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长茂竹将半悬空的卧房紧密环绕,层叠的竹叶令透过缝隙的天光都被染成了浓郁的绿色,参差竹枝随微风倾斜,相互依偎摩挲,令人情不自禁便会想起那句“余处幽篁兮终不见天”[2],又或是那句“独坐幽篁里,弹琴复长啸”。[3]
这让江阙忍不住有了刹那恍惚之感,仿佛身后的门外尚且是喧嚣凡尘,而踏入门中便已入深山,从此俗世远、车马远,独留空灵静谧和一份令人沉醉的心安。
这大约该归功于鹿鸣别苑高达百分之八十的绿化覆盖面积和对业主隐私保护的重视,总而言之,眼前这样的设计不仅丝毫没有令江阙觉得反感,反而让他发自内心地感到了放松和踏实。
原地静站了片刻后,江阙终于收回目光,转身去客卧自带的卫生间里洗了个手,而后便拐出了房门。
这间客卧与宋野城所住的主卧离得极近,相互就在斜对门,房门间的距离只有两三米。
此时主卧的房门是关着的,江阙也并不打算私自进去,只站在客卧门前随意往左右看了看,正准备直接下楼,视线却不由自主地被走廊尽头的那间屋子吸引了过去。
那似乎是一间书房,推拉式的房门此时大敞着,除了通往走廊的这面之外,其余三面都被透明玻璃墙环绕。
那边玻璃窗外同样是大片竹林,浓郁翠色与客卧相比更胜一筹,但真正吸引江阙视线的却并不是这个,而是屋里正对着门的那座书柜上摆放的奖杯。
江阙跟着好奇心穿过了走廊,到门口后才发现这书房里的书柜极多,除了他刚才远远看到的那座之外,左侧还摆着整整一排,而房间最右侧还有个延伸出去的小露台,被透明推拉门隔绝在外,外面摆着一套藤制桌椅,看上去似乎是个边读书边赏景的好去处。
不过他的视线并没有在那里停留太久,很快便转回来,径直走向了正前方那座书柜。
这座书柜和左侧的那一排完全不同,不是那种整行整行的常规格局,而是分割成了许多小格,每格长宽不尽相等,上下两格也不对齐,像是仿砖墙式的那种错位设计。
原本在走廊里看见奖杯时,江阙还以为这座柜子是宋野城用来专门放置奖项的收藏柜,可直至到了近前,他才发现这上面的摆设和他预想的并不完全一样€€€€
书柜上的每一格里,左侧都摆放着宋野城获得的奖杯、奖章、证书等荣誉证明,中间放着他出演的作品的原版光盘或剧组合影,而右侧却跟他的作品没什么关系,因为那里无一例外都放着一本或几本书。
这种混搭的摆法虽然算不上奇怪,但到底还是有点突兀的,江阙不禁心想:可能是因为其他书架都摆满了,多余的书才被散放到了这边吧。
然而,当他自上而下简略扫视完所有格子后,却又忽然愣了一下€€€€
这些格子里的书……好像全都是他的?
如果此时站在这里的换成另外一个人,可能压根就注意不到这些,可江阙毕竟是这些书的作者,所以当他发现这一点后,忍不住回过头把那些格子又细看了一遍。
这么细看之下,他的注意力很快便被其中一格吸引了过去。
那是位于正中偏上的一格,格子左边放着宋野城在2014年获得的奖杯和证书,中间是他2014年在台海拍的那部电影的影碟和剧组合影,而右边摆放的书正好是出版于2014年的繁体版《既然流浪》。
2014,全都是2014年。
如果这不是巧合的话……
江阙带着这隐约的直觉看向其他格,就如同带着谜底验证谜面,不消片刻便心有灵犀般领悟了宋野城摆放的规律€€€€
这里的每一格都代表着一个年份。
左边是宋野城在那一年获得的奖项,中间是他当年参与拍摄的作品,而右边则无一例外都是江阙在那一年出版的书。
这一发现让江阙一时间没敢相信,他甚至怀疑是不是自己自作多情、穿凿附会,给这些摆设强加了不存在的寓意,于是又谨慎地从头开始、将所有物品的年份核对了一遍,这才终于敢彻底确认,这真的不是自己的误会。
刹那间,江阙不禁有些愣神。
宋野城进组已久,这些东西必然不是他近来放置的,而是在他进组之前,甚至更早的时候就已经形成的习惯。
那时的宋野城还未与他相识。
那时的他还仅仅只是一个远观着、遥望着宋野城的小粉丝。
如果说他电脑里那些按年份保存的文件是将宋野城刻进了他生命的每一个节点的话,那么宋野城的这些格子就仿佛回应一般,也将他融入了自己的每一段时光之中。
那些相隔千山万水的年岁,那些未曾有过交汇的轨迹,都被宋野城用这样隐晦的方式巧妙编织到了一起,就好像他们虽未相见,却已在不知不觉间陪伴彼此走过了一年又一年。
江阙看着那一座座奖杯,看着那一张张合影中宋野城从青涩逐渐走向成熟的面容,心底悄然间涌出了丝丝缕缕暖意,缓缓随着血液蔓延周身,轻轻地、一点点地,温柔抚平了无数曾因彼此错过而滋生的遗憾与惋惜。
“阿阙€€€€!”
就在这时,突兀的一嗓子打破了这难得的温情。
声音是从楼下传来的,隔了老远并不清晰,但这打喷嚏似的喊人方式不消多问,必是贺景升无疑。
江阙挂着满头黑线无奈地叹了口气,正要应声,只听贺景升继续喊道:“你收拾好了没?好了就快点下来啊€€€€”
“来了。”
江阙只得回应道,随即也不再多停留,转身离开书房,顺着走廊往楼下行去。
贺景升大概是实在受不了跟梁鹤鸣这个老狐狸过招了,见江阙下楼,立刻如蒙大赦般站起了身:“都弄好了?能走了?”
江阙点了点头,转向梁鹤鸣道:“久等了。”
梁鹤鸣礼貌一笑,放下手中杯子,也跟着站起了身:“走吧。”
他领着两人从后门下到了地库。
贺景升是准备带江阙去公司录音的,拉开车门时忽然想起梁鹤鸣今天没开车,于是扭头问道:“你去哪?稍你一程?”
梁鹤鸣道:“你们是去你公司?”
贺景升一点头。
梁鹤鸣忽而露出了一个十分官方的笑容:“介意我也过去坐坐么?”
贺景升还以为是自己理解有误,眯眼道:“你……去我公司?”
梁鹤鸣挑了挑眉:“不欢迎?”
贺景升简直莫名其妙,他不知道梁鹤鸣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似乎又没什么拒绝的理由,便也只得道:“……随便啊,去就去呗。”
梁鹤鸣一笑,泰然自若地上前拉开了副驾驶的车门:“那就走吧?”
第39章 收工
晚九点。
银岭市区某大厦一层。
电梯“叮”一声抵达, 缓缓向两侧打开的门中露出了乔敏略显疲惫的身姿。
加班到这个时间的她已经有些困倦了,但手里却扔握着手机,还在和客户发消息沟通。
迈出电梯时, 她忍不住掩嘴打了个哈欠, 而后刚一抬头,她就呆呆愣在了原地。
“你怎么在这?”
电梯间角落里,方至正双手插兜靠在墙边,看上去竟像是已经等了许久。
见乔敏走出,他直起身迎上前来,面容同样疲倦,却挤出了淡淡一笑:“来接你回家。”
方乔去世以后, 夫妻二人的关系曾一度落到冰点,直至上次偶然在墓园相遇,两人相互依偎着将压抑已久的情绪爆发了出来, 那层坚冰才终于被打破。
生活似乎逐渐回到了正轨。
然而, 方至心中却还有一丝阴霾挥之不去€€€€当初算命先生说他将经历两次与至亲有关的劫难,后来没过多久, 女儿便坠楼身亡。
虽然他从小就厌恶这些鬼神之说,虽然他理智上不愿相信这种鬼话, 但当这鬼话已经“应验”了一次之后, 他却不得不承认自己内心深处还是产生了动摇。
如果……哪怕仅仅只是如果,哪怕只有万分之一的可能,算命先生的话是真的,“两次劫难”中的第一次就是指方乔坠楼,那么……另一次会是什么?
这个疑问看似荒谬, 却如同一块顽石, 频频在方至心绪平稳时陡然砸下, 令他心中蓦地一沉,继而久久心悸。
乔敏已经是他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亲人了,他几乎不敢想象,如果乔敏也出了什么意外,他该如何面对往后余生。
正因这份担忧,今晚的他才出现在了这里,出现在了乔敏公司的楼下。
“怎么突然想起来接我?”
乔敏并不知道算命先生的存在,自然也不会知道方至这么做的原因,但她却觉得很意外也很惊喜,就连疲惫的双眼都亮了几分。
方至并没有多解释,只是自然而然地从她手中接过了她的拎包,与她并肩往大门口走去:“以后每天都接送你上下班,好么?”
这一下,乔敏几乎都有些不敢置信了,因为在她的印象里,来回接送这种待遇只在当初热恋时才有过,自从两人在一起久了,再加上后来又有了孩子……
想到孩子,她心里“咯噔”了一下,赶忙收了思绪,抬手挽上了方至的胳膊,露出了一个甜甜的笑来:“好啊。”
大厦楼外。
远景镜头中,两人一起走出了公司大门,顺着台阶往下走去。
*
庄宴刚刚喊出那声“cut”,片场周围便响起了一阵欢呼声。
这座大厦位于市区,地理位置不算太偏,所以剧组哪怕只占用了短短半小时,周围却也聚集起了不少路人。
因为这处片场只会用这么一次,以后都不会再来,所以剧组并没有在保密工作上花太多功夫,只提醒围观群众在拍摄过程中尽量不要喧哗,而大家也都相当配合,直到听见导演叫停才终于出声。
庄宴没去理会周围的吵闹,兀自将刚拍完的画面回看了一遍,确认所有细节都没问题,也没出现任何穿帮镜头后,便起身招呼大家收工。
围观群众里大部分都是临时赶上凑热闹的,但也有些当真是粉丝,此时见拍摄已经结束,便纷纷喊着要签名要合影。
剧组收拾器械设备本身也需要时间,宋野城索性趁着这工夫顺应民意地去了场边,在豆子的陪同下隔着隔离带给他们签了名合了影,等剧组全部收拾好后才上车离开了片场。
*
车队回到山庄时已经是十点多。
下车后,庄宴简单跟他们交待了一下明天的拍摄安排,而后才放他们各自回去休息。
今天又是拍了一整天的戏,别说宋野城,就连豆子都觉得有点累。
但豆子这人比较奇特,他偏偏就是那种越累越爱叨叨的体质,仿佛说话能缓解疲劳似的,从停车场往后山走的一路上都在喋喋不休。
宋野城早就习惯了他这特质,一边走一边漫不经心地听着,反正豆子也压根不需要他回应,他只要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就行。
然而走着走着,快到后山下时,豆子某句话说到一半突然没了声儿。
这寂静来得实在突兀,宋野城不禁扭头看向身旁,只见豆子正疑惑地盯着前方:“€€?白老师回来了?”
宋野城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很快便发现不远处的半山腰上,29号别墅的一层和二层此时竟都亮着灯。
江阙回来了?
宋野城有些意外,因为他并没有收到江阙今天要回来的消息,但既然屋里亮着灯,显然是有人在,这让他不禁生出了一丝期待和欣喜,连脚步都不知不觉加快了几分。
不消片刻,他和豆子就已经爬上斜坡,到了半山腰的小路上。
穿过别墅门前草坪的短短几步间,连他自己都没注意到的是,他居然下意识地理了理压根没乱的衣领和头发。
然而当他带着笑意推开门,下一秒,即将脱口而出的话却蓦地卡了壳:“……怎么是你?”
客厅沙发上,正翘着二郎腿悠哉悠哉翻看杂志的人居然是……梁鹤鸣?
宋野城的语气简直自带嫌弃音效,听得梁鹤鸣差点都被气笑了:“怎么着?要不你以为是谁?”
听到这熟悉的嗓音,被宋野城堵在身后的豆子立马从旁伸出了脑袋:“哎哟,鸣哥?你怎么来了?”
他这语气可比宋野城好多了,起码听上去还带了点惊喜,梁鹤鸣正稍感欣慰,不料豆子下一句便是:“白老师呢?”