充斥着死一般的寂静。
就在这时,身后忽然传来了一声充满嘲弄意味的苍老笑声。
方至像是预感到了什么,闪电般唰然回过身去,只见原本方乔站立的地方赫然换上了另一个人€€€€那个仅有一面之缘的算命先生!
老头还穿着当日天桥上的衣衫,手里捧着那盏被方至毫不留情拒绝的莲花灯,满脸都是毫不掩饰的戏谑与怜悯:“我说过的,小伙子,你会后悔的。”
方至的瞳孔急剧颤栗,随即怒不可遏地嘶吼道:“你把乔乔弄哪去了?!”
老人讥诮地哼笑了一声。
方至疯狂地朝前扑去:“你把她还给我!”
就在他堪堪要抓到老人时,老人瞬间消失,令方至骤然扑了个空。
笑声从身后响起,方至脚步急刹,立刻转身再次猛扑而去:“听见没有!把她还给我!”
老人肆无忌惮的笑声在整个房中回荡。
每当方至就要扑打到他时,他总能眨眼间消失无踪,紧接着又重新出现在另一个角落,让方至一次又一次的徒劳冲撞显得既狼狈又可笑。
“把她还给我……还给我!”
方至神经质地一遍遍喊着,时而喃喃时而咆哮,如困兽般左突右撞,得到的回应却只有萦绕耳畔的无情嘲笑。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就在那笑声一浪高过一浪,尖利到几乎要冲破耳膜之时,整个世界陡然天旋地转€€€€
咚!
坐在墙边的方至后脑重重地在墙上磕出了声响,紧接着猝然惊醒,胸口剧烈起伏,急促地连连倒了几口粗气,终于从那诡异可怖的噩梦中回到了现实。
随着突突狂跳的心脏渐渐趋于平息,随着他粗重的呼吸声慢慢减弱,整个房中再次陷入了针落可闻的寂静。
然而就在这片寂静之中,他看着眼前空空荡荡的房间,想起那海市蜃楼般不复存在的娇小身影,突然意识到原来现实竟比噩梦更加残酷€€€€
不留一丝痕迹和余地的、清醒的残酷。
浓重的悲哀从心底涌起,裹挟着自责、悔恨、痛苦和无数沉重的情感,蔓延至四肢百骸,继而令人寸断肝肠。
他缓缓弯下腰去,如同一只不愿面对现实的鸵鸟般将头埋进了手肘,双拳紧紧攥握,青筋一根根凸起,就那么颤抖着、崩溃却又无声地痛哭了起来。
*
“Cut。”
不知是不是因为氛围太过压抑,庄宴叫停的声音都比平时低了不知多少度。
宋野城依然埋首坐在墙边,其他人也都还沉浸在悲伤的情绪中,甚至有几个都已经跟着红了眼眶,眼见着就要潸然泪下。
江阙心中同样像是被巨石压住了一般,沉重得几乎有些窒息,他低头微微松了口气,好容易才将那重压慢慢卸下。
稍觉轻松了些后,他重新抬起头,刚想过去跟宋野城说说话帮他缓解一下情绪,就见宋野城已经单手往地上一撑,麻利地一跃而起,大步走到场边抱起徐妙转了个大圈:“杀青了小宝贝儿!开不开心?”
方乔坠楼的那场戏徐妙早在拍家庭戏那晚就和许意一起去市里拍完了,所以现在这场已经是她在这部电影中的最后一场戏,也就是说今天是她杀青的日子。
杀青是该庆祝不假,但宋野城这惊神泣鬼的情绪转换速度把所有人都打了个措手不及,活像是眼睁睁看着个胸配红花喜笑颜开奔赴琼林宴的状元郎骑着快马闯进了抬棺出殡的送葬队。
正被他举高高的徐妙瘪着个小嘴,泫然欲泣地看着他,像是立马要掉眼泪似的。
“哟,怎么了这是?”宋野城丝毫没有罪魁祸首的自觉,还被她的表情吓了一跳,赶紧蹲身把她放回了地上,“我勒疼你了?”
所有人:“……”
不是的哥,你能让我们稍微缓缓吗?不是所有人都跟你一样能把精分诠释得如此淋漓尽致的好吗?
徐妙终于还是没能刹住车,嘤咛一声扑上去搂住了宋野城的脖子,在他肩头一边掉眼泪一边抽抽噎噎:“你演……得太……惨了!看着……好难……过呀……”
虽然明明应该很伤心,但她乱七八糟的断句和委屈到变形的模样实在太有喜感,惹得所有人都忍不住噗嗤笑出了声。
宋野城也被这活宝弄得哭笑不得,赶紧拍拍她的背:“哦好了好了,不哭不哭了啊,那都是假的,你看你都杀青了对不对?我们还给你准备了小惊喜呢……”
江阙听着他轻声细语地温柔哄劝,看着他耐心地轻拍着徐妙的后背,情不自禁就想起了很多很多年前,几乎相同的一幕。
画面交叠间,他心中被一丝暖流缓缓抚过,连带着唇角和眼梢都晕出了温柔的余韵。
气氛就这么重新回归了活跃。
虽然徐妙只是少儿演员,虽然她的戏份其实非常少,但剧组还是像模像样地给她备了花束和蛋糕€€€€粉粉嫩嫩的满天星,可可爱爱卡通系的水果巧克力蛋糕。
众人凑着热闹,就在别墅里给她来了个简短的杀青趴,陪她合了影吃了蛋糕,还给她送了好些小礼物。
等她被妈妈接走后,庄宴又留宋野城补了两个单人的中景镜头,直到夜色已深才全部拍完准备收工。
豆子拉着宋野城不知在说些什么,江阙掏出手机看了一眼时间,发现已经接近十点。
就在这时,静音的手机屏幕上恰好跳出了一条微信消息。
江阙随意定睛一看,不由有些愣怔:
【贺景升:四月底了我的哥!哪天回来?】
第30章 视频
居然都已经四月底了?
江阙盯着那行字看了几秒, 后知后觉地意识到时间果然流逝得飞快,明明好像才不过一眨眼的工夫,一个月居然又已经接近了尾声。
他握着手机在原地犹豫了片刻, 这才收起手机, 转身走到了庄宴身边:“庄导。”
“嗯?”庄宴还在回看刚才的一些片段,听他一喊立刻抬起了头,“怎么了?”
江阙低声跟他说了几句,庄宴一边听一边理解地轻轻点着头。
另一边的宋野城被豆子拉着说完了事儿,正准备过来跟他们招呼一声先去楼上换衣服,不料才走到两人近前就刚好听见了江阙的话,顿时忘了自己要说什么, 转而诧异道:“你要回家?”
他这话虽然没带语气词,但语气本身却已经显得极为不可思议,仿佛在说“你居然要回家?”“你怎么可以回家?”
江阙被他这语气唬得一愣, 一时半刻居然都有点不知道该怎么接, 庄宴在旁好笑道:“干什么?人家又没跟你签卖身契,还不让回家了怎么着?”
“不是, ”宋野城没顾得上理会庄宴,仍旧看着江阙, “你为什么要回家?不是说好这次跟组的么?这才拍多久你就要走?”
不知怎的, 江阙莫名从这话里听出了几分“你怎么能说话不算话呢”的不满,看了他半天才不确定地眨眼道:“我就……回去几天而已?”
几天?
宋野城一愣,紧接着才意识到原来是自己理解有误€€€€他还以为江阙准备一去不回来着。
意识到这一点后,他的面部表情缓缓从“哼”变成了“哦€€€€”,仿佛整个气场都跟着淡定了下来:“啊, 几天……几天好。”
好什么好?
江阙和庄宴都有点哭笑不得, 只见宋野城突然又像是醒了神:“回去干什么?”
江阙如实道:“帮贺景升弄个东西。”
听到“贺景升”三个字, 宋野城的眼神刹那间变化了一下,具体怎么变的很难说,但看上去就像是原本已经淡定下来的气场忽然又冒出了一丝警惕:“什么东西?”
江阙噎了一噎,实在是没想到他还能刨根问底个没完:“就……帮他录首歌。”
“你还会唱歌?”宋野城话音里一半狐疑一半纳罕,仿佛发现了什么新大陆。
“不是,”江阙都快被他问笑了,“只是录个伴奏,用钢琴。”
宋野城顿了两秒,看样子似乎是琢磨了一下,然后继续开口:“所以€€€€”
“啧,你还没完了你!”
庄宴在旁听着这跟刑事审讯似的追问,简直又好气又好笑,起身扳着宋野城的肩强行给他转了个向,把他往房门那边一推:“赶紧上去换衣服!你不急着收工大家还急着睡觉呢,你俩等回去再慢慢掰扯。”
宋野城就这么被他推出了门,豆子也连忙跟了出去,庄宴转身走回原地,对江阙道:“你别管他,有事你就回去忙,时间自己安排,确定了哪天回来提前说一声就行,我派车去机场接你。”
江阙这次跟组压根就没签合同,说是义务劳动都不为过,所以理论上他的时间完全自由,和庄宴打这声招呼那都是出于礼貌,连请假都算不上。
江阙点了点头:“好。”
*
半小时后。
别墅区29号。
二楼走廊里,宋野城斜斜倚靠在江阙房门边,单手插兜,另一手端着杯温水:“东西都收拾完了?”
卧房中只开着天花板四角的小灯,灯光略显昏暗,江阙把旅行箱从衣柜里拎出,随手靠在了墙边:“也没什么好收拾的,就一个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